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些时光可以不必停留,那么我迤俪的脚步就不会定格在一抬眸的瞬间,从此我在这个清凉的位子上凝望他的背影,整整一年。如果我可以在那一刻不去看他,那么此后的岁月中,我就不用拖着回忆的执念,屡屡朝拜心中那个狰狞的伤疤。
开学第二天的第一节课,那个宛若白雪翠竹的少年走进教室,挟一身温润风华,身形修长,脸面清朗,深潭般黑眸隐在薄薄的镜片后面,他叫叶炎,他迟到了,可他还是那样风清云淡的走向自己的座位——竟是与我隔了一排的前排。我听到心底冽冽风声,有什么轰然倒塌,我开始喜欢那种有着素雅花纹的笔记本,慎而又慎的记录着连头发丝中都散发出的概叹。
我们青春无限且阳光灿烂的挥洒着最初的高中生活,周小诺喜欢逃课去操场打乒乓球,用她的话说,“生命在于运动,运动,衣吾以光华,吾当劳顿筋骨,方有大成。”终于有一天,周小诺在她的运动理念中认识了一个男生,两人一拍即合,称兄道弟。周小诺带他给我和陆青夏认识时,潇洒的一挥手说,我的哥们儿,我管他叫大个儿。
男孩子186的个子,有着爽朗笑容,看周小诺的眼神带丝无奈的温和。我与陆青夏相视一笑,周小诺找了一个专供她欺负的人还差不多。从此,三人行中,多了一个负责护航的影子。
我和陆青夏皆属运动白目,多数时候,陆青夏喜欢用walkman塞着耳机听Beyond,再随手处理掉那些爱慕她的男孩子的梦。我则埋头在数学本的背面涂鸦,偶尔抬头悄悄的看那个阳春白雪般的背影,随即小心意意的避开陆青夏探询的目光。
我们喜欢放学后,骑两辆自行车,一人载一个,急风急火的赶去学校附近那家豆腐脑店,不然就会没有位置。周小诺和大个儿打球的时候,我和陆青夏则坐在操场边的单杠上,晃着脚看高天白云或朝霞暮霭。周末的时候,我们吆喝着去周小诺家写作业,结果却总是玩成一团而什么也做不成。周小诺总是说,我们几个以后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三)
一九九九年的国庆,建国50周年的阅兵式特别隆重,难得的撼动人心,我们无限唏嘘感喟万分神情激昴,再次上课时,走进教室的刹那,我想我的眼角眉梢,一定是春暖花开时节的明媚炫丽,因为我看到陆青夏笑的一脸了然。
叶炎,他的座位换到了我的正前排,他挺直的背正靠着我的课桌,仿佛亿万光年的距离瞬间拉近到零,我有点今昔何昔般的不清明。
陆青夏说,有些梦不是做做就完了,要对的起自己的心,莫像这木莲花似的等的心都没了。
当时那个年轻的生物老师正在讲一种叫做木莲的植物,木莲,常绿乔木,叶厚,革质,长椭圆状披针形,花形如莲花,白色带紫,无花心。
我埋头,用课本挡住手,继续漫无边际的涂鸦,那些散乱的线条,竟勾勒出一张清朗的脸,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我们有一万种可能与所谓的命定相背而行,更何况谁又晓得这是不是命定。相遇和擦肩,从来都不是我们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擦肩而过的遗忘,却往往成为我们一生的惊涛骇浪!
至今仍然记得叶炎跟我说第一句话时的样子,他懒懒的斜靠着墙,半转身,手搭在我课桌前沿的那排书上,修长手指一下一下的轻轻扣击书脊,他说穆锦,你喜欢画画?
