你真是太美了。靠近丹宁的paul的眼睛闪闪发光地赞叹说。
旗袍的美，在众多的夜礼服中，独标一格。对paul来说，那是古典东方式的美，既有异国风情，又有典雅精致，而在这件旗袍的衬托下，素日里很平常的女子丹宁，好像是穿越时间隧道突然而至的东方公主，让Paul在一瞬间坠入爱河。
第二天下班，丹宁一出门就见paul等在那里。Paul是法国人，表达也浪漫，正视着丹宁的眼睛里，一团火在燃烧，单腿跪地，张口就说，我爱你，我要娶你。丹宁哪见过这个？心一下就乱了，一时间天旋地转，然后慌不择路地跑回家。
丹宁很后悔自己的一夜美丽。如今麻烦上身，不知如何解决。虽然paul有迷人的异国情调，想起丈夫她还是会心疼。她心疼他们青涩的青春岁月，她把所有激情都给了初恋。那晚上月亮很大，静静地挂在树梢，让她想起的不止是丈夫，还有婆母一家。丹宁从小没妈妈，是婆母当做亲女儿养大的。
丹宁的反应，就是立刻向丈夫求救。
听了丹宁语无伦次的表述，丈夫以救火的速度赶了回来。
一个星期后丹宁就随丈夫去了卡尔加利。走前去看小爱，把烫得平平整整的旗袍还给她。丹宁的丈夫跟她一道去的。他对小爱的丈夫说，太美的东西害人哪！你们家这件旗袍，还是挂在衣橱里好。
小爱正哄女儿睡觉，听了这话扑哧一笑，道，那是你们男人狭隘。美的东西谁不爱？
三
阿兰在国内学的是金融，那是一辈子都想当银行家而壮志未酬的父亲给她选的专业。毕业后在银行一干就是五年，待遇好工资高，可是阿兰却不高兴，总说不喜欢。母亲就说，你本事再大，也不如有个好单位，不用走不用跑，什么都有了。你还不喜欢，真不知你到底要什么。
移民到了蒙特利尔，见来的人都读书，一打听，原来读书政府给津贴。阿兰心里很高兴。现在她终于可以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了。阿兰喜欢什么呢？原来她从小就喜欢妈妈的工作，当裁缝。
当别人都一头扎到博士硕士的学历里，去学计算机金融会计等专业时，阿兰悄悄走进一所培训学校，去学服装设计和制作。阿兰学得很用心，她本来就手巧心灵，制作水平很快就升为全班最好的。只是在设计上，她一直不顺手。
主要的问题是颜色。阿兰发现西人的颜色与我们东方的颜色有很大不同。比如粉色，东方人的粉色里面透着红，而西方人的粉色里面却透着白。再如东方人的灰色里面透着蓝，而西方人的灰色里面却透着银色。
要改变形成三十多年的视觉习惯，不是容易的。阿兰拿起了画笔，在课堂里学。周末就去野外写生，在自然里面学。阿兰在那些美丽的花花草草中，找到了真正的颜色。
毕业时阿兰以优异成绩在一家很有名的服装公司找到工
作。没想到911之后，服装公司倒闭了。
骨子里，阿兰是个能干的女强人。她从来就没想到过久居人下。公司倒了，别人难过还来不及，她倒笑了。她在衣厂纷纷倒闭时，看到了希望。她要创业。张楠说你疯了吗？我们哪里有钱？阿兰说，我们贷款。
阿兰顶着贷款，开了一个衣厂，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创意，能在飘摇的市场里分一杯羹，没想到还是不行。一个订单，她就赔了。
在衣厂里她是个女强人，她把丈夫打击得体无完肤。张楠本来是个有个性的男人，大概是阿兰的气场太强，在阿兰的面前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了。阿兰的家，干净得一尘不染。阿兰说张楠有粉尘过敏，即使白天再累，阿兰每天都把家里擦拭得能照出人影。那种清洁，是阿兰对丈夫的爱的表现。
生活好像专门和她过不去。衣厂破产后，她发现貌似老实的丈夫有了外遇。小三竟是来打工整天让她骂的小玉。阿兰恨道，小玉哪里好，干什么不像什么。
丈夫苦笑，说我怕了能干的女人。
阿兰放不下的是自尊。想想看，阿兰和张楠是共同走过大学四年的初恋。阿兰接过张楠出轨的事实，二话没说，签字，离婚。
张楠和小玉结了婚。阿兰听说小玉生了个女儿。有天小爱在公园里遇见小玉，说张楠现在的日子，饭都吃不上，小玉干活又慢，张楠以前那么挑剔一个人，还有洁癖，现在每天胡子拉碴的，奇怪的是，倒不抱怨，也没有跟阿兰在一起时那些臭毛病了。听说粉尘过敏也好了。看样子真是一物降一物。小爱感慨说。每到这时小爱就陷入一种迷茫状态。小爱的骨子里，有点神秘主义。她经常想的，是前世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对阿兰说这个的时候，阿兰就笑她没事闲的。问丈夫时，丈夫说她犯神经了。有一次她在公园里遇见邻居皮特，聊天时她很郑重地问西方文化对轮回的看法，皮特对她说，我相信前世，这世的相逢是缘分，比如说，上世说不准我是你妈妈。这可触动了中国人的大忌，小爱立刻维护国粹说，为什么不是我是你妈妈？皮特对此倒不恼，只是笑她的孩子气，很随意地说，好啊，妈妈。算起来，皮特比小爱大十一岁。皮特倒不恼，还很高兴有个中国妈妈，还是上辈子的。
