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爸爸从未在他面前如此软弱。爸爸哽咽的声音很深地刺痛着陈冰。家庭即将丢失,他不能坐在这里等着。于是打了机票,对谁也没说实话,只说想家了,回去看看。房子因为没到期,就托给李亚,让她转租出去。陈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只说自己回来得晚,那一点家当,谁要用谁拿走,反正就一张床一张桌,还有一把老藤椅。居然都有人要。他还没走,就搬走了大半。
他一边燃着一棵烟,一边想,如果离婚他害怕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清晰而理性地把自己和离婚放在一起。第一个反应,是他害怕别人的说法。别人会说什么,别人会怎么说,别人会说他老婆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他是个被抛弃的男人,这男人年近五十,如今一无所有。
“别人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我的生活却把家过散了。”他叹口气,又燃起一根烟。
坐在空空的房间里,陈冰有点傻。他想加拿大留学,就这样结束了?他不知道在这里,他会不会成为母亲希望他成为的人,但在老城,他坚信他能救回父母的婚姻。一对父母,在一起生活了25年,怎么能说分就分了?他打碎了头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他明白,就是他们都爱自己。如今他回去了,家里应该和小时一样,每天黄昏来临,妈妈爸爸一起在厨房忙碌,切葱花,爆锅,做几个好吃的小菜。然后爸爸就穿着一件露了窟
窿的大背心,斜倚在床头,看那看不完的电视剧——如果他能穿越时空,回到从前,他就会选择不来加拿大,也不出国,就守在父母身边,去打架,去惹祸,让他们操心,让他们牵挂,让他们没时间想他们自己的事情,那样,母亲就会每天待在家里,就不会认识那个男人——
从中国到加拿大,再从加拿大回中国,陈冰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程意味着什么,然而他知道,无论他到哪里,都是别无选择。
惠子很幽怨。惠子说你还会回来吗,陈冰说不知道。陈冰没有对惠子说明父母的情况,只说家里有点事情。惠子说那你为什么连床都送了人,陈冰不想解释,让他说父母要离婚了,他现在回去灭火?他说不出口。这太难为情了。
五
陈冰回来时,陈银根给王爱丽打了电话,他说我不想让孩子知道我们离婚的事。你能不能回来给孩子做做饭?如果你回来,我可以跟孩子说我公出,这几天不回家。
王爱丽回去了。陈冰那时还不知道父母已经离婚,怀着一腔久违的激情拥抱了妈妈,王爱丽笑着,自己都能感到自己脸上的生硬。
王爱丽给陈冰煮了一碗面条,在面条上卧上两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然后在上面洒上一撮切得细细的葱花,这是她的拿手菜。“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也是他们家多年的规矩。
陈冰一边和王爱丽聊着一路上的事,一边打量着母亲,揣摩着她的心事。母亲看上去恍惚不定,看着陈冰把面条吃完,王爱丽说,我下午还要上班——就穿上外套。走到门口时她回转身,突然说,我和你爸办手续了。
陈冰说办了什么手续?他不明白似的问。
离婚手续。王爱丽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破釜沉舟。
陈冰说妈妈在说什么,你儿子我都22岁了,你离婚?王爱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嫁给你爸爸。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不是上山下乡,我怎么会嫁给一个农民——陈冰说那些陈年老账我也不管,你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你有多好,你也知道——爱丽冷笑一声,说如果不是他这样对我,我早就回老家了。还有你,她说着眼泪流下来。我跟你爸过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你,现在你也长大了,我尽了最大努力,送你出国留学,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你们祖上了。陈冰说你不是一直想出国看看吗?妈,我一定好好读书,接你和爸爸出去——
王爱丽叹口气,说,我想好了,我要出国,不过就是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你爸爸,如果出了国还跟他在一起,我还是不去的好。陈冰说你越说我越糊涂了。爱丽笑一笑,说我现在有了另一份感情,我不再需要非得逃出这个城市了。
“女人心啊。”当陈银根听了陈冰的质问时,感慨地说。女人真的动了感情,比男人走得远得太多了。男人是自私的,男人有了外遇,还想要孩子,要家庭,所谓“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女人如果有了外心,红杏出墙时恨不能把树根都搬走。陈银根本来因为儿子归来而平静了一点的心情,在听完儿子的质问后,感到内心里的一股邪火突然高涨起来,那火苗蹿得火红高昂,让他不能控制。他站起来,走出办公室,直奔王爱丽的单位而去。
陈冰以快跑的速度用尽全身力气,才把爸爸抱回了家里。陈银根在儿子面前终于号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很难听,好像狼嚎一样。陈冰在爸爸的号哭中,感到了挫折和屈辱。
陈冰一旦决心下定,就开始了他的打架生涯。他很有耐心地等在那个男人的单位门前,直到看到妈妈和他出来。
陈冰把那男人叫住,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男人不说话,看着他,眼里有保护和提防。
然后,那男人说,能让你妈先走吗?咱们男人对男人。陈冰嘴一咧,说,那最好。
那男人就说,爱丽,你站远点儿。王爱丽却不走,说你们爱咋咋地,不就是打架吗?我在这里等。然后用眼睛望着陈冰。陈冰在那一刻有点泄气。摆明了妈妈是看透自己。陈冰22岁了,在妈妈面前打她男朋友,好笑吗?