他温润的笑容像一张绵绵密密的网,裹住我骤然加快的心跳,我手忙脚乱的回答,“呃,是”。想了想又摇头,“呃,不是……”噢!一旁的陆青夏扑哧乐了,我懊恼的撑住头,深吸口气轻轻的说,“随便画画,没有学过。”
“可是,画的不错啊!”他扫过我鬼画符似的草稿本,深潭般眸子里满是璀璨星芒,我在里面看到一个局促的自己。
很多年以后,陆青夏说,小锦,你从来都学不会在爱情里轻巧转身,想要假装一次华丽丽的潇洒,还会闪到腰。
在那个青葱年华下,我只会偷偷关注那个月华般的少年,知道他数理化成绩最好,知道他爱看水浒三国卫斯理,知道他爱打篮球却从来不让自己运动后狼狈不堪的进教室,知道他家住附近从来不用骑自行车上学校,知道他话不多但笑容和煦温润……
有时,他会悄无声息的侧头看我在物理本上画漫画,待到被我发现时,轻轻丢下一句:小心老师哦;有时,他会叩击我的桌面,在我愣神的瞬间,换走我手中的亦舒李碧华亦或梁凤仪;有时,他会故意调侃说,穆锦,下次物理考及格有糖吃哦……
叶炎思考问题时,喜欢用圆珠笔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行云流水的转着圈圈。还记得,请教他如何灵活把笔在手指上转圈时,陆青夏故意凉凉的说“小锦以你的协调能力,我看还是别学了”。叶炎看着我垮下的肩膀说“我觉得她可以”,然后拿出一支好看的圆珠笔轻轻放在我手上,他手指修长,触到我的,有温暖悄悄流过……他在阳光下好看的侧脸,定格成以后很多年中我脑海最顽固的记忆,每当右手不自觉的轻巧转笔时,那个初春的午后,就像流星遽然划过心中温软的角落……
我喜欢用2B铅笔未削过的那端轻轻戳他挺直的背,他会迅速回过头来,微低着头认真的凝视着我,轻轻的说穆锦什么事,然后我就在他充满温暖的眼眸里看到忐忑的自己,嗫嚅着回答他,你……在看什么书……抑或是,可不可以给我讲解一下这道题……
面对叶炎,我养成了爱脸红的毛病,周小诺说你简直像一只煮熟的虾,还是带壳的,他叶炎又不是三昧真火。
那些长风卷云的时光总会过的很快,2000年的初夏,我和陆青夏周小诺一起看完林青霞版《天山童姥》的第二个星期,学校开始报名文理科分班。我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选了理科后,陆青夏一脸怪异的说穆锦你回头后悔了别来找我哭,我笑,青夏我不找你哭找谁哭,周小诺那个家伙可没空搭理我!
挥一挥手,作别了我的美术生梦想,分班名单下来,叶炎在理科四班,我和陆青夏在理科五班,周小诺和大个儿在文科二班。我拖着陆青夏坐在学校后面的那片枝不高叶不繁的小树林里,仰着头透过树影看天,小城的夏天,天空还算干净,我说青夏,我还是难过……青夏说我知道……
分班那天,我抱着书,鼻子酸酸,直到对上叶炎冰雪消融般的笑容,他说“穆锦,下次物理考到六十分,还是有糖吃的哦!”
我低垂着头,敛眼,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然后就听到叶炎的笑声,清润如斜风细雨,浇在我涩然万分的心上,扯出丝丝疼,这是我陌上花开的年岁里最初也最懵懂的爱恋,我惴惴且充满希冀的望穿三百六十五个日子的悠长。即便多年以后,那个洁白T恤飘过丝丝皂香的阳春白雪的少年郎,依旧是我心尖上一触就会疼的绵长柔软。
(四)
年少时的爱情,皆带有丝丝小心意意和惶惶然,大多数人会在被拒绝后,裹足不前,再提不起勇气,久而久之,那些本就淡淡的少年之爱便也就逝了,新的情感会再接着萌芽,陶景驰是个意外,是陆青夏的意外。
说起陶景驰,陆青夏总是一脸愤愤然说都是你和叶炎的错,那双妙目能把人瞪出窟窿来,虽说被一个漂亮女生盯着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可是当那眼神充满控诉时,还是会让人心里真发怵,我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我的错。
高二的生活,平淡且紧张,抬眸看不到那个清雅身影的怅然,很是让我消沉落寞了。很多时候,硬拽着陆青夏一起去寻找那个身影可能出现的地方,只为了碰面时,他那暖透人心的笑容和温柔低沉的声音,他说穆锦,去哪里……沉溺于叶炎光华里的我,没有注意到叶炎身边那个男孩子,那个叫陶景驰的男孩子在看到陆青夏时,眼里陡然暴发的万丈光芒,足以耀花他人的眼睛,黯淡太阳的光辉。
陶景驰和叶炎是朋友,说的实在点,是那种铁打的哥们儿,只是陶景驰热情似火,叶炎却是个淡定温和如清风细雨的人,真就如老师说的个性决定人生么?如果叶炎是陶景驰那般性情,我是不是就不至如今这般难过,寄情于叶炎,于我,究竟幸或不幸?
