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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身世和成长——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这命中注定的身世,是她无法选择的,却也是有法选择的,因为这次,她选择了跟着父亲!虽然只有4岁,可是,她果敢地选择跟父亲走,这决定了她后来一生的命运。她从小的经历就和别人不同,这般的坎坷、曲折,她的人生,像她的戏……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已经成名成家的裴艳玲在香港,被著名的星相专家卜过一卦。一为半生已定,想回望前尘;二为想解一下生与死、时与空的玄妙与意义。其中两句卦辞颇为震撼,一为平生踪迹遍四方历尽江山千万重,剧界全能梨园宗匠;二为终有三父,终有三母。

裴艳玲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卦辞,想起半生烟云光阴,除了舞台上的绝尘惊艳,便是这身世的传奇与戏剧性,也恰如她演戏一样,那样的悲欢离合,花裹朝露一般,想起来,不由人唏嘘不已。

那卦辞上分明有昭示:她是长发“男儿”,她是饮誉梨园的文武坤生。她一出场,就有一种跋扈;不可一世,我为君王;豪气冲天,惊艳全座。

她悲欣交集的多半生同样充满传奇,亦歌亦泣。

命是定数,定数是命。

惊才绝艳裴艳玲。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人生如梦。

在梦中,她常常会想起沧州肃宁那个叫作傅家佐的小村子……是的,傅家佐,魂牵梦萦的傅家佐。2009年,花甲之年的裴艳玲在杭州演出《响九霄》之后,流着眼泪对家乡肃宁前来观看她演出的宣传部长说:“我还是傅家佐那个小丫头,只不过,从‘小信’(裴艳玲乳名)变成‘老信’了,有时候,梦乡里都是傅家佐,我老是梦到咱傅家佐……”

梦里花落花开的故乡。

傅家佐,河北沧州肃宁的一个小村子。

自古以来,沧州都是苦寒之地。《水浒传》中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被高俅陷害,脊杖八十,刺配沧州。为什么要刺配沧州?就因为这里是考验和折磨人的地方,每个人来到这里,只有吃苦受罪的命。由于地贫人穷,沧州人耍把式卖艺的居多。男人们耍把式,习武,练跟头,为了和老天爷讨口饭吃。这些都是被逼出来的。不唱戏,能活命吗?有别的活路,谁会唱戏?谁会练把式?

沧州苦寒,肃宁更是沧州偏远苦寒之地。东临沧州河间,北靠高阳(一代大师盖叫天故里),南临衡水……春秋时离渤海近,因此更多盐碱之地,遍野中生长的多是野草枯枝。

如此荒凉之地,怎能不产生燕赵悲歌之人?那白花花的盐霜地,孕育出一代代杂技艺人,一个个绝技武生……更孕育出了一个百年奇女子裴艳玲。

1947年阴历八月十二,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快到中秋了,天色微凉,傅家佐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如水的秋凉扫荡着这个小村庄。练武的人很多已经练了一个时辰,其实,天才蒙蒙亮。

农村女子赵秀荣怀胎十月,中午做梦,梦到一片七彩祥云,她告诉丈夫这个梦时,丈夫裴聚亭说:“那是老天爷要把咱的宝贝送来了。”

这天晚上,赵秀荣感到肚腹内阵阵揪痛,她已经折腾了整整一宿。接生婆说:“快了快了。再使点劲儿……”赵秀荣感觉到自己快撑不住了,最后,伴随着一记高亢嘹亮的啼哭声,一名女婴降生在傅家佐。

赵秀荣扭头看了一眼女婴,问接生婆:“丫头还是小子?”

接生婆说:“是个丫头。”

她把脸扭向一边,无力地说:“我还以为是个男孩儿。”

接生婆对着外屋喊:“老裴,你有闺女啦。”

男人冲进屋里:“我有闺女啦,我有闺女啦。”他抱起闺女,大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好,这个男人,就是裴艳玲的父亲——裴聚亭。

这名女婴,就是后来的一代戏曲大师——裴艳玲。

裴聚亭28岁才娶上媳妇,娶了16岁姑娘赵秀荣为妻,三年后才得一女,当然异常高兴。在他们村里,他娶媳妇算晚的,有孩子也不早,所以,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见人就说:“我闺女,长得机灵!”几个月大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可是,他见了人就要夸——他打心眼里觉得这孩子是上天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裴聚亭,字元,行三。其父裴老曙,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道的清贫,让裴聚亭早早失学,打把式卖艺,虽然从未成名成家,从未拜过师,在旧戏班中不过给人搭班唱戏,却是一个能糊口养家的武生。虽然唱功欠佳,可是,身上的功夫奇好,特别是翻跟头和钻铡刀的绝活儿,非一般人敢做——那可是玩命的活儿!

钻铡刀——农村用的铡草的刀,真刀,锃亮,寒气逼人!那亮光,看着让人退步三尺!如果真钻错了,一刀下去,必然人头落地!

摆的时候,刀刃向里,摆成口形,放在舞台左前方,铡刀摆的位置要求相当严格,演员光着膀子,以示不怕这铡刀,下穿彩裤,脚下一双快靴……来回打几个把式,再走几圈,把人的胃口调足了。它的难度可想而知,必须掌握好尺寸,必须绝对准确!每次全是和生命的赌博,每次都是和人世的告别!

他运足气,台下的观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他,快步跑过去,钻过铡刀,身轻如燕!落地简直没有一点儿声音。铡刀落下时,他人已经到了台口边上!

还有三口铡刀的,摆成三角形,人从三口铡刀来回钻过,可想而知,简直是在和生命开玩笑!因为角度更小,难度、危险系数都加倍!有丝毫偏差都会命赴黄泉!而台下的观众,魂飞魄散!他们看的就是心跳!他们要的就是演员拿命赌上这一回回!然后,全场掌声雷动!

裴聚亭站在舞台上,一身冷汗!每次都如此!他看着台下欢呼的观众,心想:“如果将来有了孩子,绝不让他唱戏,太苦了,太累了……”

现在,他有了一个女儿!多好啊,他看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儿,虽然尚幼小,可是,有模有样了……将来让她干什么呢?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唱戏!

自从女儿出生后,裴聚亭像换了一个人。他的宝贝女儿,多俊、多听话!再累再烦,看到女儿,心里就那么甜蜜。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暴躁,易怒……可是独独看到孩子,立刻心里就装满了柔情。因为孩子多听话啊,只要到他的怀里,就立刻不哭不闹了!这孩子和他有缘呀!总是会眨着眼睛看着他,有时还抿着嘴笑……他把脸贴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女儿嫩嫩的小脸,怀着一腔的喜欢对女儿说:“闺女呀,你就是爹的心头肉……”

该给女儿起个名字了。叫什么好呢?练武的人,信字当头。中国人,信字当头。于是,裴聚亭给自己的女儿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裴信!

