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日,江唐二人与苏简道别,回到塘水镇的医馆。这时已是八月初了,瘟疫盛于春夏,衰于秋冬。唐绯在医馆逗留几日,发现疫情已大为缓解,便于江展羿商量着要离开。
说来可笑,两人重逢之前,唐绯安居于青竹斋,江展羿将养于桃花坞,是人与岁月静好。可世事有得失,当他们携手成双,仗剑江湖,才发现自己在江南并无一处久居之所。
唐绯对江展羿说:“猴子,去西塘村吧,等武林英雄会一结束,我们就回云过山庄。”
西塘村的村民得知江大夫回来了,无一不欢迎。村南的精舍收拾一番,虽然简朴,但也足够两人暂住。唯一心存芥蒂的是村长冯天游一家——几个月前,冯舟还满心满眼打着要娶唐绯的主意,可转眼之间,昔日伊人已嫁作他人妇。
一连好几日,冯舟见到江展羿都很尴尬,道歉的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口,换来的反是避之不及的惶恐。其实,化干戈为玉帛,总是需要一个契机。
这一日,唐绯不在,隔壁冯天游扭伤了胳膊。江展羿听冯舟将状况一说,想也不想便过去帮忙。扭伤是小伤,对付起来十分容易,安顿好冯天游,江展羿刚要回屋,又听冯舟喊自己。
冯舟脸色怔忪,憋了好半晌才道:“方才有劳木公子了。”
江展羿点了下头:“小事。”
冯舟支吾起来:“木公子,日前我,对江大夫……”
“冯公子,这边请。”
西塘村远景辽阔,教师边上浪涛澎湃。
“冯公子的顾虑,我能明白。”江展羿背对着海天,挺拔而非凡。他是半个粗人,说不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种话,想了半天的宽心之言,只能简单道一句:“我没有介意。”
冯舟却不能释然。念及唐绯当初试毒,去了大半条命还依旧不悔,又涩然说:“木公子,江大夫她……是个傻姑娘,请你好生守着她。”
“我会。”
直到月上中天,唐绯才回到西塘村。她白日里看医老怪去了。医老怪脾性古怪,近来若有访客,除了两个嫡传弟子谁也不见。
江展羿陪唐绯说了会儿话,便拍拍床榻,催她睡了。屋里黑漆漆的,唐绯以为江展羿早已睡着,往他身旁靠了靠,埋首在他的肩窝。
“狐狸仙。”
沉沉的嗓音忽然响起,胸腔引发的颤动渗入她的耳膜,直击人心。
“过几天,我们去流云庄。”
“猴子?”
江展羿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收入怀中。
“就找师傅的意思办吧,我们的亲事,总不能一直拖着。”
穆衍风曾说,江展羿要娶唐绯,也并非不可。但是有两个条件,一是让唐绯回流云庄,认祖归宗;二是让江展羿三媒六聘,堂堂正正让唐绯过门。
“我不去。”过了好久,唐绯才答,“除了穆情妹妹,我在流云庄又不认识谁。”
她的借口找得拙劣,江展羿怎会不知,流离多年的唐绯,其实比谁都想寻回属于自己的一角屋檐。可是流云庄显赫四海,要去穆家大小姐,江湖又有谁人下得起聘?也只有一根筋通到底的穆衍风才会笑对此事,说徒弟啊,聘礼不在多,不在贵重,实在不行,师傅我给你置办置办也成……
其实穆衍风的意思,江展羿明白——让唐绯认祖归宗是其次,根本目的是告知天下唐门阿绯从此是流云庄的人,日后她行走江湖,亦有流云庄的庇护。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不要紧。”江展羿伸手将她箍得更牢,“我已写信给姚玄,让他备好银两再来。可能聘礼不会贵重,我不怕人笑话,只要你不嫌弃就行。”
为何要嫌弃?怎么会嫌弃?当初流离失所,生死一线,那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又是谁?
唐绯忽觉心中发涩,湿软的唇轻轻贴上他的锁骨和脖颈。迷蒙中,他听到她氤氲着水汽,略带俏皮的声音:“猴子,要不我给你生个小猴子吧,咱就拿小猴子当聘礼……”
江展羿笑了一声,他撑着坐起,将唐绯提上腰间:“你上来。”
茶盏滑落的砰然声惊天骇地,滚烫的茶水顺着苏简指尖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
“苏宫主,当年我就在长老身边。那个小姑娘确实是流云庄的三小姐无疑。”堂下跪着的是萧家族人萧林。他从怀里取出一物,递给苏简:“这梅花小簪,是穆三小姐遗落的,那时拙荆怀子,我盼她生女能如三小姐,便拾了她的簪子图个好彩头。”
“生女能如三小姐?”苏简笑得冷清,却莫名咀嚼起这句话。
“苏宫主,老朽这些年虽一直跟着长老,但自问未曾作甚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我的妻女远在岭南,还望宫主能饶老朽一命,让我回去与她们团聚。”
手中的梅花小簪触手温凉,苏简把玩片刻,忽然看向萧林。
“你的女儿,跟穆情像吗?”
“……美貌不及,清韵不及。”听到这一问,萧林不禁怔然。很快地,他又笑起来,像是想起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但在我这个做爹的眼里,自家闺女儿始终是最好看的。”
苏简愣神地看着萧林的笑容。这样的,有着人间烟火气的微笑,他到底错过了多少年?
