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他轻轻应了一声,只还阖着眼。
瞧他确实乏的样子,我便不再开口,静静坐着。
马车晃了一路也不安稳,终于停下,只听着伯安在外面说是倒了。我掀开帘子瞧了一眼,正好对上赫连府邸的正门牌匾,书着“赫连邸”三个大字,门口站了两个守门的奴才。
放下帘子,恰好赫连墨睁了眼,定定的瞧着我,道:“不必担心,我父王年纪大,却是极为和蔼的人。”
我暗暗在心里打鼓,再和蔼也容不下我吧。
赫连墨今日看上去都有气无力的,下马车都一律是伯安扶着,我跟在他身后瞧瞧问伯安,伯安说陛下昨夜休息的不好,右肩被压的有些别扭,早朝一直揉肩。
原本这几日政事繁忙睡的便少,昨夜更是如此。
我暗暗红了脸,昨夜他是睡在我那儿的,大抵我睡觉不踏实,一直压着他,才叫他睡的不安稳。
小跑了两步和他并肩而行,我笑着问:“昨夜我是不是睡的不老实?”
他嗯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道:“倒是滋味不错。”
我微愣。他什么时候这样会调侃,脸上竟有滚烫起来,鼓着腮帮子不再与他说话。
赫连府邸算不上华丽,稍显古朴,楼阁众多,用材算不上极为珍贵,倒也不奢侈。
过了前堂和小花园,便是赫连王的书房,据下人说,这个时辰,赫连王都会在书房待着。他每日都要到书房待几个时辰,乏了便叫下人伺候回屋休憩。
日复一日,与书本为伍。
我和赫连墨到了书房外,正巧又奴才迎了过来,朝赫连墨行了大礼道:“王爷知道您回来了,备了茶在书房里头,您直接进去便是了。”
“知道了。”赫连墨点了点头。
随即他牵住我的手,将我往书房里引。我心中有些忐忑,不自觉的握紧了他的手。
赫连王的书房陈设也极其简单,多是盆栽,到没有放置玉器在屋内。往里走,恰有男子坐在书案前专心致书。
他的头发已花白了大半,只没有胡须倒尚显年轻些。书案上叠放了几本书,置了茶壶茶盏,看着不菲,没有纸笔,也没有砚台,像是长久不写字。
他眉眼间褶皱虽多,但隐隐看得出,赫连墨与他父王长的还是有几分像的。
“来了就坐吧,小桌上备了茶水,一路过来想必你也渴了。”赫连王微启唇,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不清,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懒懒的,头也不抬,只专心盯着手捧的书。
赫连墨拉着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便倒了两杯茶,轻手轻脚的,也不敢出了声音,这样小心翼翼的还是头一回。
待赫连王读完那一页,终于放了手中捧着的书,伸手去探案上的茶盏,可不知是不在意还是眼神儿不好,手伸过去竟是偏的,一撇竟似要打翻了茶盏。
我一急便起了身,伸手去拦了一下,将茶盏递进他手里。
他微微抬眼瞧了我一眼,不惊不讶,只良久才接过那盏茶,缓缓喝了几口,又放下,才仔细打量起我。
我已坐回原处,被他这样一打量,心中有些不安,双眸也有些躲闪,尽管是做了样子,但多少有几分真。
赫连墨望了赫连王一眼,又瞅了我一眼,道:“父王,这便是楚兮。”
我复又起了身,福了一福,浅笑有礼道:“赫连王安好。”
既他是赫连墨的父王,我虽是赫连墨的王妃,但若冒冒失失的跟着叫着父王,必定不妥。况且,论辈分身份,我如此称呼他,绝无不妥。
行了礼,我也不急着坐下,也不拘着礼,只站着不动。
“恩,墨儿你去看看你姨娘吧,她也有些想念你了。”赫连王淡淡道。
“是。”
赫连墨起身,瞧了我一眼,也叫我安心,走时私下里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不必过分担心。我便眨眼表示明了。
他走时阖了半阙门,也留了半阙。
“坐。”赫连王抬手,指了指离他近一些的椅子。
我便也顺意的坐下,顺手将自个儿的茶端过来,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你的事,本王多少知道些,老安也讲过,只没料到,你还活得这样好。”他讲话极慢,听的人多少有些等不住,我亦如此。
听了最后一句,我顿时笑开来。
“那王爷觉得,妾身就这样该死?”
“你既自称妾身,就不再是当年的身份地位了。”
“可你的儿子,却背负了谋朝篡位的骂名。”
“若你不现身,又谈何谋朝篡位。”
“王爷若信不过我,为何还说如此之多,何不暗自了结了我,倒也不必因赫连墨的半分情意,而留着我。”言语间,我一直浅笑,未曾改变神情,也明白,他此刻对我,至少并未曾想过痛下杀手。
他微微笑起来,脸上的褶子也挤在一块,看上去确实苍老不堪,若说看得出他在笑,也是因上扬的唇角罢了。
“你聪明,但可惜是女人,有过多女人的心思,总不适合坐拥天下。”
“可我还是让你们苦恼了不是?”
