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展羿不是不想拒绝。
但是,哪怕有一丝生的希望,就算对方跟自己不共戴天呢?
江展羿沉默片刻,敞开门,让唐绝进了屋。
唐绝先为他探脉,之后在他左臂开了一道口子。拿碗将血水接了,放置鼻下闻了闻。
“你可知道你所中何毒?”唐绝搁下碗,问道。
江展羿垂下眸子,须臾才说:“至毒,冥泉。”
唐绝长叹一声: “中了冥泉至毒,却能死里逃生,已是上天福泽。你又何苦苛求多活几年?”
江展羿默然,不由朝榻上沉沉睡着的唐绯看去。
唐绝再一叹,从袖囊里摸出一个锦盒,递给江展羿。
“冥泉甚烈,逃不开一死。此物为唐门百毒草,你合水服下,许能化去你体内毒物一二,令你多活几日。”
唐门百毒草,能化百毒,能为人续命,可百毒草碰上冥泉,起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之用。
江展羿接过锦盒,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要——”
“好好照顾阿绯。”唐绝打断他的话。
他绕过江展羿,负手立于窗前。满天星辰,明日又是大晴天。
“阿绯的娘亲唐晓,是我的师妹。那一年,晓晓外游回来,曾央求我把唐门最后一颗百毒草给她,为人续命。可当时,那颗百毒草留着是要为老掌门续命的。我自不应允,晓晓便背着我,将百毒草偷走了。”
“老掌门没过几月便归天了。再后来,晓晓一人怀着身孕归来,而她想救的那个人也早已离世。虽然老掌门去世前,曾劝我说与其用百毒草为他延长数日寿限,不如将此草拿去救人,可掌门他待我恩重如山,我又如何能原谅晓晓?”
“所以……”
“晓晓归来后,生下阿绯没几年便去世了。我看见阿绯,便想起晓晓,想起去世的老掌门,故此将她逐出门派,眼不见为净。”
唐绝说到这里,回过身来,“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绝情也好,千不该万不该令小辈去承受我们的恩怨。可既已是恩怨,哪有那么容易化解。只要阿绯在唐门一天,我便……忘不了当年的事。”
唐绝说这些话的时候,刻意略去了最深沉最伤人的部分,譬如唐晓曾跟他有过婚约,譬如唐晓当年想要救的人,便是唐绯的生父。
那年间,每当唐绝看到小小的唐阿绯臭美的样子,便不由想起当年的唐晓,也喜欢穿了石子儿挂在脖上,以为自己很好看。
不过真的是很好看。唐绝想。
而唐绯呢,不知是传承了谁的美貌,长大后,竟比唐晓更动人。
“我愧对阿绯,因此这颗百毒草你拿去,换几天性命,好好照顾她。”
说罢这话,唐绝便离开了。
江展羿在房里静坐半日,拿过锦盒将百毒草泡在水里。百毒草遇水即化,江展羿再未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唐绯一直睡到翌日傍晚才醒。江展羿为她要了清粥,她吃了点东西,又听他说了百毒草的事,精神头便好了许多。
窗外晚霞刹那即逝,江展羿仰头饮下一盏茶,走去床榻边。
“狐狸仙,我们谈谈。”
“好。”
唐绯拢了拢被褥,为他让出一个位子,江展羿便在她身旁坐下。
“我虽服了百毒草,也只能多活数日。你如果嫁给我,以后难免会背一个寡妇的名声。所以,与其我现在给你一个可能会失去的名分,不如你先做我的妹子。”
暮色为房中静物蒙上一层纱,褪去昔日斑驳,一切似乎静好如初。
“好。”
“你做我的妹子,这样一来,我……还是可以关心你,照顾你。”
“好。”
这一天的唐绯异常顺从乖巧。寥寥数语毕,屋子又静了下来。
两人并排坐在榻上,不相顾,也无言。
冬日天黑得极快,不过片刻,屋内便成漆黑一团。江展羿觉得有些尴尬,起身点了烛火,对唐绯道:“你在这儿睡,我去长榻。”
他刚转过身,袖口便被拽住了。
窗外忽来一阵风,吹熄烛火,屋内又黯下来。
黑暗中,江展羿听到唐绯干涩又微湿的声音:“一起睡。”
江展羿浑身一僵。
“你不是当我是妹子么?哥哥陪妹子一起睡,挺正常的不是么?”
“狐狸仙……”过了半晌,江展羿艰难地开口,“别闹。”
“我记得我去唐门的时候,不是穿这身儿衣裳的,猴子,是不是你给我换的衣裳?”
“……”
“你看过我身子了,我回去跟泰婶说。”
“……”
“猴子,一起睡。”
“……好。”
江展羿沉默半日,脱了靴袜翻上床榻。他平直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
身旁,唐绯吐气如兰。她慢慢靠过来,依偎在他身边:“猴子,服了百毒草,你需再调理一些日子。等来年开春,我们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总有人能为你解毒。”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不似往昔清爽,反而带了几分湿润缠绵。一字一句,轻轻抚过江展羿的心间,微微作痒。
唐绯没听到回应,靠得更近了,伸手环住他的腰间。
“猴子,你睡了吗?”
“……”
“猴子,我还没叫过你的名字吧?”
“……”
也许只有在以为他睡去的时候,才能放心大胆地说出这句话——
“江展羿,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江展羿的呼吸猛然滞住,连心跳,都仿若停止了。
这是怎样一种感受呢?一种窒息的圆满,满溢于心间。光阴仿佛把这一刻拉得很长,令自诩为粗汉子的江展羿,忽然就想到了地老天荒。
他忽然翻过身,将唐绯紧揽入怀中,过了好久,才低声道:“睡吧。”
唐绯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这一晚,唐阿绯史无前例地睡得极好,然而江展羿却几近僵直地躺了一宿,彻夜未眠。
腊月小年,江湖上又掀起风波。起因是各门派收到蜀地青衫宫的信函,邀请群雄于来年开春,赶赴暮雪宫参加品茶会。
对于品茶会的地点设在暮雪宫,江湖人一时众说纷纭,但碍于流云庄的颜面和青衫宫的增增日上的威望,众人议论是议论,却不敢多有微词。
无论如何,此封邀请函的确激起了武林各界人士想要赶赴品茶会的欲望。
因青衫宫是品茶会的东道主,小年刚过,苏简便收拾了行囊,赶去暮雪宫打点。一路随行的还有穆情,苏净,以及青衫宫的十数名小徒。
这一日,众人在一山边小镇打尖。穆情下了马车,见客栈不远处有家香薰铺子,便对苏简说:“我去去就来。”
流云庄的穆三小姐,最喜收集熏香。
苏简会意点头:“我们在客栈等你。”
谁料小二刚上了饭菜,穆情便回来了。
她双手空空,神情尴尬,问苏简:“你有银子么?”
“怎么?”
穆情垂眸,脸上浮起一团红晕:“我……若随他人一起出门,不习惯带银子。”
都说真正的富贵人家,皆是身无分文的。流云庄穆三小姐,果然也如此。
苏简愣了一下,由衷笑起来,将钱袋子递给她,一边取笑道:“我从前一直奇怪,何以穆三小姐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沉稳内敛。今日见你出了这种纰漏,才知不过是小丫头一个。”
“你……”穆情咬唇,欲言又止,接过钱袋子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