很多老艺人,看着小信儿长大的人,都不习惯称她裴艳玲,仍然唤她小信。

小信,多么动听的名字。

信,信儿。信义的信。

多年后,裴信在回忆起这段父女情时总是饱含深情:“我常常梦到老父亲。他没有死,附在我的灵魂里、血液里,我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没有父亲就没有我的今天……”

1995年7月,她那时正在国外演出,父亲住院病危。

“信儿,信儿,快回来,再不回来就见不到爹了……”

她梦到爹在叫她,就像女儿当年在梦里找他一样。

她演着戏就心乱如麻,快马加鞭往回赶——父亲,不仅仅是这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更是她灵魂的方向和精神的导师,没有爹,就没有她裴艳玲的今天。

父亲去世。裴艳玲哭得如杜鹃啼血,一生中最疼她的人去了!父亲不仅抚养她成人,还教她如何做人,到处遍寻老师,终于把她培养成一代梨园奇才。

“父亲对我,我对父亲,有家庭的感觉。父亲对我影响很大,他不仅教我学艺,还教我怎样做人。比如对人要坦诚,不说假话。尽管如此,父亲和我受了很多苦,但我不后悔。后来结婚了,生了孩子。但说起家庭,我还是想念我父亲的家。我最伤心的一件事,就是1995年我父亲病故。”

对于傅家佐,裴艳玲同样满怀深情。她眷恋着自己家乡贫瘠的土地,想念傅家佐那袅袅炊烟……她更爱那方热土上热气腾腾的戏曲元素——到处是练把式的人,文戏、武戏、猴戏,听不够,也看不够。每每提起家乡,裴艳玲就充满了深情。很多次演出之后,没有卸妆的裴艳玲在接受媒体采访或是面对台下的热情观众时,都含着热泪说:“我是肃宁的女儿,是从傅家佐走出来的……”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不幸的家庭则个个不同。

如果不出现意外的话,信儿的童年是十分圆满幸福的。但上天总不遂人意,这幸福很快就遭到致命的一击。

1950年的一天,街坊四邻在逗小裴信的时候说:“这孩子,长得像谁呢?”问者无心,听者有意。

随着风言风语的流传,小裴信的父母之间有了隔阂。婚姻就是这样,一旦有了隔阂,虽然不说,可是,两个人都知道。于是,有了一次次的争吵、质问,有了没完没了的硝烟。

裴信最初的记忆便是父母吵架,仿佛永远在吵。懵懂初开时,便是这争吵——也是,父母本来就是包办婚姻,或许,母亲爱的人根本不是父亲;或许,父亲也不喜欢母亲……

她记得半夜父母吵架,她用被子盖上头,害怕得要死——他们永远都在吵,有时父亲还动手,听得见母亲的哭叫。天怎么还不亮呢?在黑暗中,她感到十分恐惧,只盼望天亮之后,一切都过去,一切都好起来。

她小小的心灵,只记得争吵。母亲不过是祖父出了几石玉米换回来的媳妇,识文断字的她,也许看不上一生只会练武的裴元。而也许,父亲与不会唱戏的母亲也没有共同语言,那个时候的小裴信哪里懂得这里面的事情呢?她只有默默忍受,暗暗祈祷,但却逃避不了。

人可以选择死,却无法选择生,无法选择父母!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争吵中,母亲也想离开这个家。父亲常年跑码头,在天津搭班唱戏钻铡刀,挣了钱也不给家里,她一个人受尽了冷落,这段姻缘,终于走到了尽头。

父母离婚了。

年幼的裴信无法选择,跟着母亲嫁到了一个陌生的家庭。

她只记得爹抱着她哭成了个泪人儿。她不知道什么是离婚,只劝爹:“爸爸不哭,不哭,信儿过几天就回来。”

后爹记忆中总是黑着脸。她多想爸爸呀。爸爸多疼她,给她买糖葫芦,给她做新衣服。而在这个新家里,她什么也不是。不,也许是别人的撒气筒。

她梦见爸爸带着她去天津玩,给她买了一大串糖葫芦,她在梦中舔着那些糖,然后说“爸爸吃爸爸吃”,醒来发现是个梦,枕头都湿了……

不久,同母异父的弟弟又出生了。在重男轻女的传统年代,可想而知她的境遇是多么凄惨!吃不饱穿不暖,远离父亲的呵护……虽然娘是亲娘,可因为嫁过一次人,而且还要照顾弟弟,看丈夫脸色,哪里顾得上她呢?

有一次饿了,她偷吃了一块窝头,被大人知道后,暴打了一顿。她委屈地哭了,坐在台阶上想家,想傅家佐那个家,想爸爸,那个最疼爱她的人!

她不知道,父亲也在思念她。

一气之下离了婚,原以为自己可以把一切割舍了!没有想到,夜里做梦是小裴信,白天一睁开眼睛还是小裴信!小裴信!是他的心肝宝贝,是他的心尖尖。小裴信的一举一动仿佛就在眼前一样,针扎似的疼!

这是他们父女的缘分。和血缘有关系吗?说有也有,说没有就没有。裴聚亭想明白了,自己没法和命拧!

他得要这个闺女,他离不开这个闺女!闺女在家的时候就跟他亲,让他背着抱着,让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满田野转……

“爸爸,你会永远喜欢我吗?”

“会哟!”

“爸爸,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当然会哟!”

他不能没有她,他常常在梦里梦到女儿:“爸爸,你教我翻跟头呀;爸爸,你带我去赶集呀;爸爸,你看我的小翻和旋子可以吗?爸爸……”

小裴信,还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和一个小公主一样,得意扬扬地在春天里吹着肥皂泡泡……裴聚亭梦到小裴信哭着来找他,“爸爸,快来救我,爸爸,我想您……”小裴信浑身是血,眼睛是肿的。

不行,他必须要回小裴信!他和乡政府提出离婚要重新改判,因为他不能没有这个孩子。这孩子是他的命!

小裴信在那个家,受尽了苦寒。

小小的她,就知道了看人脸色,知道怎么能混口饱饭吃。

爸爸来看她了。

她如小鸽子一样飞出去,然后求爸爸:“爸爸,我要和你走……我要回家。”她眼泪流得湿了爸爸的衣襟。裴聚亭横下心来:“一定要要回小信!”

60多岁的裴艳玲谈论此事时说:“姑姑套了车过来接我,说老家开庙会,奶奶想我了。当时我妈傻啊,就让我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回家喽!小裴信嚷着。在她心里,傅家佐那个家才是家。虽然也破,虽然也不富裕。

一回到父亲家,她就由全家轮流抱着。大伯大娘一边喂糖,一边挨个教她:“记住,要是有人问你跟谁过,你就说,我跟我爸爸过!”小小年纪,她面临和很多离异孩子一样的疼痛与心酸……但她真心想跟着爸爸过,爸爸,多亲呢!她小小的心里,如果只有一个人在心里,那个人,就是爸爸。

在这里,父亲宠爱着,姑姑疼爱着,给她梳小辫子,给她买糖吃。

她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儿时的裴艳玲,体格瘦小,但很健壮。四肢硕长,身手矫健,顽皮好动,倔强好强,动作灵敏,耐力过人。房前屋后地使枪弄棒,走路时或“圆场”或“小翻”,戏台上开演前的“虎跳”……

这里,才是她的家呀。

父亲也再婚了。这次娶的妻子是个河北梆子演员,叫袁喜珍。小裴信呆呆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女人,她真好看呀——来呀,过来,信儿,让我抱抱。

