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注意休息。你们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的事，院里非常支持，展览馆已经给你们预约好了，你们要抓紧准备。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省里领导要出国，向我们学院要一批画带出去做礼品。我知道你从来不做这样的事，可是这次他们点名要你的画，我也是没办法，就算为省里做点贡献吧。”
“谁为我做贡献？”
“要灵活些嘛。不畏权势，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气虽然可嘉，但要分情况，该收也得收。我们不是生活在画里，是生活在现实社会里。”
“对不起阚领导，我生活在我的人格里。”
“你真犟啊，伯东，你的画是可以送朋友的，这次就算送朋友，行吧？”
“我不交当官儿的朋友，当官儿的也不可能把我当朋友。”
“那么，我就在这屋随便拣几张你扔掉的画稿，盖上你的章怎么样？”
“阚领导，这不折杀我了？万万不可！请原谅。”
“咳，你呀，还读不懂‘权力’两个字。”
“文革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了。”
“那时候这两个字和现在这两个字又不一样啦！你不懂就会吃亏的！”阚若古一气走了。
匆匆而来的周萌险些和转身而去的阚若古撞个满怀。周萌一笑，给阚若古敬了个礼：“书记院长万岁！”然后一侧身从阚若古身边挤进来。
周萌见二哥一脸的不高兴，便问：“二哥呀，干吗一脸的灰调？他怎么你了？”
周伯东没做声。
周萌搂住周伯东的胳膊说：“别一天总这么不开心，也别总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样子。明天我带你去玩玩。昨天你不是说画夹子和钱包都不知哪儿去了吗？”
周伯东一听这话立刻做出反应：“是呀，你看见了吗？在哪儿？”
周萌却故作神秘地说：“这回我还不告诉你了呢——看你还不耐烦我不？”说着又搂着周伯东扭着身子。
周伯东知道妹妹那股难缠的劲头儿又上来了。周萌从小就有这股劲头儿，周伯东也最怕妹妹的这股劲头儿，他知道，一旦被妹妹缠上，最后总得认输。当然，周伯东从小就喜欢妹妹。有时候他想，作为一个男人能有个妹妹是一种难得的幸福。有时候他也会等待妹妹来缠自己，妹妹缠人的时候是百般的娇媚，变着花样耍赖泼，用尽小机、小算、小聪明，外加稚气的甜蜜和温柔。
被周萌一味地搂抱纠缠，周伯东只好认输：“好了、好了，刚才是我一时不耐烦，我不耐烦谁也不能不耐烦我的好妹妹嘛。我的画夹子和钱包在哪儿？”
“在梨花峪的村长根家。”
“在他家？怎么能在他家呢？”说完，周伯东就又发起呆来。
“你想想吧，想想你前些日子怎么啦？为什么是根从乡医院把你送上车？”
周伯东发了一阵子呆后问：“你是说我犯病了，跑到梨花峪去了？”
“事实是不是这么回事呢？犯病时你失去了记忆，就像喝醉酒的人那样，事后对自己做的事却记不起来。”
周伯东自卑地叹了口气说：“很有可能。”
“这就对了。二哥，明天是星期天，我要和贝尔到梨花峪水库去写生。他有车，你去不去呀？”
“那就由你替我把东西取回来得了。你嫂子才出院……”
周萌推开他说：“我才不替你取呢，不要拉倒，也不是我的。何况我们也不去梨花峪，是去梨花峪水库。再说了，人家认得我是谁？能把钱包给我呀？”
周伯东无奈，只好就范：“那我就去吧，正好还要画点素材。”
周萌笑了：“一言为定。明天我和贝尔开车到家里接你，我说过明天要让你出去玩玩的。二哥呀，你要是玩开心了，可得谢我呀。”
“萌萌，大哥要和大嫂离婚，把离婚起诉书都递交法院了。”
“他怎么才想离婚？也好，还不算执迷不误。以往之不鉴，来者可追。祝贺大哥获得新生！走吧，二哥，接嫂子出院去。”
四
姜可音又回到自己的难题上了。怎么办？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实在找不出解脱的办法，她决定暂时回母亲家去住些日子。这样可以避免或者回避和周伯东发生直接冲突，也可以让她把自己的问题更冷静地加以考虑。可一想到回母亲家去住，她的心又突然酸楚起来。她突然感到人的一生中只有血缘关系是永远不变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母亲永远是母亲。不管女人多大了，一旦有了不幸、有了痛苦，或是被人遗弃了，都要回到母亲的臂弯里躲一躲、歇一歇。可是夫妻呢？夫妻关系是随时可变的。许多婚前非他不嫁、非她不娶的人，结婚后又都离异了，何况她这种单恋式的婚姻呢？这么一想，她感到自己很可怜。
周伯东和周萌来的时候，姜可音正在流泪。
周伯东有些吃惊：“可音，你怎么了？是不是不想出院？那就住下去。”