“……你走吧。”
“苏宫主?”
苏简站起身,像是没看见他一般,推门而出。这些年来,正如苏简恨着萧家族人,蜀地的青衫宫对岭南萧族来说,亦是一块修罗场。萧林跪在原地,不敢相信方才那人,就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青衫宫宫主。
打马过江南,青砖红瓦,小桥流水。苏简去流云庄的路上,心中难得清闲自在。若换做从前,他得知当年的真相后,也许会恨意难当。可今时今日,他只觉这样很好。
这样一来,他跟穆情算是两不亏欠了。
有个字眼叫做“变迁”,苏简以为这两个字十分贴切——大抵一个人的改变,皆是因为心的迁徙。逝者已往生十年,自己合该剥去仇恨的外衣,于是看到一颗真心,还俗不可耐地揣着那般小儿女的俗世情怀。
苏简进屋的时候,穆情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外头是秋日高阳,桌上一张红帖子还来不及收藏。
“我倒是奇怪,苏某来到江南少说也有月余,三小姐却不邀我来流云庄做客?”他调侃道。
这一日,苏简明显很高兴。他闲闲在椅上坐下,端起一盏已凉的茶,品茗之间仿佛唇齿留香。
“是穆情疏忽了。”
苏简一笑:“三小姐还是如此周到。”
这时候,不知哪个不懂事的丫头忽然闯进来,高声就问:“三小姐,于公子问你,嫁衣上是要鸾凤图腾,还是双蝶——”
“阿兰!”
话未说完,穆情忽然沉声打断,回头看向苏简,只见他手中动作一顿,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事容后再说。”
“是,三小姐。”
屋里寂静下来。苏简虽垂着眸,余光里依然可见穆情。白裙紫钗的装束翩然若仙,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
手中的茶盏忽然被人接过,耳畔是穆情略轻的声音:“茶凉了,我替苏公子换一盏。”
“不必了。”苏简忽然抬头,唇角微弯,眸色里却无半点笑意,“苏某坐坐就走,三小姐何必如此客气?”
可是穆情执意:“苏公子稍等。”
“这是什么?”当她再回过身,苏简已翻开桌前一张红帖子,笑着念出声来:“金玉簪七支,文竹嵌冰梅纹镶青玉如意一对,东珠双凤翔天坠一双……”
“啪”的一声,苏简合上帖子:“这便是穆三小姐想要的聘礼?”
穆情不答。
苏简又悠悠然道:“我前不久才知道,原来华商原名于梓沉,是于家的后人。于家和你们穆家世代交好,三小姐和华商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
“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可正好,我今日恰巧带了贺礼来。”苏简伸出手,缓缓摊开,“这只梅花小簪,三小姐还认得吗?”
穆情有个习惯,凡贴身用过的物什,必定记得,因此她一见那簪子,脸色顷刻变了。
“若是三小姐不记得,我倒是可以提醒。十一年前,流云庄武林会前夕,回春手蝶衣带着小女和侄儿来苏州,想借机去穆小公子的坟前一拜。那时候,恰逢萧家人也在江南。萧家对蝶衣赶尽杀绝,但蝶衣幸而逃脱了……”苏简说着,朝穆情走近一步,“可是蝶衣和苏烟,最后还是死了,你猜是为什么?”
穆情垂下眸子,指节捏得发白。
“因为萧均追丢她们之后,碰上了一个小姑娘。正是这个年幼无知的小姑娘,给他指明的方向。”
之后的事不必再提——萧家最终找到了蝶衣母女,而苏简赶去得太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姨和苏烟惨死在面前。
穆情的声音有点发颤:“你都知道了?”
苏简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你说,这梅花小簪可还当得起一份贺礼?别看它如此普通,其实上面还沾着两条人命呢。”
一句话将穆情将穆情的全身冻住。她伸出手,如同赎罪一般,想要拿回那簪子。可是苏简忽然将其收回,冷声道:“欠着。”却不知要她欠着什么。
他的眼里写满嘲讽,顷刻又笑:“难怪这些年,你对我总是逆来顺受,可是觉得亏欠?”
是因为亏欠吗?第一次见到苏简,穆情只有十二岁,他那时伤心欲绝的确令她愧疚。可是后来这么多年的纠葛,也仅是凭着一份愧疚撑下来?
身在局中的人总是容易被事实蒙蔽双眼。苏简又怎会想到,也许亏欠二字可以令人负罪一生,可是这世上,没有一份内疚能够让人如此执着无悔。
穆情良久的沉默令苏简心中渐渐凉透。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期待很可笑,哪怕她说一句“不是”呢,哪怕她让自己知道,直到如今,彼此的情义尚未化为乌有呢。可是穆情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你要怎么办?”
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要你,把这些年欠下的都还给我。”
穆情赫然抬头,眸子里的难以置信苏简看不懂。
“可是我——”她说,仿佛想要告诉他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然而又忽然顿住,像是一场拉锯战,她终于觉得累了。
“……好。”
于是苏简抬手,勾起穆情的下颌:“退了华商的亲事,三天后,我接你过门。
穆情的瞳孔收紧一瞬,又涣散开来。
“听不明白吗?”苏简加大手劲,逼她看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