陶景驰是什么时候开始追求陆青夏的呢,似乎就是在第一次看到陆青夏之后,那么潇洒灿烂的一个男孩子,在冷淡凉薄的陆青夏面前忽然就变的很低很低,全因着伊人笑而喜,伊人愁而忧。曾经看张爱玲的书,看到那句“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那时候不懂,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姿态再低,怎么可能自甘低到尘埃里,并且还开出花来?现在想来,许是年纪小不懂情,也就理解不了那般意境。而今看到陶景驰,再看自己,真真就是同一个遭遇,只是我始终不若陶景驰勇敢。
同样勇敢的还有周小诺的大个儿,2001年秋天的一天,周小诺神神秘秘的把我和陆青夏拉到一边,脸上是罕见的羞涩,能在周小诺脸上看到羞涩,简直赶的上看到哈雷彗星那么难得和震撼。
“我……我昨晚在大个儿家睡的……”“什么?”周小诺嗫嚅的话像枚炸雷,非常奏效的把我和陆青夏轰的像两个呆鸟,我们两个活似吞了整颗乡巴佬鸡蛋般,被噎的够呛,我指着周小诺啊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我们睡在一块……”周小诺看着我和陆青夏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急忙摆手,面红耳赤的解释:“我是说,我昨晚和大个儿在他家新房子里看鬼片,我睡床,他睡客厅的……呃,不过,他跟我说他喜欢我,喜欢我好久了,我……我……我答应做他女朋友了……”周小诺越说越小声,我和陆青夏已经开始追着她打了:“好你个周小诺,明着跟人家称兄道弟,结果早暗渡陈仓了,耍我们哪……”
陆青夏生日那天,课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两盒磁带,是她最爱的Beyond的专辑,陶景驰的杰作吧我想,陆青夏好看的眉头皱了皱,拿起,扬手,磁带呈抛物线状跃出三楼窗口,然后呈自由落体跌至楼下小花坛里。我扯扯嘴角说作孽哦,周小诺大叫着“浪费啊,你不要,给我呀”,然后冲下楼去捡磁带。
我若有所思的看着陆青夏,她微微侧过头去,翦水双瞳里有丝莫名情愫,她轻声说“小锦,我只是觉得,现在还太早,我……还不懂爱情!”
我沉默,曾经那么多追求者,她都是云淡风轻的,我不清楚她对陶景驰是不是有情义,她不会说出来,就像她清楚我对叶炎的感情,却从不向我求证,她一向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所以从不鼓励我去跟叶炎接触,却也从不反对,有些事情顺其自然反而比什么都要从容。
最终,那两盒磁带还是回到了陆青夏手里,以后的日子里,到是经常可以在她的walkman里看到它们的影子……
我的物理成绩一直惨绝人寰,我却一直顽固的不肯弃理从文,陆青夏极其无奈的说“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是撞了南墙都不知道回头,真不是普通的笨!”