精明干练的阿兰，在经历了衣厂破产和离婚的双重打击之后，住在一个小小蜗居里，心情很不好。她变得有点沉默寡言，同小爱在一起时，也说的不多，有时还走神。
其实在夜深人静，孤枕冷衾，寂寞难挨之时，阿兰也想
过，自己是不是太草率。第一，自己是不是应该争一争？难不成就这样称了他们的心？想起笨手笨脚的小玉就难受，钓男人她倒不笨。
还有，也许应该不那么计较张楠的出轨。毕竟是除了家人他就是最亲的人。在寒冷的异国，除了他，她还能找到这样了解的人吗？
但是这些，都是在夜半软弱时的胡思乱想。天明时阿兰拉开窗帘，她知道自己是对的。她不会想要那种不是真心的爱情。烂掉的萝卜白菜你还会吃吗？不会，就把它丢掉。
阿兰这样在白天与黑夜中颠倒了很久。
那时她也不再做衣服了。小爱说好歹你也做几件，不然浪费了你的才华。阿兰只是摇头。对阿兰来说，做衣服就像写文章，没有激情和灵感是做不出来的。
说来也怪，那段时间，阿兰好像把做衣服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连找工作，她都不找相关的。她宁可去当看小孩，去做豆腐，去超市收银，也不碰有关服装的事情。服装，好像是她前生的事，到了奈何桥，喝过了忘情水，她就转世为人，爱谁谁，谁也不认识了。
做衣服，把一块布料变成一件漂亮的衣服，宽宽窄窄，短
短长长的衣服，然后穿在或苗条或丰满的身体上，那种变戏法一样的快乐，那种创造的快乐，在阿兰那里，像睡着的冰一样，了无声息。
这样的日子，阿兰过了好几年。走在街上和走在家里，阿兰都像睡着了一样。阿兰想她是睡着了，而且睡着的日子，过起来也挺好的。做一个平常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小爱那时很为阿兰着急，小爱说，衣服是衣服，张楠是张楠，你不能没有张楠也没有衣服了吧？阿兰只是咧嘴一笑，不回答。
后来，她在唐人街找了一个卖糕点的事做。阿兰就是那么一个专注的人，开始时她只是卖，后来她就上了面案，后来她的糕点居然做得很好，连面案师傅都说她有天赋。阿兰自己也好奇，不知为什么，这些生活的艺术，她就像天生就会似的。她也陶醉于糕点的色香味，把一团面摆弄成美丽如画的美食，看着顾客欢喜快乐的样子，她的心慢慢地苏醒过来，她会在那些糕点面前无声地笑。
也许，她就这样，有一天，她能成为一个好糕点师。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
有一天，她看到几个西人在隔壁的店铺试穿旗袍。那是几
个身材高大的女性。西人女性的身材与东方女性有很大差异，她们的身材比较有棱角，肩宽臀高，腿长腰细，不像东方女人，线条柔和。她们试过之后，有点惋惜，说肩再宽一点，腰再短一点就好了。
阿兰眼看着那几个女人离去，突然有一种冲动，不知什么力量让她追上去问道：“你们想订做吗？”那几个女人愕然道，你会做吗？这太好了。
那四个女人走了，阿兰愣在当街上。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是她干的事情。阿兰就这样有了第一笔生意。不是一件，是四件。阿兰没学过做旗袍。旗袍也不是一个普通裁缝能做的。可
是阿兰不怕，阿兰的内心有一种声音，有一种冲动，她好像蛰
伏了一冬的竹笋，在一声春雷之后，开始发芽成长了。她突然想起了小爱的那件水绿旗袍。柔软的缎面在阿兰手里翻卷着。小爱说我敢打赌，阿兰
你前世肯定是一个裁缝。你看你的眼睛平时是细小地眯着，一见到漂亮衣服，立刻精锐无比，多一分少一分都逃不出你的法眼。
夜晚她在灯下反复打量这件旗袍，她把它放平了，挂高
了，对着看，变一个角度再看。这样反复看了三天，她有点走火入魔了。晚上睡觉时她突然醒了，她好像看到了旗袍的灵魂。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她的灵魂抓着她跑，像一匹野马在原野上奔驰。于是她爬起来，开始在纸样上工作。她连睡觉也忘了，她好像一口井，打到一个深度，深水就喷涌出来，那美丽透明的泉水，在春天的天空下汪洋恣肆，遍体生香，她们就在春天里舞蹈，歌唱，挡也挡不住。
阿兰的眼睛，在黑暗里在阳光下，闪着水晶一样的光芒，好像能燃烧一样。在这样的激情里做出的衣服，还能拽不住人们的眼球？
阿兰的旗袍，在蒙特利尔一炮打响。那旗袍的立领，窄肩，开衩，做得极精美，都是阿兰那双巧手手工做的。
做到第三十件旗袍时，阿兰去注册了一个公司。公司的名字是小爱起的，叫“水绿旗袍”。
（发表于《北方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