都说后娘不好,都说后娘难当,可是,小裴信觉得后娘好,袁喜珍觉得后娘好当。

她疼小信,爱小信,给她做新衣服,买糖人……去哪也要带上小信,然后和别人说:“我的闺女。”有时候,还会背着小信去看戏,小信在她后背上睡着了,听着她哼着河北梆子,天上的月亮在跟着走……

小裴信怎么就那么喜欢这个女人呢!好像老早就认识,好像从来就应该是她娘似的……

裴信记忆中,她不但漂亮,戏唱得好,而且心地极为善良。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在以后和别人提起时,裴信总是说,“我父亲是个武生,母亲是个梆子演员。我受他们俩影响极深,母亲唱梆子唱得极好……”每每回忆起来,裴艳玲都充满深情地说着自己的第二个母亲——她那么美,那么善良,像一朵女人花。

父亲再婚后,夫妻恩爱美满。袁喜珍崇拜裴元,爱屋及乌,当然也喜欢小裴信。

她跟着他们去演戏。

在乡下的野台班子里,裴元和袁喜珍也算是角儿了。台下好声不断,小裴信站在台上,羡慕,欣赏,蠢蠢欲动。亲爹的爱,后妈的爱,让她恋恋不舍,她好像到了天堂一样。

几天之后,母亲来接她了。

她哭着喊着不回去。父亲当然也不会再让她回去。

父母为她打了起来,战争再起。

母亲当然想要回自己的女儿。面对前来领人的母亲,小裴信的姑姑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二番过堂吧!我们家小裴信早就不想跟着你了,有后爹就有后妈!把孩子饿得这么瘦,而且偷着吃块窝头就挨打,你这妈怎么当的?”

于是,他们一起去乡里再过堂。

那是小裴信有记忆以来最深刻的一段记忆。那个现场,简陋、粗糙,只有几把椅子。像所有那个年代的摆设一样,朴素又土气,那阵离婚的人不多,一过堂就更热闹,何况是二番过堂呢?乡里人来看热闹得多……

小裴信的记忆里,那是难以忘却的一幕。

虽然妈嘱咐她跟着妈,爸爸也嘱咐她跟着爸爸,但她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所有断离婚的案子无非是两件难断,一是钱财,二是孩子。钱财他们都没有多少,孩子却大家都争。

二番过堂,为了争小裴信。

乡干部哄她:“信儿,别害怕,和叔叔说真话。”他掏出一把花生哄着她。

“你后爹对你如何?”

“不好!”小裴信说。

“妈呢?”

她沉默了,妈逆来顺受,只图能在别人家活下去。

“那爸爸对你如何?”

“好!”

“后妈呢?”

“也好!”她几乎是雀跃着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叫袁喜珍的女人,自己没有生育,把全部的爱几乎全给了小裴信。喜珍听到这句话,流泪了——小裴信对她真是有感情了。所以后来裴艳玲说:“血缘不代表什么,世界上跟我最亲的人,都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那你跟着谁?”

她低头不语,泪眼婆娑。但心里早有主意了。

“别怕,叔叔会给你做主。”

堂上,母亲当然要闹,“孩子一定得跟我,孩子是我亲生的……”

这句话更激怒了裴元,她还有脸这样说?他说话掷地有声,“孩子跟谁你说了不算,孩子说了算!”

乡干部说:“你们说了都不算,听孩子的!孩子说跟着谁,我就判给谁!”

他转过头,很温柔、很慈祥地问小裴信:“小信子,你愿意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小裴信面临人生的第一道选择题。她并不知道,在此后漫长的人生中,她面临了更多的选择。而她果敢的性格,在必要的时候决定了她的命运。

乡干部再问:“小信儿,你跟谁?”

全场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盯着她,等着这个答案。

她抬起头,声音极坚决响亮,像对着谁宣誓一样:“我跟着我爸爸!”

人生的选择,她一丝犹豫也没有,说话干脆利落。裴元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来,眼窝子发酸,内心一阵狂喜,他只记得自己站起来,用大衣裹了女儿,发疯一样地跑着——女儿,归他了!女儿,是他的命呀。

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就在刹那,像是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人对于方向的抉择一样,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结果。

小小的年龄,她备尝心酸。这命中注定的身世,是她无法选择的,却也是可以选择的,因为这次,她选择了跟着父亲!虽然只有4岁,可是,她果敢地选择跟父亲走,这决定了她后来一生的命运。

(多少年后,裴信回忆往事,说:“我小时候记事早,4岁时记的第一件事,就是父母在乡政府打官司。当乡领导说出:‘女儿归裴元啦!’话音刚落,父亲用大衣抱起我就跑,生怕当官的改口!跑回家里,马上给我买新衣服、糖果、玩具……我对父亲的印象非常深刻。后来又教我演戏……我这一生要报答、要孝顺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父亲!”——摘自王仲德《我所认识的裴艳玲》)

那些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好像整个田野都在庆祝女儿回来。裴元感觉自己的眼泪在飞,飞到耳际,湿淋淋的。他一遍遍地叫着,好闺女,好闺女……而后边踉跄地跟着的是亲娘,她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赵秀荣没有想到小裴信会如此选择,这绝情的小东西!“我是你的亲妈呀!”

女儿能幸福吗?两个人还都是戏子。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裴元流浪跑码头,袁喜珍是个漂亮的女戏子,能照顾她吗?到底她是亲妈。她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她寄人篱下呀。哭了几天,再也没有女儿的消息,她自己生活亦过得不如意,生活条件不是太好,她终于死心了……

裴信的继母有两个。袁喜珍是一个。

说袁喜珍是继母,毋宁说是裴信精神上的母亲。正是从这个不著名的河北梆子演员开始,裴信真正爱上了戏;也是从她开始,裴信感觉到了被疼爱被宠爱。她没有一点儿袁喜珍是继母的感觉,相反,她常常觉得,袁喜珍就是亲妈。

袁喜珍没有生育,天生一张漂亮脸蛋,小裴信喜欢看她。她也干净利落,喜欢打扮孩子。跟着袁喜珍的那几年,裴信打扮得和小公主一样。

谁说继母不是亲妈?她给裴信洗头发、洗澡,用自行车带着裴信到处去玩。那时候,袁喜珍和裴元常常去天津演出,天津卫的好东西他们带回来给裴信,比如那些洋糖果、画片、双排扣的衣服、小红皮鞋。和同龄的孩子比,裴信无疑是幸福的。和从前母亲那个家比,简直是天堂了。

邻居说:“袁喜珍是你后妈!”

她就和他们嚷:“不,不是!她就是我的亲妈!”在她心中,袁喜珍就像亲妈一样。她长得多好看呀,大眼睛,白皮肤,胳膊和莲藕似的……裴信觉得自己就是她的女儿。后来,袁喜珍也没有生自己的孩子,只带着小裴信,视如己出。

有一天,袁喜珍和裴元带着小裴信去天津卫。前面坐着小裴信,后面坐着袁喜珍……一家子骑着洋车去看戏。多年后裴信回忆说:“我爸爸把我放在洋车前,骑得很快,天津戏楼也多,戏更多,我喜欢看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真是小裴信最幸福的几年。裴元夫妻恩爱,袁喜珍疼小裴信视如己出不算,还偶尔和小裴信讲讲青衣的戏——《锁麟囊》《红娘》《玉堂春》。看着戏台上的袁喜珍,“妈妈扮上可真好看!”小裴信想,长大了,我也唱戏。

别人也夸小裴信好看,可不是吗?打扮得那么精神,穿得利利索索的。可是,她还是喜欢田野,喜欢翻跟斗,喜欢刀枪剑戟和斧钺钩叉……那家伙,“哗拉拉”一抖,精神,来劲儿,好玩!

