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楼见周伯均把他的话岔开了，一气就站了起来：“戈雅说，‘一个画家，首先要是好人。’歌德也说，‘在艺术和诗里，人格就是一切。’你在没做到这一点之前，没资格谈画！”周月楼说完拂袖而去。
现在，屋子里只剩周伯均和毕沅了。
五
周月楼从毕沅屋里出来之后，想直接回宾馆，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自从回到墨园，周月楼还没有发现周伯均和毕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现在，他这么一走，毕沅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俩，那么，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周月楼这么一想，脚步也就有了些迟疑，最后，在一棵桑树前停下来。就他的身分，当然不能再回到毕沅的屋子里去看个究竟，可是他又不想就这么走，于是就面对桑树出神。
这是棵老桑树，记得年轻的时候经常带着侄儿侄女们在这儿采桑葚，吃得嘴边一圈儿紫色。那时欢乐融融，如今，紫红色的桑葚落了一地，却没有人理会。是没有小孩子的原故吗？不对，二侄儿周伯东不是有个男孩子叫忙忙吗？怎么总是没见着呢？就连二侄儿媳妇姜可音也是很少见着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大侄儿闹离婚，二侄儿媳妇总不在家，三侄儿光棍又经常不见人影儿，这个家是怎么搞的呢？一想到这里，周月楼便认为都是大侄儿周伯均没有把墨园管好，都是他的责任。
周月楼的思路便又回到周伯均身上，他觉得这个第三代传人在人格上肯定存在着严重问题。这样认定，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诗经》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的诗句来。他自己很是奇怪，怎么忽然就想起这句诗来了呢？难道就是因为眼前有桑葚吗？不、不是，他不知为什么又扭头向毕沅的房间看去。
六
周月楼一气走了之后，毕沅仍继续看书。
周伯均低头坐着，样子既痛苦，又难堪。
屋子里弥漫着香火的味道，这种香火的味道使周伯均突然想到了尼姑庵，一想到尼姑庵就猛然打了个寒颤。他在山里写生时，曾经无意中走进一座尼姑庵，庵里有位年轻的尼姑正捧着一本书看。那尼姑长得白皙、俊美，周伯均当即想起毕沅，觉得毕沅虽然不是坐在庵里看书，实际上也和出家差不多了。现在看到毕沅看书的样子，又联想起那位尼姑，便突然产生毕沅已经削发为尼的幻觉，于是，他把目光轻轻地移向毕沅。
毕沅依然在看书。
许多年来，周伯均没有机会正眼去看毕沅，以至于她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变得模糊不清。在墨园里，她仿佛就是飘浮在他情绪里的一束白光，朦胧一片，一片朦胧。现在，他看清了，她还是那么美丽，这使他吃了一惊！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吃惊？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还是这么光彩照人；或许是因为她的脸绷得那么冷冷冰冰，看上去叫人不能不吃惊。
周伯均这样一想心里就猛地一缩，就觉得心和那块伤疤同时疼痛起来。于是，就想抽烟。他掏出烟来刚叼在嘴上，忽然想起毕沅是不允许别人在她房间里吸烟的，便又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插进烟盒里。
这时他的傻儿子号又喊了起来：
“呜哇——！”
周伯均看到毕沅没有任何反应。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
其实，毕沅并没有看书，她的目光此时是凝在书本上的。周伯均低着头，两只手下意识地摆弄着烟盒，脑门儿却沁出汗珠来，许久，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轻咳了一声说：
“上次提到我和戴玉珍离婚的事，你说，既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就不要离婚了！这句话我想了好长时间，想不清它后面的意思是什么？”
毕沅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却没有回答。
周伯均等待了好一阵，心里渐渐地变冷，直到感觉心里完全结成了冰才长叹一声说：
“我知道我欠谁什么，欠多少，我也知道我能不能还得起，但是，无论如何，我和她一定要离，一定要离！”
周伯均被三叔吼了一通之后，对戴玉珍揭发他私吞秘方的事愈加耿耿于怀，他没想到秘方的事能够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几十年来，私藏秘方的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也常常暗自谴责自己。三弟吐血之后，他更是夜不能眠，伯雨面对秘方喷血的情景总是在他的眼前出现。这时他就更加痛恨他的老婆和孽子周林。如果没有周林偷画，如果不是老婆揭发了他，事情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现在，外面还不知道这件事，一旦把这件事传出去，他必将在美术界里臭不可闻。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周伯均咬牙切齿地痛恨戴玉珍，痛恨她给自己生了傻儿子，痛恨她怂恿周林偷画，痛恨她使自己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这回，他一分钟也不能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使他自然要想到毕沅。