我是笨啊,所以在叶炎和陶景驰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时,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来辞别的。那天没有阳光,所以我没有看到叶炎脸上的温柔,相反,是不合时宜的丝丝寥落,如果可以,我多想伸出手抚平那个少年眉头的纠结,他的展颜,能让我看到百花齐放的明媚。不知道陶景驰把陆青夏拉到哪里去了,我和叶炎就那么面对面站着,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忧伤,我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
原来,叶炎和陶景驰都是青海人,高中最后的半年,他们都要回原籍准备参加高考。我不知道陶景驰跟陆青夏都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悲伤,可是,我在陆青夏悲伤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的自己。他们走的那天,我和陆青夏逃了班主任的语文课,买了几大串糖葫芦,坐在小城正在筹建的公园里的假山上,我想起叶炎那天的笑容,笑意不达眼底,驱不散那揪心的黯然,“穆锦,常联系!”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不再平和,那轻微的颤动,是否如我一样悲伤……
(五)
高考如火如涂的进行,波澜壮阔的落幕,我是意料之中“众望所归”的落榜,没有特别难过,只是遗憾,遗憾不能在同一个城市再见到叶炎,他来信说“小锦,再努力一年,你应该选择你喜欢的科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小锦的呢,似乎是从他离开后写的第一封信起。
陶景驰和陆青夏考到了同一所学校,我想那是他们的约定,周小诺上了一所大专院校,一如既往的乐观达人,她和大个儿虽不在同一所学校,所幸离的也不远,只有我一个人走上了复读的路,换了擅长的文科,陆青夏笑说“终于知道回头了?”我说“再不回头我就永远回不了啦,这个损失多么的大啊!”
还记得三个人一起看《天山童姥》时,爱哼那首王菲的歌,“曾经欢天喜地,以为就这样过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却已来不及。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弃不离,原来只有我自己……”
现在,真的只有我自己了。
经常接到陆青夏和周小诺的信,周小诺总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她说小锦啊你应该去申请个QQ咱们网聊,这个写信太费劲,她会说起她参加了什么运动,什么协会,去了什么地方,说起哪个学长英俊哪个老师风采哪个教授儒雅,说起她与大个儿的郎情妹意。陆青夏的信,寥寥数言,是她的风格,唯有一次她提到叶炎,她说“亲爱的锦儿,昨天我与陶景驰去香山看红叶,他跟我说起叶炎,他说他挺佩服叶炎的,他告诉我,叶炎太能忍,叶炎其实是爱你的,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总也对的起你三年来为他那么苦着自己的心……”
我坐在阳光下,一个字一个字把陆青夏的话看进心坎里,她还是老样子,只陈述事实,永远不会指手划脚的说你应该如何如何。我弯了弯嘴角,把信小心意意折好,重新埋首英语习题里去……
2003年的夏天,我考到叶炎所在的那座城市,虽不在同一所学校,亦心存感激了。一年多来,他不间断的有信来,说的却甚少,大多只是鼓励的话,可是也足够我捧着信满足上一整天,那些潇洒的草体带给我的一直是阳光和信念,我回信却不敢多言,更不曾询问过他在大学里有无心爱的人,怕失口泄露自己的情感。报志愿的时候,没有告诉他,我打算考到他所在的地方,我小心意意的憧憬着他看到我时可能会出现的惊喜。
我以为我挟了一身阳光走近他,这温暖必能拢住我们的幸福,当我激动忐忑的走进他学校的大门时,我甚至还是这么想的,可是当那对碧人的身影出现在我满是期盼的眼中时,心里的某一处还是坍塌个彻底。叶炎,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那个少年长大了,举手投足风采卓然,他的眼角眉梢满含笑意,正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那么温暖,只是享受温暖的不是我,他的身边是一个娇俏丽人,明眸善睐,那头长卷发更添娇媚。我垂下头,不自在的对比自己,清汤挂面的样子,齐刘海,棉布裙,心下涩然,转身缓缓移出这一片阳光,有一句话说的好,一开始我只相信伟大的是感情,最后无力的看清强悍的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