那男人说,小伙子,你要干什么,你就干,我没二话。
陈冰抬腿就是一脚,然后是第二脚。那男人没躲,王爱丽却冲上来护住那男人。
陈冰不能对王爱丽下手。但没问题,他有的是时间,他可以再来。
一个月过去了,母亲还是住在那个男人家。陈冰也看出来了,他越是打那个男人,母亲就越是百般呵护那男人,倒好像那男人是她儿子。陈冰面对这个局面,只有气恨的份儿,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大力士,也再没有菠菜罐头可以吃。陈冰在绝望中除了把爸爸安顿好,就是同儿时的伙伴泡酒吧。好几次醉得不省人事。六合说你妈是回不来了,我看你还是把你爸安顿好,回加拿大吧。陈冰说不回去了,回去我也读不下去。六合说你是我们这伙人里的希望,你不读,不是让我们绝望吗?
陈冰说我跟你学做生意吧?六合说你是大学生,何必退而求其次呢?
有一天陈冰在路上走,看到一个人的背影特别像田峰,他心里一阵激动,跑过去拍他的后背,口里叫着哥们儿,那人回过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陈冰讪讪地站在那里,想也许田峰真的生活在哪一座城市里吧!如果那样是不是他也隐姓埋名了呢?陈冰想就好像自己现在不叫陈冰了,叫王小二或者张四五,是不是就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没爹没娘,自由自在,石头缝里出生,像孙悟空一样。
陈峰乘火车去了一次田峰的家乡。田峰的家乡在农村。到了那里,陈峰才知道,田峰当年是他们那个县的状元,考入名校,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多,才到加拿大留学。
这是峰儿寄回来的钱才盖的房子。田峰的妈妈说。全村人都知道峰儿有出息,去了外国,挣了大钱。不然我们家怎么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孩子们也都好好学习,也要像峰儿一样,有出息。
陈冰走时,掏出身上全部的钱,对田峰的母亲说,这是田峰让我带给你的。
陈冰离开这个小村子时,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因为
田峰的母亲站在那里望着他,把他当做田峰一样,望着。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陈冰打架劝人,跟踪父亲,滋扰母亲的同居男友,倒也忙得不亦乐乎。也没时间上网了。回想在加拿大的生活,酷爱上网,说穿了,就是寂寞难忍。回国这段时间,陈冰从没这样游手好闲过。母亲另觅新欢,父亲沉湎在自己的悲哀里,谁都顾不上他,他就放了手去疯玩,以排遣心中苦闷。
凌晨在酒吧出来,陈冰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正撞在迎面一个人身上。陈冰刚开口要骂人,却是王爱丽。陈冰好奇怪,说你不在家睡觉跑到大街上干什么。王爱丽就哭起来。六合说站在大街上哭不是个事儿,要不再回酒吧?王爱丽说不去,我就在这里跟陈冰说。陈冰说你到底是为什么?五十岁的人离婚还外遇,你让我的脸往哪放?有你这样当妈的吗?王爱丽眼里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软弱,那是母亲对已经成年的儿子的一种屈服。然而她很快强硬起来,她脸上板板的,说你知道我和你爸没感情。二十多年前我嫁给他,那是时代的错误。这些年我苦熬着,是因为你。如今你长大了,我盼你成才,我才有出路。我对你,也尽心了。我和老李,是知青时候的感情,你也有女朋友了,应该理解我的感情。我五十
岁,在你眼里够老,所以我不再为别人活,不再为你活,我为我自己活几年,你理解吗?陈冰没想到母亲会这样同自己说话,一时哑口无言。王爱丽又说,我今天来,就是与你告别的,我知道你爸也不容易,我这个人,不怕议论,别人爱说让他们说去,但你爸不行,他就是那么一个软弱的人。王爱丽吁了一口气,说,我决定离开这里,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你呢,把你爸安顿好,也回加拿大吧。别耽误了功课。
陈冰说你就是不可能回家了?这样说时,也知道答案,底气就不足了。
王爱丽低下头,说这样的话我也跟你爸说了,人哪,谁离了谁都能活,就别指望我了。
王爱丽是清晨走的,义无反顾的样子,就像她当年上山下乡,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陈冰站在她身后,欲哭无声。他感到自己好像一个弃儿,被扔在人迹稀少的马路上,没有人把他带回家。
有天打开电脑,见留言一大堆,有惠子的小东京的,还有李亚的。陈冰先点了李亚的,见李亚说就要夏季注课了,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告诉我,我在这边帮你办。然后说她和朱飞分手了,你说的对,她写道。只有分手,才能解脱。陈冰一时无言以对,没回答,就点了小东京,小东京说他已经去了多伦多,小曼在那里开了一间复印社,生意还不错,也许他就留下了。陈冰干笑了一声,想这孙子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老爹一倒台,却还有女朋友靠着,也算好命。然后去点惠子,原来是最后通牒,说她已经同一个大连的留学生登记结婚,这一结最少三年才能解约。陈冰自己不急,怨不着她。今后还是各忙各的吧!陈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心想自己还真小看了这个女孩儿,原来是大手笔,大开大合,能放开手。心里虽有些惊讶,肩膀上倒一阵轻松。说到底是被别人抛弃了。想想被抛弃还有这样的好心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陈冰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好像能飞到九霄云外一样,原来人也可以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活着。母亲等不及他,去找别人了,反而让他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因为相忘于江湖,才是浩荡人生。