她小裴信,从小就是英姿飒飒的男孩儿性格。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后来倒是有人怕她,因为她的率真、耿直、说实话,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有瘆人毛”。她敢一个人在坟地里穿行,“那怕什么?人才最可怕。”

她特别喜欢看父亲钻铡刀。台下的观众在观看父亲表演时惊奇中紧张得不敢直视,而小裴信却平静地面对父亲的惊险并为父亲拍手叫好……后来她在舞台上处变不惊的态度无不受父亲钻铡刀磨砺的影响。

别人精神紧张得要死,而小裴信却不觉得害怕……你怕有什么用?这是你的命运,不如迎头面对!她人虽然小,可是胆子特别大,有人叫她假小子,她飞出腿就踢人家……假小子怎么了?我就是假小子。她从小就不喜欢花儿草儿的,就喜欢和男孩儿一起玩,她不会娇气自己,也很少和女孩子似的嗲声嗲语。

从小,她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野性。

也恰恰是这份野气,成就了以后独一无二的裴艳玲。

小裴信4岁那年,袁喜珍和丈夫要赶往异乡演出。

大马车和牛车要出动了!多气派呀,装上行头、道具,大马车“哗啦啦”响着铃铛,车上花红柳绿,那简直是一个最奇妙的梦。

她打定了主意——跟着。

“我也要去!”小裴信嚷道。

“不行,”父亲说,“戏班子忒乱,不许去!”

“就要去!”小裴信还坚持,并且把眼神投给袁喜珍。袁喜珍笑着,那笑容多么温暖,像她的脾气一样好。

“坚决不行!”父亲说,“少跟戏沾边,我和你妈够苦的了,颠簸流离,卖命卖唱,你老实在家里念点儿书……”

“不,不,不嘛,我要跟着!”小裴信倔强得很,一点儿也不服软。

裴元的脾气上来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虽然和袁喜珍很恩爱,但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唯独对小裴信,他没有打过,没有骂过……他还酗酒,喝多了必定要闹事。全家人都知道他脾气坏,所以,谁也不敢惹他。只有小裴信是个例外。显然,这次,裴元要动怒了!

“别胡闹了,不许去,等回来,爸爸给你买小人书看……”

“不,不,我就要去!”父女一个比一个犟。

“你再犟我打你啦!”

“你打吧!”小裴信站起来,挑衅道。

袁喜珍说话了:“让小信儿去吧,我照顾她,要不我路上也闷得慌……”

“唉……”裴元叹息一声,“你又多个累。”裴元和第二任妻子感情极好,彼此心疼对方,正因为心疼她,所以,裴元怕累着喜珍。喜珍对小裴信的好,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啊。

“我愿意。”袁喜珍说。

“嗷——”小裴信狂欢着,撒着欢,来了个倒立,然后扑到袁喜珍怀里。

如果说命苦,小裴信也真命苦,娘不是亲娘;如果说命甜,她也真命甜,后娘似亲娘。

一家三口奔波在演戏的路上。真难忘呀——牛车和马车行走在田野的小路上,从这个小镇,去往另一个小镇。

春天的时候,到处是野花,一路上总有人唱戏。

这种中国式的吉普赛生活给了小裴信丰厚的元气和底气,马车和牛车上的奔波和流浪丰富了她早已种下的戏魂,骨子里的野性和春天的野花一样,适时地怒放了。

她一扭脸看到母亲正唱戏,便问她:“妈妈,这是唱的什么戏?”

“《四郎探母》呀。”

“《四郎探母》是什么戏呀?”

袁喜珍抱着小裴信,一点点讲着:北宋时期有个杨家,杨家将为抵抗北方少数民族的南侵,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演绎出一个个感人的英雄故事,至今还在民间流传。这里单说杨家第四子杨延辉的故事,母亲领兵来到北番,他已经做了“北番”的驸马,十五年没有见母亲了,得知母亲押粮草来到北番,思母心切呀,当然要去看,于是公主就替他盗了令箭出关,可是,公主怕他不回来呀,不回来她不就成了孤儿寡母了?于是就有了《坐宫》这一段……

在母亲怀里的小裴信,听得眼泪涟涟……戏曲的种子就是在这时埋下,不断地萌芽、爆发,以至于后来震撼了中国梨园。

2007年4月,裴信在中国京剧艺术网的一档直播节目中,与戏迷们分享了她这段流浪的经历。“这个环境我特别喜欢,跟着团到处流动。天天就跟吉普赛人似的,嘀里哐啷,走到哪儿演到哪儿,演到哪儿就吃到哪儿,而且睁开眼睛就看到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放着金光的玩意儿,哎呀,很开心。”

那真是一种流浪的快意的生活。后来裴信开朗豪爽的性格与小时候的流浪不无关系。那从春到冬的流浪,马背上和牛背上的生活,让她有种野性的光芒。那种光芒,是温室里的花朵所不能拥有的。难怪后来有人说:“把中国所有的文武坤生放在一只锅里熬,也熬不出一个裴艳玲来。”

虽然裴艳玲不是科班出身,却生在了“戏窝子”里。虽然她没有梨园世家的资本,父亲和第二个母亲给她的熏陶,却如影随形。父亲唱京剧,母亲唱梆子,后来她能唱京梆两下锅,与此绝对有关。

裴信出自天然,又归于天然。天地间最大的戏台就是自然,裴信从小就在这个戏台上演出了。

保定蠡县,一家人去看演出。

谁的演出?李崇帅。

李崇帅是谁?裴艳玲的第一个师傅。

她在提起这个师傅时总是说:“老伶人的范儿,义字当先,而且,人格奇清,守得住寂寞。”

她永远难以忘记第一次见到李崇帅的情景。

那天中午,很多人午睡了,等待晚上看戏。她睡不着,一个人这儿逛逛那儿逛逛,她走到一个窗口,看到一个人——那个男人正在午睡,但是,居然睁着眼!她以为他没睡着,但分明有鼾声,她走近一看,吓得惊吓一声:鬼呀!那个男人的眼睛是玻璃花。

这个男人,正是她第一个师傅李崇帅。

下午,她去和小伙伴玩,然后和他们讲述自己见到的男人:那个男人,和妖怪一样……

裴元招呼裴信来见李崇帅,他们是江湖上的好哥们,李崇帅还没有见过孩子呢,但却左右找不到小裴信。裴元找来找去,终于看见在后台拿大顶的小裴信,正在同小伙伴们玩呢。

“小红,你长大了干什么去?”

“我想嫁个城里的读书人。”

“你呢,狗娃?”

“我要去当个店铺掌柜的,有好多钱,小信,你呢?”

“我长大了,什么也不干,就唱戏!”

裴元呆住了,他问闺女:“信儿,你长大要干什么?”