周萌面对流泪的二嫂，想到自己和贝尔合谋的方案，想到明天就要陪二哥去和贝丝相见，便感到有些不安，同时又觉得二嫂很可怜。记得在和二哥结婚之前，二嫂就经常来家照顾她和三哥。那时二叔周月舟和小姨妈毕沅天天低头请罪，大嫂躲到娘家不回来，周萌就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那时，她见了姜可音就像见到母亲那样亲。有一次，她一天没吃着饭，就坐在门楼处盼亲人回来。那是深秋，门洞的风很凉。不知怎么，她蜷缩在门洞里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二嫂的怀里，二嫂给她一个苹果和一个火烧。她刚吃一口就吐起来，原来是冻病了。二嫂便又背她上医院。当时已经是半夜，二嫂背着她走了许多地方也没找到医生。后来二嫂背不动也走不动了，就抱着她哭了起来。那次，二嫂也冻病了。她病好之后，二嫂就住了医院。记得她自己跑到医院去看她时也像现在这个样子，二嫂支撑着坐在病床上，问，你二哥怎么不来看我？那时二哥正一心思念贝丝，对二嫂视而不见。她拉住二嫂的手说，他不来看你，我来看你。他对你不好，我对你好。我长大了对你好，永远对你好。
是啊，现在她长大了，却和贝尔合谋偷她的丈夫。
周萌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在做贼。她爱二嫂、爱贝丝、爱二哥、爱贝尔。可能正是这些爱把自己的心缠绕了一层又一层，既无法诉说，又不能拆解。这也许是不同年龄的人，构成的不同命运所决定的。二叔和毕沅年复一年地过着拒绝阳光的日子，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运所造成的；大哥和大嫂是两种人，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却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二哥和贝丝相爱，却和二嫂成了夫妻；三哥和吉玉相爱，却一个死，一个终身不娶。这是这一代人的命运。其实她和大哥、二哥、二嫂都是一代人，只是因为自己最小就成了另一代人，就成了无忧无虑、思想宽松、很少有什么约束的人。如果二哥、贝丝、二嫂，有她这样的思想和观念，三个人就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大家不是相爱着吗？爱就必定要结合。人不是低级动物，没必要因为都爱着一个异性而相互撕咬。这正是她和贝尔要说服二嫂的原因。可是二嫂能不能接受这种观念呢？她和贝尔的这种观念是否过于新潮、过于浪漫了呢？
周萌自管一味地想下去，二哥已经把二嫂扶起来。
姜可音下了床说：“伯东，我要回妈妈家住些日子。”
五
杰克·朗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啤酒，是燕京牌，他很喜欢这种清淡型啤酒的味道。
毕叔达则边啜啤酒，边抽烟，把烟圈儿吐得一串儿、一串儿的，很有序。
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朗就经常请他喝啤酒。
今天则是毕叔达请朗喝啤酒。
他们并非为了想喝啤酒而喝啤酒，而是为了那幅画。
那天毕叔达去墨园的时候，朗正站在宾馆的平台上用望远镜望着他。他看见毕叔达什么也没拿出来，心里狠狠地骂道：“笨蛋！”
现在，朗开始接触正题了，他问：“那幅画的事怎么样了？”
“我没和妹妹谈。”
“为什么？您不是说先去看看那幅画吗？”
“我觉得没必要看了。”
“为什么？”
“那是一幅假画。”
“NO！NO！NO！这是不可能的。劳伦是美国著名的艺术收藏家，居美也是画家，又是苦山大师的外孙女，他们是不会搞错的。”
“您见过那幅画吗？”
“见过，在拍卖行上见过。”
“您当时为什么不买？”
“这正是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我当时认为价格太高，舍不得三百四十万美元。”
“您现在打算出多少钱？三百五十万美元吗？”
“这……毕先生，我想您会有办法用比较便宜的价格买到它的——比如按中国市场价格一幅相当珍贵的宋代名画，报价也只有几万美元……”
毕叔达听到这里不禁一笑，站起来说：“敝人家里还有些事情，就此告辞。欢迎常来我家喝茶。”说完便扬长而去。
朗被冷落在酒吧里。他本来对这家很有美国情调的酒吧的氛围很满意，可现在他的心绪糟极了，觉得越早离开越好，便丢了张美元在桌上，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边走边咬牙骂毕叔达。他辜负了他的期待，现在，他必须亲自出马，亲自到墨园去。他应该有勇气去见一见居美，说去就去。
六
周伯雨彻夜难眠，他一直在屋里走对角线。
今天，他从二嫂的病房出来，跑到食堂找了那个主任。主任说这个姓吉的是总务科长领来当临时工的，你要打听她的家庭地址得去找总务科长。
周伯雨便跑到医院六楼去找总务科长。
总务科长说，我还要找她呢，你是她什么人？周伯雨说我是她的同学。科长说她怎么突然就不来了？周伯雨说不知道。科长说你找到她给我捎个话儿，叫她来上班。周伯雨说你知道她的地址吗？科长说，是东林区的民政局长给我写的条子，你去找他吧，他准知道。他叫……奚石。