六
过了几天,六合请他们父子俩吃饭,席上还有一位叫芳姨的女人,长脸,说话很得体。六合介绍说,芳姨是他的小学老师兼街坊邻居,也是今年家庭变故,丈夫跟另一个女人跑了。陈冰明白六合的用意,虽然心里有本能的抵触,但理智上也愿意看见父亲在新的感情里再生。他知道,这也许是父亲再次站起来的唯一的方法。像父亲这样的人,对爱情并不了解,陈冰想。在陈冰的眼里,为了一个女人寻死觅活,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即使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妈妈。芳姨是个聪明的女人,说自己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人踏实,后半生有个依靠。说的时候眼泪就在眼圈里转着,陈冰在那一刻看到父亲眼里也有相同的泪光。
父亲很快就开始与芳姨约会,快得让陈冰有点失落。理论上说,陈冰应该高兴才对,奇怪的是越这么想,心里越难过,一个人走在街上踩着自己的影子,晃晃荡荡的。好像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孤儿,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
陈冰也看出自己由救世主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救世没救成,打架也打过了瘾,回到家面对清冷空荡,陈冰都不敢相信,在这里,他曾有过温暖的童年,有像别人一样一同在厨房里炒菜爆锅的父母。往事如水,可以载舟也可覆舟。陈冰想,也许该回加拿大了。
只有半年时间,陈冰如今的胡茬儿很硬了。半年的时间,
对有些人不算什么,弹指一过,但对陈冰来说,那是生活巨变,那是沧海桑田,那是男孩儿变成男人的过程。
飞机再次降临在杜鲁多机场时,陈冰没有了一年前的惊讶和好奇,他像这个城市的熟人一样,叫了一辆计程车,熟练地报出一个听起来有点陌生的地址。公寓里短租的人已经离去,陈冰站在门口向里望去,只看到一片黑暗。他把眼光从黑暗里移了一下,就看到满天璀璨的星光。
那夜月光不亮,所以星星格外醒目。
陈冰还没倒完时差,学校已经开课。第一次进教室,就看见李亚的目光,两人眼神相遇,竟如触电一样,感觉十分奇特,陈冰一时通体舒泰,好像在长期阴霾的天气里看到一道阳光。陈冰在这一刻,萌生的愿望,是想与李亚生活在一起。这样想时就忍不住向李亚的方向看,每次都能遇见李亚透过来的目光。两个人的眼光开始是探究,后来就有点回避,在回避中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下课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留在了最后,慢慢地在细长的走廊里走。平时称兄道弟的气氛,竟然突然拘束起来。
李亚说你知道吗?田峰找到了。陈冰立即停止脚步,说,
在哪儿?他怎么样?李亚说在圣劳伦河里,冰层下面。
陈冰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说怎么会这样。李亚说,他是在河面开封之后被发现的。警察确认是田峰本人。那只是一次走失。陈冰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你是说他是走失?
李亚点点头,说,他就是在圣诞的那夜走失的。警察说他走在河面上,试图越过河面,不小心落在冰窟窿里。他后来被卡在岩石缝里,他就停在那里,还穿着那件皮夹克,口袋里还有钱包和各种证件——
陈冰抱住头,所有的可能都想过,只是没想到这个。田峰在蒙特利尔生活了八年,他了解这个城市就像他的家乡一样。陈冰的回忆里当然还有圣诞夜里的那里的卡拉OK,田峰喝醉了,就倚在墙角睡着了。墙上的壁灯照在田峰的脸上,田峰的脸看起来很柔和也很安静。那是陈冰能够回忆起来的田峰最后的脸庞。
陈冰和李亚到田峰遇难的地方看过。河对面只有一片低矮的灌木树丛,远远地有卡西诺赌场巨大的钢铁支架。李亚说真不明白田峰怎么会走到这里,还要在这里过河。两人默默无语,都有一份解不开的疑惑。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夕阳照在河面上,灿烂的光线转瞬即逝。当黑暗来临之际,对面那粗大笨重的钢铁支架突然灯光璀璨,变成一道耀眼的光环。那光环在黑暗的山脉之前光彩夺目,把河水照出一道道五彩缤纷的美丽画卷,光线逶迤,斑驳陆离,亮如白昼。陈冰在灯光辉煌的一刹那,突然明白了田峰所要追求的目标。他在一恍惚之间,感到自己就像田峰那晚一样,在黑暗之后的突然光明中迷失了自己。他茫然地伸出脚去,踏在那流动的波光中,却被李亚一把抓住了。
(发表于《北方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