小裴信立正了,笑着说:“爸,我要和你一样,唱戏。”

裴元一个巴掌抡上去,只听见“啪”的一声。小裴信倒在地上,脸上“唰”地就紫涨了起来。

“你再说?”

“我长大了要和你一样,唱戏!”

“你再说?”

“我要唱戏!”

“啪啪啪”又是三个耳光。小裴信的脸立刻肿了。这么小的孩子,哪能下如此重手打?打完了,裴元仿佛还不解恨:“你再喊唱戏,我就打死你。”

这是他第一次打女儿,而且打得如此之重。他最怕的,就是女儿要唱戏。戏子呀,下九流呀。当什么,也不能当戏子。他只觉得这辈子自己受苦就行了,可不能让娃也受这个苦。

对于这一幕,裴艳玲回忆说:“父亲不愿让我学戏,看见我拿大顶练功就一巴掌过去,五个手指头印糊在脸上。一个跟头折出去,跟小癞蛤蟆似的。虽然疼,但我就不哭。”

袁喜珍闻声赶到:“你这是干什么呀,下这么狠的手。”

一看袁喜珍来了,小裴信找到主心骨一样扑过去,“妈……”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让父亲如此毒打?她不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吗?

她再一抬头,看到李崇帅。

“妈,妖怪……”她退后一步。

“什么妖怪,这是你李大爷,爹的好哥们。”

“过来,叫李大爷。”

她怯生生走上前去。

“李大爷。”她还是怕他,他身上有一种气场,就是瘆得慌。

后来才听说,那一只玻璃花的眼,是阎锡山的马弁用鞭子抽瞎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打他斗他,笑话他“独眼龙”。李崇帅心眼直,不信这世道会这样,解了皮带上了吊,用死来和命运抗争到最后。这是后话。

“哎。”李崇帅打量着小裴信,还真奇怪了,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这孩子透着精神:一身短打扮。短发,小黑眼珠那么亮,直直地看着他。他摸了摸小裴信的手,软软的,却又软中带硬——如果唱戏的话,是块好料。

他问:“想唱戏不?”

“当然想!”

裴元连忙解释:“小孩子家,胡说而已,老李,你唱戏你还不知道,戏子的命,多苦呀。”

“我是认真的!”小裴信仍然倔强。

她是认真的。从小,她认准了这个真,这个戏,她要唱。她要唱到天开地开,要唱到响彻云霄,要唱到时间逆转。千古绝唱,就是从小小的年龄开始的,从挨了这顿毒打开始的。

锣鼓铿锵,即将开演的是《金水桥》。

戏里秦怀玉的公子秦英在金水桥打了恶人国丈,正要受绑。

正在这个时候,演秦英的演员突发盲肠炎,肠子疼得拧花。

无人上场,于是后台乱了,前面的观众也嚷着。秦英只有这个人能演,裴元从来没有演过,别的演员也没演过。裴元的脸色已经紫了,而锣鼓点还在打着……怎么办?怎么办?

救场如救火。谁能替他?

“谁能演秦英?”他一遍遍地问着后台的演员。

没人应声。

“谁能演?加薪。”

一个小小的声音似炸雷一样从身边响起:“爸爸,我能演秦英。”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5岁的小裴信。

她那么瘦,那么小。

“你行吗?”裴元也忘记了自己刚刚打过女儿。

“我行!”

“来,给她个调,背背词。”李崇帅说,“先把场救了。”

小裴信叫个板,抖着嗓子喊一声“母亲”,一拉过门,她就唱:“母亲莫要哭号啕,听孩儿把话说根苗,我父功劳谁不晓,打死两个卖国贼,不犯律条……”

一张嘴,那些戏词小豆子一样,顺溜地从小裴信嘴里跑出来,别说《金水桥》,她能背得出好多戏词呢,听几遍就记住了……

后来原束鹿京剧团裴信老戏班的张兰美,这位已经66岁的老人说:“要说比聪明,谁都不如小信聪明,几乎就是过目不忘,那阵子,谁认得字呢?就全凭着一个脑袋瓜记,她是听几遍就记住了,没法比,天生就是这块料……而且她还贪玩,边玩边记,有人给她念,她蹲在地下玩,那念的人说,你好好记,她抬起头,我早记下了。你服不服吧?”

对于这次主动请缨,裴艳玲后来回忆说:“我什么都会,一拉过门我就知道该哪儿张嘴,调门高低,念词唱戏全都会。唱完两句,大人们一看真行,脑袋扳过来就画上了花脸。没有合身的衣服就挽起来。挽起来也大,就折进去。”

这场救场戏成了小裴信第一次登台亮相。台下偷偷学的玩意儿居然此时有了用武之地。

马上就要登台,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紧张。母亲袁喜珍仿佛比她还紧张,她忙着帮孩子上装:“信儿,你行吗?”

“妈,我行,您放心。”

此时,戏里的剧情正演到:大唐皇帝李世民中午一觉醒来,梦到驸马秦怀玉率兵抗击摩沙国入侵,兵败如草。正在心烦意乱,贵妃哭上前来,要为被秦英所打死的父亲报仇。秦英的母亲银屏公主,哭着绑上秦英,押到金銮殿上请罪。

锣鼓敲完,跑兵的串完场,裴艳玲画着花脸,五花大绑由母亲银屏公主押着,走着台步,上到台前又一路小跑。台步放缓,锣鼓声一顿,“啪”地站住,沉稳亮相。

看到一个小孩子出场,观众们乱了。大家都蜂拥着往前挤,都想瞅瞅稀罕。众人伸头一瞧又都乐了,很多人心里犯嘀咕:一个小孩子能干什么?这到底是来演戏的还是来捣乱的呀。大家都在等着看笑话。

但是,小信好像不知道怯场一说,压着锣鼓点就唱——

母亲莫要哭号啕,

听孩儿把话说根苗,

……

于是后台静了,愣了。大家都没料到会唱得这么好,这么有味儿。裴元愣了,李崇帅也愣了,那嫩声嫩气里,全是气宇昂然,这孩子,天才!而母亲袁喜珍,偷偷松了一口气……

台下却炸窝了。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有范儿!绝了!绝了!

掌声雷一样炸开了……正是从这一刻开始,裴信感觉到了与台下互动的气息,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觉得必须在台上一辈子唱下去。她俯看着台下万千,发誓要与他们在一起演绎人间的悲欢离合。

袁喜珍演的银屏公主求秦英跪下:“儿呀,你跪下。”

她嫩声嫩气,但掷地有声:“儿不跪。”

银屏公主忍悲再念:“儿啊,你跪下。”

秦英冲他母亲撒娇:“儿不跪。”

这个时候,饰演银屏公主的袁喜珍朝着小裴信膝盖假砍一下,小信随之“扑通”跪下,但不料脑袋竟缩到戏服里去了。原来人小衣大,剧里的秦英本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戏服是按照这个尺寸做的,塞个5岁儿童进去当然露不出脑袋了。而且台高两尺,这一跪下去观众再也看不见她了。台前台后,大家都笑得乱倒一片。

这是善意的笑,叫好的笑。

要知道,大人演,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彩儿。但这次,小裴信唱出了味儿,演出了彩,演出了这出戏的热度。

台下热得要炸窝,他们说,真没见过这么小的……

后台也热了,李崇帅对裴元说:“兄弟呀,是块料子,是块璞玉,琢琢吧,玉不琢哪能成器。”

“不行,不让她唱戏。再不能当戏子。”

李崇帅叹息一声。他是在济南老戏班里教过戏的,上眼一看,就八九不离十了。小裴信,是这个料,身上眼里,全是戏。

对于这次登台演出,裴艳玲记忆深刻。她回忆说:“戏后,我回到台下,坚决不肯洗脸,非要在街上转上几圈。”

回到家里,小裴信哄着母亲:“妈,妈,和我爸爸说说,让我唱戏吧。”袁喜珍最喜欢小裴信,看着哪里都好,也不嫌她假小子脾气,要什么给什么,要星星她就搭梯子,要月亮她就去水里捞。

“我给你说,”袁喜珍劝她,“可唱戏可苦可累了……你能行吗?”