今天，当他从老三手里接过那幅画时，就发觉和他原来看到的画有些不同，主要是感到比原来新。后来他突然想到三叔带回来的画开始是放在毕沅那里的，到了夜里戴玉珍才从她那儿拿走，那么，周林偷去的画能不能是毕沅复制的呢？一想到这里，周伯均就觉得可能性相当大，而且越想越大，但他如何来证实这一点呢？不如就单刀直入，反正他一直怀疑她手里就有爷爷的遗作。
“毕沅，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你手里是不是有爷爷的作品？”
毕沅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手里有爷爷的作品，而且三叔带回来的画也在你手里。”
毕沅好像没听到他的问话，不哼也不哈，只是一直凝视前方，好一阵之后，她又翻开书，低头看起来。
周伯均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腿走了。
七
周伯均从毕沅房间里出来，低着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神情颓然，没有注意到三叔周月楼正伫立在老桑树下，用猜度的目光注视着他。周月楼目送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后，又想了想，也出了墨园，回到宾馆去了。服务员转给他一个字条，说居美女士住院去了，周月楼忙给居美的手机打了电话，问明了地址，便到医院去看居美。
居美昨天夜里把大舅周月桥留给三舅的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一边看，一边流泪，结果一夜没睡。正赶上周萌来看她和三叔，居美又从周萌口中知道了吉玉出走之事，居美一听不知怎么就突然昏了过去，被周萌送进了医院。医院知道她是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客人，服务态度相当好，只是查不出什么病？于是，只能采取一般性的保守治疗措施。实际上，居美是受了吉玉事件的刺激，加上她回到墨园之后精神压力越来越大，生活上也不适应等等，共同作用造成的偶然昏厥。
周月楼来到医院的时候，病房的护士说，周萌正陪居美在小花园散步。周月楼便又赶到小花园，周萌一见他就喊，三叔，您来得正好！您替我陪一会儿表姐，我出去打个电话，说着，跑了。
居美请三舅在石凳上坐下来，周月楼见居美脸色尚可，也就放了心，只是居美觉得三舅这一大把年纪还到医院看她，很有些过意不去。回到墨园后，三舅的心情一直不好，居美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和三舅说吉玉出走的事。
周月楼慈爱地看着她说：“不大适应，是吧？”
居美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一朵黄玫瑰，笑了笑，说：“是的，墨园里过于沉闷，墨园外又过于吵闹。”
周月楼轻喟一声说：“是呀，缺少安静。墨园里的沉闷不是安静，墨园之外又到处都是浮躁。中国人就是缺少安静，这与经济、文化、人口素质有很大关系。这种沉闷和浮躁，容易让人的神经出毛病。”
居美把那朵黄玫瑰轻轻放在石桌上，说：“有时候就想像傻子号那样大喊一声，心里才通畅。”
周月楼乍一听觉得外甥女的话有些夸张，可仔细一想，自己居然也有这种窒闷难耐、想要发作的感觉，同时又想到，居美昨天夜里看了那封信可能也受到些影响。他问：“你是因为看了那封信才住进医院的吧？”
居美勉强笑笑，说：“三舅，我们今天暂时先不提它，可以吗？”
周月楼笑着点点头说：“也好，我们先不提它。”
这时周萌跑来，喘着气说：
“电话打通了，三哥在枫树沟悬崖上足足坐了一天一夜了，二哥和贝丝在下面怎么劝他也不下来。”
周月楼听了有些诧异：“你说的是什么？”
于是，周萌就把三哥周伯雨和吉玉的过去，以及吉玉留下一封信后就失踪了的事介绍了一遍。又说，这两天周伯雨跑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尼姑庵，到处寻找吉玉，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就坐在他们初恋的地方不回来了。
“最让人担心的是三弟这种痴呆呆的脾气，弄不好，真可能想不开，出点啥事。”居美说着擦了擦眼泪。
周月楼喟叹说：“难怪这几天我谁也看不见，这么大的事儿，你大哥怎么也不跟我说？他倒像没这事儿一样。”
居美说：“他一直在住院，也不知道。”
周月楼摇头说：“我们周氏家族，从父亲开始，命运多舛，悲剧不断，许多事扑朔迷离，让人费解。尤其这些年我一直侨居海外，对这边的情况更不了解，也就更不理解……”
周月楼就此把话打住，他本来想要和居美探讨一下《雪血江山图》的事、毕沅的事、周伯均的事，还有昨天夜里睡不着觉，想把二哥周月舟带回台湾的事都一起研究一下，可是出了吉玉和三侄儿的事，只好暂时都放一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