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江展羿一行人拜别了季放,离开杭州。
二十年前的往事已尘埃落定。听罢狂剑季放的讲述,昔日的是非再难判断。都说萧家阴狠,行事残忍严酷,可站在萧家的立场上,萧氏宗族无辜遭灾,几乎亡灭,又何其无辜呢?
也许真如季放所说,与其冤冤相报,不如找一个化解仇恨的法子,将当年干戈止于今朝。
江南的秋意是无孔不入的,这日天未破晓,一缕寒凉便从窗外渗进屋内。苏净起身后,添了件外衫,忽听外院隐隐有叩门声。
才是寅时,苏简远去杭州还要数日才反,不知谁会在这时找上门来。
饶是心里揣着狐疑,当他看清来者,仍是吃了一惊。
门外站着的是姚玄。姚玄一身染血,背上驮着昏死过去的苏小山。
“你们……”苏净面上虽讶异,手里的动作却毫不迟疑,他一把接过苏小山,一面吩咐院中奴仆立刻腾出就近的厢房。
将苏小山安置在厢房内,苏净又欲叫人去请大夫,不想姚玄一把拦住他,道:“此事不易惊动太多人。小山的伤我替他看过,虽伤得重,只要止血及时,并不攸关性命。”
苏净闻言朝苏小山看去,只见他胸口一道半尺长的刀伤呈褐色,并无更多的鲜血渗出,知道是血已止住。
“怎么回事?”又看清姚玄身上的血迹原是源自苏小山的刀伤,苏净松了一口气,问道。
姚玄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是你派苏小山去东崛门卧底?”顿了顿,又摇头道:“我也不知,我本是担心庄主和阿绯姑娘,夤夜赶路去寻他二人,却在半路上捡到了小山。”
苏净沉默了一下,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小山去做如此冒险的事。”
“也未可知。小山昏睡前,曾断断续续跟我提及东崛门以及萧世山,指不定他真地打探到什么。”见苏净面有愧色,姚玄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治好他的伤,等他醒来再做详谈。”
苏小山胸口的刀伤虽深,万幸并未伤及五脏。姚玄懂医术,为他换了药,又写了个内服的方子。方子上都是寻常药材,苏府有常备的,苏净得了药方子,便要为小山取药去。
天已蒙蒙亮,太阳出来之前,更露还很重。穆情披了一件水色小袄立在庭院中,见了苏净,问道:“没事吧?”
苏净讶然道:“夫人怎起了?”又道,“小山受了伤,所幸并无大碍,打扰到夫人了。”
穆情摇了摇头,露出一枚淡笑:“小山没事就好。”
看着穆情一身浅裳,单薄得犹如冰雪出尘,苏净不由劝道:“夫人如今是有身子的人,近日宫主不在府内,夫人自当多保重才是。”
穆情点了下头,沉默良久,才说:“我明白。只是方才听到叩门声,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毕竟是年少经得起折腾,苏小山睡到下午就醒了,脸色依然苍白,精神头倒也大好了。他甫一见到苏净,便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这些时日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他。
却说自江展羿三人退出武林英雄会后,因斩水堂一夜灭门的惨案,三人在江湖一时声名狼藉。之后一日的比武,仲千乔以江展羿,苏简,唐绯,都与江南流云庄有瓜葛为由,要求取缔穆惟争夺武林盟主的资格。局面僵持不下,只好决定将武林英雄大会押后七日,届时江湖群雄都会来天平山,一举选出心中的武林盟主。
而这七日时间,江湖群龙无首,正是有心人挑起风波的最佳时期。奇怪的却是如今五日过去,江湖上风平浪静,一向多生事端的东崛门,也未曾有什么异样。
“其中的原因嘛,倒也很简单。”苏小山慢悠悠地说道,“也不是东崛门不想抓住这个机会,而是仲千乔跟萧世山闹了矛盾。这一旦有了内乱,外头的事,就自顾不暇了。”
一干人等听了这话,先是狐疑——
仲千乔早年是萧家的随从,为岭南萧族马首是瞻。他建立东崛门的初衷,亦是为帮萧家血恨。而萧世山是萧家的长老,照理仲千乔应服从他的意见才是。
不过转念一想,两人起了纷争,也在情理之中。
仲千乔毕竟不是萧姓人,如今大权在握,武林盟主之位势在必得,自不会把萧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既然初衷发生了改变,他与萧世山的冲突,也无可避免了。
姚玄将事情的因果想了一遍,却有一点不甚明白,转而问道:“要说仲千乔与萧世山有冲突,也无可厚非。但是,便是他们有冲突,也应当是得到盟主之位,大权在握以后。如今盟主之位悬而未决,他二人究竟为何事起的冲突?”