“我不怕苦。我能行!”小裴信一根筋拧上了,白天那一幕让她根本睡不着……她睁着黑亮黑亮的眼睛,打定了自己的铁主意:唱戏,唱戏,唱戏……

裴艳玲后来说:“我能唱戏,我二妈(她管袁喜珍叫二妈)功劳太大了,是她劝我爸爸让我唱戏的。”

晚上,裴元照样好喝两口,袁喜珍善解人意,倒了一杯酒给他。“聚亭。”她叫他。

“嗯。”

“今天小信可让咱开了眼了,这孩子真行,头一回上场就有戏……”

“嗯……”裴元不怎么理她。白天的一幕,也刺激了他,可是,他还是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唱戏,因为前妻曾揶揄说:“你们俩戏子,能带好孩子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千万别带坏了我的孩子……”

他不能让前妻有什么把柄,这还在其次,戏子两个字多刺耳呀。多年后,他的女儿裴信曾在公开场合大声说:“我就是个戏子。戏子怎么了?我好好唱戏,就是戏子的闺女,我怎么了?”

袁喜珍继续说:“要不,让小信唱戏吧?”

他终于忍不住了。火暴脾气一下子被点了起来:“你个臭女人,三天不打你不好受是吗?愿意让我们爷俩全是戏子是吗?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个后妈,你故意要害我的娃。”嘴到手就到了,“啪啪”就连踹带打。小裴信扑过来:“不许打妈,不许打妈……”

“她再敢给你说情让你唱戏,我就打死她。”

“我不唱戏了,不唱戏了,别打我妈了……”小裴信扑到母亲怀里。袁喜珍也泣不成声。她爱这个男人,爱他身上的铁骨铮铮,她又怨这个男人,好像总有一肚子怨气,然后全撒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她仍然哀求着:“你让小信学戏吧。她是这块料儿,你要相信我看不走眼。”

她的后妈真没看走眼,她小裴信,还真是这块料儿。

“啪!”又是一记耳光。

父亲越是打压,越是激发小裴信的叛逆精神。

倔强的小裴信心里想的是,不是不让我学吗?我更来劲儿了,我偷着学!

她从小就倔,一条道走到黑,越是挫折还越有劲头了。

小裴信开始和母亲偷着学青衣戏,比如《西厢记》《锁麟囊》。她唱青衣唱得也有板有眼。这在多年后的京剧《响九霄》中有了一览无余的体现,那大青衣,多有范儿。可是,小裴信好像对武生更有兴趣,一点就透,一学就会,看几眼就明白个差不多了。

有一天,她正在练功。母亲和另一个武生演员教她一出武生戏。当然是偷偷的。

太入戏了,居然没有看到裴元是何时进来的。

小裴信叫了一声“爸爸”,袁喜珍脸色都变了,解释着:“我们说着玩呢,说着玩呢……”

只有这次,裴元没有打,也没有骂,更没有暴跳如雷。他看了袁喜珍一眼,然后走到小裴信身边,抚摸着她。

小裴信吓坏了。

她摸不透爸爸要干什么,难道又要打她?

“信儿,”裴元用从来没有过的低沉语气温柔地问她,“你真喜欢唱戏?”

“真喜欢。”

“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吗?”

“喜欢的人干的。”

“不对,孩子,咱们老百姓管唱戏的叫‘下九流’、‘戏子’……所有人全看不起‘戏子’,即使成了角儿也没有尊严,更别提我和你妈是四处给人搭班唱戏。唱戏的没有尊严没有前途,真唱出来还有碗饭吃,唱不出来,谁都不如,还一辈子落个‘戏子’的名号。你知道戏子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最低层,意味着低贱,意味着没人看得起!还不如街上拉着棍子要饭吃的,人家至少不用费力气就能把饭要来。”

裴元顿了顿,说:“还有,你知道学戏有多苦吗?如果拜了师就得签生死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绝不是你拿拿大顶折个跟头就完了,学戏的人,要有九条命,一条条地死了,最后,戏才能学成,或者,命都死干净了,还没有学成。”

“我不怕苦。”

“那你跪下发誓。”

小裴信根本不明白这一跪意味着什么。

她“扑通”就跪下来。

袁喜珍心疼了:“有话好好说,让孩子起来。”

“滚!这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一边待着去……”裴元的脾气袁喜珍是知道的,她知道,这事,成了。裴元动心了,要让闺女学戏。

“再问一句,你真要学戏?”

“真要学!”小裴信的声音掷地有声,声音不大,但非常决绝。

“那好,你发誓,以戏为命,戏比天大,你必须学成,学不成,死不休。”

小裴信,不知道什么叫戏比天大,不知道什么叫戏是命,她听懂了最后一句,学不成,死不休。

“学不成,死不休!”

她咬着牙,看着她引以为骄傲的父亲,这个影响了她一生的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光荣密码。她以后喜欢的男子全比她大很多,与她崇拜父亲不无关系。她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她有恋父情结。

“磕三个响头,向老天爷发誓。从此后,你是戏子了,你可以唱了,我,给你找全中国最好的师傅教你,我,不把你培养成最好的‘角儿’誓不为人!咱爷俩一块磕头吧。”

三个响头磕下去,袁喜珍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是老天有眼呀,小裴信,她是块唱戏的料呀。

1953年的一天清晨,袁喜珍开始咳嗽,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痰中还带着血丝,而且高烧不退。

“妈,妈,你怎么了?”

小裴信害怕了,吓坏了,这个世界上最宠她的人不能上台了,唱不了戏了,老是发烧,老是咳嗽。裴元一边骂着丧门星一边着急,为了看病,把所有积蓄几乎全花完了,可是,病还是不见起色。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洋车、手表……值点儿钱的全卖了。可是,越治越不行了。

邻居和朋友开始劝裴元:别往里砸钱了,这人也就这样了……

可裴元说,倾家荡产,砸锅卖铁,我也得给媳妇看病。虽然他不说,可是,他知道喜珍有多爱他多疼孩子,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媳妇去?唱戏唱得好不说,那人品,没得说呀。

可袁喜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病入膏肓。虽然和他们父女强颜欢笑,到底是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了。而且咳嗽起来就止不住,一咳就有血。

卖房!