“不错…你若是男子,墨儿便不是你的对手。”
我笑靥加深,既有如此赞许,我何乐而不为。他言语间倒没有过多对我不满或厌恶,更谈不上憎恨,倒不似和月所说。
果敢狠戾么,如今我也看不出,大抵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罢。
赫连王一直垂着手,自同我说话便是,除了最初时捧着书,后来手一直垂在双腿上。此刻又抬起手,指了指案上的茶壶。
“你来品一品这茶。”
我惘然。
那紫砂茶壶,看着不菲,也很是精致,但放佛年岁久了些,微微磨出了皱色。我取了一空新茶盏,伸手去探那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倾满。
端起茶盏放在鼻下闻了闻,无味。
我望了赫连王一眼,他一直瞧着我,只等着我喝这盏茶。
虽不知他用意,仍张口吃了。入口香甜,似有一股暖意,咽下却苦涩,入腹中却令人舒缓。先甜后苦。
“雪地白毫。”我念出这味茶的名儿。
当日在西景,赫连墨也曾叫我喝过这茶,原来他父子都爱这味茶。
“那你可知这茶是谁烹出的?”他问我。
我想了想,回他:“大抵是公子琅慕吧。”
“错。”他立刻回口,而后道:“烹这茶的人,是个女子,名唤良锦。”
我顿时愣住。
“当年本王初次见她,她便烹了这茶予我,而后也确实令我先甜后苦,她果真乃奇女子也…怪不得生了你这样的女儿…咳咳…”赫连王忽的咳了几声,伸手捂了嘴,面色痛苦。
我虽不知娘亲与赫连王有什么过节,但如今觉得,他虽憎恶,但年岁已久,心怀宽广之人便早已不放在心上。
我忙不迭往赫连王的茶盏里添了茶,双手奉上。
“王爷慢些,喝盏茶吧。”
他止了咳,颤巍巍的伸手去接我的茶。喝了两口又长叹道:“罢了,世间多歧路,本王老了,也乏了…”
“兮姑娘,本王只希望,你万不要迷失了自个儿。”他缓缓吐出这句话,随后阖上眼,身子向后倾了倾,躺在椅上休憩。
我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已无再开口的心思,便默默静了一会儿。
他唤我兮姑娘,又说了这样的话,委实令人不解。原先我以为他至少会狠言戾色,至少不比以礼相待,可他不仅不曾过多的提我曾为女帝之事,更是喜爱起娘亲烹的茶来。
若说他是心若虚谷,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最后这几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更揣摩不透他的用意。
赫连王小憩在椅上,良久再未有动静,我便轻手轻脚的退出的书房,顺手将令半阙门也阖上。
书房门是伯安候着。
赫连墨去看望他姨娘了,据说是他娘亲的亲姐姐。赫连墨生母早逝,缘由无人提起。赫连王此番回府大抵要好好陪陪他姨娘,吩咐了伯安早些带我回宫。
离去前,我又想起那味雪地白毫,先甜后苦,可我的人生,又岂能用这味茶?这世间除了那位公子琅慕是真真的先甜后苦了,又有谁像了这味茶。
若要做,便做得最好;若要负,便尽是天下人。
“回宫吧。”我懒懒道。
翌日,浣儿还未归来,我便有喊了两个小侍婢陪同我前往淳王妃的住处。
昨日因和月到访,又去了赫连府邸,迟迟没能去会一会那位淳王妃。
走了好一会儿的路,才瞧见她宫殿的门槛,莞宠殿果真是离后宫诸殿远了些,也难怪总听伯安说,赫连墨常宿在朝安殿,空时便宿在我那儿,后宫倒是极少去的。
我怀着心思,待奴才通传,缓缓进了殿内。
一进殿便听见有交谈声,虽极淡,却还是传了出来,我走进内殿,恰瞧见淳王妃与彩衣并坐长谈。
一则未曾料到彩衣也在此处,二则,她们二人见到我,面色忽然一变,似是不悦,倒是淳王妃眼里多有惊慌的神色。
我站在这儿深深的望了她们几眼,她们也久久的瞧着我,彼此都不开口。
薛彩衣沉着脸,早没了当年稚嫩青涩的模样,眉眼间有几分厉色。她微微昂头,用眼低瞄我,道:“兮王妃也太不懂规矩了,不知道要行大礼吗?”
大礼?就连见陈太王妃时我也未曾行大礼。不,就连赫连墨亦是如此,我从未因他是帝王而行大礼。
“玉王妃若想责罚我,也要顾念我肚子里的孩子。”我盈盈一笑道。
她被我堵了话,一时呛口,抿着唇狠狠望着我。她心里对我的怨恨,怕是一早就有了,此刻必定以为我和赫连墨情结已久,而她却被苦苦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