苏小山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凛。他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皱眉露出一副很费解的模样。
“都说岭南萧族可恶,我从前也是这么想,有时候,甚至恨不得跟宫主一起杀光萧家的人。可是,可是这回我在东崛门呆了几天,竟觉得岭南萧家,也有些可怜。”苏小山顿了一顿,忽然抬头看向苏净,“苏堂主,你知道萧世山是为了什么才跟仲千乔吵起来吗?”
苏净摇了摇头。
“是为了宫主和江庄主。”苏小山道,“当然说是为了他二人,也不全对。但萧世山的的确确是想让仲千乔放过宫主和江庄主,不要对他二人赶尽杀绝。”
“萧世山,他竟这么想?”
“萧世山说,如今萧家人丁寥落,如此再争下去,并无好处。他还说,虽然苏宫主杀过萧家许多人,他也曾、也曾误伤过宫主的骨肉,是非恩怨早就算不清了。他如今只想带着萧族人,在岭南过安稳的日子。只有一桩事,宫主和江庄主,务必要给他一个交代——斩水堂灭门一案。因为斩水堂内,多有萧族中人。”
苏小山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些,都是萧世山一个人的想法了。”
“是了。”苏净将话头接过去,“萧世山想息事宁人,仲千乔必不会如此。而他若想稳坐武林盟主之位,必要扫清眼前的威胁。宫主和江庄主对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威胁。”
苏小山道:“仲千乔也这么说。不过,他们两人好像想到了一个勉强能两全其美的法子。”
“什么?”
“我也不知。”苏小山道,“当时情势危急,我怕被他们发现,临时溜了,走前仿佛……仿佛听到他们提及什么‘九冥阵’。”
“九冥阵?!”
此话一出,姚玄与苏净异口同声地震惊道。
九冥阵是天下奇阵之首,位于岭南萧族外围。当年穆小公子穆珏,回春手蝶衣,和狂剑季放曾联手闯过此阵,穆珏不幸中了阵中的冥泉至毒,于半年后毙命。
然而,因回春手蝶衣便是萧家的萧柔,所以他们三人闯阵时,应当是有阵图在身的。
如今回春手蝶衣早已亡故,天下间除了萧族以外,只有当年深谙阵法的京城姚家有九冥阵的阵图。只是早在十余年前,京城姚家因得罪了朝廷,便被株连了。
这时,一直未曾出声的穆情忽然道:“三年前,苏简曾在暮雪宫给我看过九冥阵的残页。他与我说,那份残页,他从京城姚家的后人手中得来。”
换言之,京城姚家的后人,应当逃脱了当年的大劫,还活在这个世上。
姚玄的面色沉静如水。
而苏净握紧拳头,看向窗外斑驳的秋光。
离开素服,已是黄昏时分。苏净送姚玄走到街口。街口有往来的人烟,青石板道水渍沥沥,姚玄顿住脚步,道:“苏堂主,送到这里就好了。”
苏净抬头望向姚玄,欲言又止,默了许久,他终是只说了几个字:“姚先生保重。”
语罢,他便回转头,朝苏府的方向走去。
姚玄看着苏净的倒影在薄暮中拉长,心中微动,不由开口轻唤了声:“有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