当裴元决定卖房时,所有人都劝他——人都这样了,别卖了,也别治了,房子卖了,家就败了……可是他没有犹豫,就像他后来发了疯一样让裴信练功,只要他看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点,小裴信真随他。裴信长大后接受采访时曾经说:“我看他就是最棒的,什么都棒。没有他不棒的。所以我就喜欢学他的样子,平常走路啊,说话啊,为人处世啦,我都在模仿他。”父亲义字当先情字当头,为了治母亲的病真是倾家荡产了。

别说卖房子了,如果有人要他,他也要自插草标把自身来卖。只要能救喜珍,别说钱,就是命,他也敢搭上。

最难过的是小裴信。她怎么这么命苦呢……虽然是后娘,对她如此之好,让她如此依赖,怎么就生了这奇怪的病?其实后来知道不过是肺结核,可1953年的医疗水平,这就是绝症,就是要人命的病啊。

那段时间,小裴信天天陪在袁喜珍身边,袁喜珍嘱咐她两件事,一是好好唱戏,要唱就唱出个样儿来,不白对老天爷盟誓。二是将来她没了,让小信自己再找个娘,一定她亲自选。她不放心小信,虽然自己也是后娘,可是能有几个她这样的后娘呢?

小裴信抱着她流泪:“妈,妈,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裴元一生是铁打的硬汉,几乎不流泪,但妻子的病危让他伤心不已:“喜珍,你怎么舍得丢下我和小信呢,小信的被子没人做,我的衣服没人洗,一回家,冷屋凉炕,你让我们父女俩怎么办?”他放声号啕。

袁喜珍到底死了。

她,死在裴元的怀里。裴元哭到嗓子哑了……他命苦如此,还是老天爷要折磨他?好夫妻不长久,情深不寿也。

袁喜珍临死前对裴元说:“再找个女人,因为男人不能没有女人。何况,还有小裴信。必须找个贤慧的懂事的,最好别唱戏,能伺候你们父女的,小信是个好孩子倔孩子,不许再打她……下辈子,我还当你媳妇,还当小信的妈。”她还预言了一件事:小裴信能成事,准能成,只是,我看不到了,这孩子有天分不说,老天爷和祖师爷都赏了这碗饭吃。

厚葬了袁喜珍,裴元本无心再娶,但是,喜珍临终之前嘱咐他一定再娶,好照顾小裴信。

孩子跟惯了母亲,他照顾起来还真是不方便。喜珍死后两三年,他根本就不想再娶。喜珍在他心里的位置太重了,他和她是琴瑟和谐的一对呀,但老天爷却拆散了他们。老天爷太不公平。

谁知道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儿的难处?而小裴信,在母亲袁喜珍离世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会安慰爸爸了,她总是说:“爸爸,我在,我在,我一直在这呢。”

裴元把闺女紧紧搂在怀里:“闺女,我的好闺女,我的命根子呀。”他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裴元也开始认真对待小信学戏的事情了,他决定将自己所有的本领都传给她。

那个时候是真苦,但由于每天可以学到新鲜有趣的东西,小信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后来成名,裴艳玲也说:“别人都觉得苦,我不觉得苦,我打心眼里喜欢。家里的尺子可以当枪,鸡毛掸子就是大花枪,枕巾挡在手上当水袖甩,土炕就是舞台,学戏就当玩。”对孩子来说,物质生活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精神上的满足才是最大的幸福和快乐。

没有专业的教室,没有科班出身的师傅,所谓的学习,穿插到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可进行。比如,每天临睡前,睡意蒙眬地念白:“主公今在何?幸喜杀出重围。何人保驾?有翼德保驾。那甘夫人呢?已过长坂桥去见主公去了……”即使是洗澡的时候,小裴信也要泡在澡盆子里哼唱戏词。钻到被窝里继续背:“且喜他一家团聚,待我谢天谢地……”等第二天睁开眼睛,裴元考她是否记牢,小信就高兴地重唱一遍。

如此下来,三天可以学会一出戏。那学习效率,没得说。

父女二人以戏当饭,苦中作乐,但自袁喜珍去世后的两三年,裴元既当爹又当妈,着实不易。此时家里的境况和从前相比差了一大截,可以说是穷得叮当乱响了,别说他没心思,即便有这个心思,谁嫁给他呀?

可是,这两三年也把他累坏了。

饭做得不香,小裴信会说,不如我娘做得好吃。衣服洗得不干净,小裴信会说,不如我娘洗得干净……特别是逢年过节,没个女人,屋里真冷清呀。父女俩早早就睡了,黑影里听着小裴信偷偷地哭。

“信儿,怎么哭了?”

“想娘。”

唉,想娘的孩子呀。热了有人给凉汤,冷了有人给棉衣,那个就是娘呀。裴元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很多地方不够细心……有时候无意间就会伤了孩子的心。小裴信,到底是个女孩子呀。

于是他和孩子商量:“小信,还要个娘不?”

“要!”

小裴信想着母亲的话,母亲也是想她死后来一个女人当这个家,照顾父亲呀。

“那好,这第三个母亲,你说了算!”

“好,我说了算。”

风闻裴元要娶妻,许多说媒的上来了。本村的就好几个大闺女要嫁给他。

“将来跟了他,错不了。”

“他能这么对待喜珍,倾家荡产也给媳妇治病,而且对小裴信这么好,一般的男人做不到这一点,就凭这,他就是个好人哩,就值得嫁……”这是村里姑娘们的议论。

有三四个想嫁他呢。有人说,裴元还真有个好命,别看没钱,人家心眼好,就是有人哭着喊着要跟着,这没办法。

裴元不动声色,他说了听裴信的就是听裴信的。

媒人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相亲让孩子去。

“我就让孩子去,孩子相上了就相上了,相不上,完!”

“好吧,好吧。”媒人没办法,领着8岁的小裴信去看人家大闺女。

第一个长得倒是不错,和喜珍妈妈有一比,挺水灵的,皮肤也白嫩嫩的,可那说话的腔调,咋听咋不顺耳。穿的衣服也妖里妖气的,不行!一看就不喜欢,天生就不喜欢。

第二个长得不好看,忒不好看了,还傻呆呆的。和喜珍妈妈没法比……

第三个也不好看。可是,可是……可是她就是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关键是,她手里还端着一大盆衣服,那盆衣服好重好沉呀。她对着小裴信羞涩地笑着。

裴信看了她一眼,走了,再回头时,发现这个女人也回头了,两个人的眼光撞在了一起。裴信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生疼生疼的。小裴信再走两步,又回头,回头时,那女人还在那里站着,似乎要和她说什么……

就是她了!就是她了!