周伯雨骑着自行车找到东林区民政局。还好，总务科长说的那个姓奚的局长正巧在。周伯雨说明了来意之后，奚局长问：
“您找她干什么？”
“我们是同学，有好多年失去联系了。”
“噢……那这回怎么又想起来要找她呢？”
“哦……原来以为……前几天我二嫂住院看见她……我，我才知道……”
“噢……前几天才知道。”
“老奚，你问的也不少了，现在可以把她的住处告诉我了吧？”
“嗯？！谁的住处？”
“吉玉呀！”
“吉玉？吉玉是谁呀？”
…………
周伯雨没想到这个奚局长非但否认吉玉，还否认他往医院推荐过这个人。周伯雨又跑回医院找到那个总务科长。
那个科长说：“什么？他不认识？不是他推荐的？你看……”他找出当初奚石给他写的条子，递给周伯雨，“你就拿这个条子去找他，看他承认不？”
周伯雨拿着他的条子走出医院时，已是下班时间了，只好等明天。周伯雨的心很焦灼，那个字条在他的手里已经捏出了汗。妈的！这个姓奚的家伙！哼！他不知该怎样表达对这位民政局长的愤懑。
周伯东把姜可音送到娘家，回来看见三弟在屋子里走对角线，便进来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伯雨还是走他的对角线。
周伯东又问：“今天怎么穿得这样整齐？”见周伯雨依然不回答，便自顾说下去：“你回来的正好。上边决定搞一次我们家族三代人的艺术成就展，就你没有作品了，你应该准备准备。你听我说话没有？”
周伯雨还是走对角线。
周伯东说：“你来来回回地走什么？怎么了？”
周伯雨还是锁着眉头来来回回地走。周伯东上去拉住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周伯雨就把手里捏着的字条给了二哥。周伯东一看也愣了：
“吉玉？”
他看看周伯雨，又把字条看了一遍：
刘科长：
拿我条子这位女同志就是吉玉。望见字后即能安排工作。日后有用敝人之处请勿客气。
致谢！
奚石
周伯东把条子还给周伯雨，问：“这是怎么回事？”
周伯雨停下来：“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这吉玉是不是重名啊？”
“二嫂已经认出她来了。”
“你二嫂？是你二嫂看见她了？她是怎么说的？”
“你问她去吧。”周伯雨说完又开始走对角线。
周伯东便回屋给姜可音挂了电话，姜可音便把看见吉玉的过程说了一遍，这回周伯东也糊涂了。他又回到周伯雨的房间，问姓奚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在哪儿？这时周伯雨好像冷静了一些，便把他今天找吉玉的过程对二哥说了。周伯东劝三弟别急，答应明天和他一起去找那个姓奚的。话刚说完，又想起明天是星期天，这不是成心要把三弟急死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对于吉玉的出现，周伯东也是一肚子狐疑，各种想法和猜测相互冲撞。可眼下也只能紧紧抓住现有线索追查下去看看结果。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使周伯东兴奋，他当然知道吉玉存在的意义。只要吉玉还活着，他就一定要帮助三弟把她找到。对此，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他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他相信姜可音。姜可音办事历来是稳妥的，不会弄错。
大哥的房间里又传来大嫂的哭喊声，这声音引不起周伯东的同情。他内心是赞同大哥离婚的，就像周萌一样，不过他不说而已。倒是号的喊声叫他心酸。他想起周萌说的那句话：有时我真怀疑大哥和大嫂是近亲结婚……
大约是在十点钟左右，周伯东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发现三弟不见了。他判断周伯雨已经不在墨园。
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七
从夜幕初降的时候起，杰克·朗就在墨园前徘徊。他望着这座古老的宅院，总是感到有一层光环笼罩。这光环在他看来，犹如一道屏障，令他望而生畏。这时，他想起从祖父开始传述的有关墨园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他从小就听了多少遍的，每个故事都带着神秘的光环。他的家族，以和古老文明的东方大国有着诸多渊源而著名于荷兰，也因为他们家族陈列着大量的中国文物，而显赫于荷兰。同时，还因为他们家族了解中国和代代相传通晓华语，而显得知识渊博。朗从小就立志长大要到中国发展，他要亲眼到墨园看一看。看看这座充满神奇传说的古宅及里面的居民们的超凡风采，并亲自感受一下笼罩在这座古宅外面的神秘光环，再考证一下那些关于园中狐狸世家的种种传说。
就是这些心理因素，使他不敢轻易地跨进墨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