小裴信喜欢她干净的眼神,喜欢她的勤劳,喜欢她的朴实,喜欢她三次回头恰好与她撞到……这就是缘分呀。

就是她了。

她叫李敬花,比裴元整整小12岁。其实她也喜欢小裴信,那是母女注定的缘分呀。

第二个继母选定了以后,李家不干了:“不能嫁给一个戏子。唱戏的,不行。”

我就嫁给他。李敬花不识字,可知道什么是忠什么是义,全村传遍了裴元的事。姑娘私下说,如果找丈夫就找裴元这样的,忒有情有义!妻子死了披麻戴孝不算,为妻守孝三年不娶。如果不是为了小裴信,还不娶,而且,自己娶媳妇,让自己女儿去挑,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没有八抬轿,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彩礼,没有红盖头……李敬花抱着自己的铺盖,提着一个吃饭用的小炕桌,成了裴元的第三个妻子,小裴信的第二个继母。

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农村女子,用自己最勤奋的双手,为小裴信和裴元洗洗涮涮,为他们父女做好了热乎乎的饭菜。她不懂唱戏,可是,她朴素善良耿直,一个中国农村最传统女性的美德,她身上全部都有。

她不多言不多语,就知道塌下心来和裴元过日子,把丈夫和闺女伺候好了,她心甘情愿地做这幕后的人,而把所有的光彩夺目给了丈夫和女儿……

她,仍然不是亲娘,但胜似亲娘。

裴艳玲,又挑对了人。

这,也是命。

多年之后,裴艳玲翻盖了老家的房子,老人李敬花逢人就说:“这房子,是俺家小信给我盖的。”老人还跟着成了名的裴信到香港演出,见过香港的繁华。但老人最留恋的仍然是傅家佐的水和味道,所以,她最后仍然回到了这里。裴艳玲每次回来,都要和老娘亲睡一个被窝……

她离不开傅家佐,老伴裴元去世后,她又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小村子。

在这里,她曾经度过无数春秋;在这里,她嫁给一个忠厚正直的男人;在这里,她当上了后来响彻全国的裴艳玲的继母。也是在这里,她看大了裴艳玲的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裴小玲,不足一个月离开裴艳玲抱到了她这里,她用奶粉一点点喂大的。第二个孩子裴琳娜,26天抱回了傅家佐,直到上初二才回石家庄。傅家佐,不仅是她李敬花的记忆,也是裴艳玲两个女儿的记忆,这片热土,喂养了她。虽然傅家佐看上去仍然是贫瘠的,那弯弯的进村的小土路,仿佛绵绵延延着一代又一代人……

而每年的除夕之夜,裴艳玲都保持着一个习惯,吃饺子之前,对着家乡傅家佐的方向,焚香,烧纸,磕头,拧一排旋子……

娘亲们哪!

“信儿,来,来找娘……”

裴艳玲常常梦到一个人走在坟地里,一个声音始终在呼唤她,她向来胆大,敢在坟地里睡觉,但这个声音,却一直呼唤着她。

那个声音,是生母赵秀荣。

离婚不久,母亲就改嫁了。先是嫁给邻县一个成分是大地主的男人,生了一儿一女。但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个丈夫的成分太高了,他怕连累她,主动提出了离婚。

这时,父亲裴元的第二个妻子袁喜珍死了。

他单身,她也单身了。

有人就说:“不行复婚得了,到底是原配夫妻呀。”

裴元斩钉截铁:“不复,坚决不复!缘分尽了,就散了吧。”

到底没复。

那时候,小裴信在台上已经火得不行。在束鹿演出时,有人说:“婶子来了,婶子来了。”婶子,就是裴艳玲的亲生母亲。可是,小艳玲觉得和她多隔阂呀,没亲过没抱过,这哪来的亲妈呀?

父亲说:“你妈来了,你和你妈睡吧。”他让出自己的床,让小艳玲和亲生母亲睡。父亲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可是,小艳玲不愿和她睡,打着滚不愿意。“我不和她睡,我要和父亲一起睡!”

母亲伤心地哭了。

她很快再嫁。第三任丈夫是北京人,老实本分。有时,一个女人的命运是拴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的,她把自己的命运,拴在过三个男人身上。在梦里,她常常会梦到自己的女儿,听说闺女演戏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找来了,台上的人儿唱得动情,她在台下,听得泪水潸然——小信,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还有一次,母亲到保定探望裴艳玲。

那时裴艳玲已经挣到每月170块钱。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工资平均20块、30块,裴艳玲就挣170块了。

母亲说了一句话让她很震撼:“小信,你爹不是你亲爹。他不是你爹,你为什么挣了钱全给他?至少要给我一些……”

裴艳玲呆立在那里,如五雷轰顶。当着母亲的面,她没哭,而是冷静地说:“她就是我的亲爹。”她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感觉:“养我18年的爹不是我的亲爹?不是亲爹!”她不信,更让她难过的是,这件事是母亲亲口告诉她的,而且,和钱联系在一起。

这个打击太大了。她一个人在风中跑到精疲力竭,直到再也不能动了。到天黑了,她仍然没有回家。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天,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人其实是脆弱的,那些脆弱,远远超过你自己的想象。一向那么爱开玩笑和男孩一样帅气的裴艳玲,蹲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着自己的名字,她姓裴,这是父亲的姓氏,她要一辈子姓裴,一辈子!

从此,她心里有了疙瘩。

这个疙瘩,她如何能解得开?

辗转难眠。

想问个究竟。

到底还是去干了这件傻事。

裴元问:“闺女,有心事?”

裴艳玲哭了,抬起头,满脸泪。

裴元抚摸着闺女的头:“怎么了,闺女?谁欺负咱了?爹去揍他!”

他哪里知道,欺负了她的,是裴艳玲的亲娘呀。

“到底怎么了?”裴元问。

“爹,爹……”

“说呀!”

她冲口而出:“爹,我娘说你不是我亲爹,她说的是真的吗?”

她以为爹会抱着她哭,会向她解释,会说明一切。

裴艳玲到死也不会忘记爹的表情。裴元抚摸着她,笑了。

那笑容多宽厚、多慈悲呀。

他什么也没说,但什么都说了。

“快去练功吧,傻孩子!”

——到死,裴艳玲也忘不了这一幕,裴元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再后来,裴元还催促她:“快去看看你亲娘吧,她老了。”而亲娘的那句“他不是你亲爹,凭什么挣了钱全给他?”像烙印一样刻在裴艳玲的心里。

什么是人生境界?

这就是。

“甭管有没有血缘,爹,永远是我的亲爹!”裴艳玲,到死都会这样说。

这件事后,母女多年没有见面。

直到1985年,吉祥戏院一见。

先来的是妹妹,同母异父的妹妹。那天裴艳玲正在化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正一笔一画地化着妆——忽然看到镜子里有两个自己,怎么会有两个自己?

原来是妹妹来了。

裴艳玲说:“甭提了,长得就这样像!”

裴艳玲没有久别重逢的那种激动,问及母亲的情况。

妹妹说:“姐,咱妈也来了。”

妈也来了?

“妈”这个词多遥远呀。

裴艳玲后来回忆说:“要说不心酸是假的,可是,要说内心多轰轰烈烈也没有,就觉得心里别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到底是我妈来看我演戏了。后来我妈就到后台来了,你以为会像电影中那些母女深情拥抱和号啕大哭吗?没有。我特别平静。倒是我妈哭了,哭得很委屈、很难过的样子,我也想母女说些话,唠唠嗑,可我不知说什么呀。离开这么多年,彼此不仅情感上难以接近,连亲人之间相互拥抱都觉得别扭。后来她给了我一块小怀表,我想不要,又怕她太伤心,也许我们母女的缘分就是这些了吧……唉,不说了,这些往事。”

很多往事,最好的形式就是随风而去。该去的一定留不下,而该回来的,早早晚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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