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鏖战,历时三月有余,却仍旧僵持着,胜负难分。然因许蕴锋阵前亲自督战,战局不久即稳定下来,他又多番布置,并调遣爱将程邺平过去抵挡,终于遏制了南军凶猛的攻势。
安排妥当军务,许蕴锋才带着卫戍浩浩荡荡回帅府,他如今也算后继有人,因此旁人对其的称呼早从少帅变作了大帅,威仪气度也较之从前骤增不少。孙嘉懿闻听丈夫平安归来,到底喜多于忧,亲自领着一干下人接了出去。
许蕴锋见妻子如此热情,也颇为感动,走上前握了她的手,“外面风大,夫人你才生育不久,应该注意。”说着就脱了大衣披在孙嘉懿身上,拥着对方进了正厅。
寒暄一阵,孙嘉懿将这几个月帅府的大事小情捡了要紧的给他叙述一番,却唯独不提江珮儿。许蕴锋听得不耐烦,待要开口问,孙嘉懿却话锋一转,“瞧我,只顾着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儿子你还见过呢!”说着,朝身后香袖使个眼色,香袖会意,忙告退出去了。
过一会儿,香袖在前,后面奶娘抱着孩子紧跟着。见自己的亲骨肉近在眼前,许蕴锋蓦地激动起来,也顾不得别的了,起身就从奶娘手里接了襁褓,仔细看了好一阵才说,“这小子,长的真精神!”
听他这么说,一时孙嘉懿心里也感慨起来,她原道自己早产,恐怕儿子身体上较一般婴孩要弱,却不料那小东西越长越健硕,本来最为担心的柳妈见了,都说与寻常孩子无异了。
许蕴锋忽见儿子张了嘴冲他乐儿,顿时也喜不自禁,逗弄婴儿道,“你倒是欢。来,叫声爹!”
孙嘉懿闻言,也被惹笑了,嗔道,“你啊,这高兴起来都没正行儿了。也不想想,他才两个月大点儿,人都认不清呢,哪会说话?”
许蕴锋作幡然醒悟状:“我糊涂了,夫人提醒的是!”
见他欢喜,孙嘉懿又说,“这也是人之常情,诶!差点儿忘了,孩子名儿还没取呢,这可是正事儿!”
许蕴锋听了,脸色蓦地严肃起来,沉吟半晌才又开口,“这孩子阳刚气十足,将来必也能顶天立地,就叫乾初吧!”他说着,将襁褓交给孙嘉懿,走到桌案提笔写了下来。
“乾初……”孙嘉懿念着那两字,嘴角儿也漾出了笑意,“乾坤始定,天地之初,呵!哪有这么自夸的……”
“我是他老子,夸夸自家儿子怎么了!”许蕴锋有些桀骜的说道,“这孩子像我,你且看着,他日后定然比我这个爹出息!”
孙嘉懿也是说不出的得意,不觉露出些娇态,嘟囔起来,“才两个月呢,就教你看出不一样了?”
“夫人,怎么不见珮儿?”
此言一出,孙嘉懿有些得意忘形的脸色又猛地黯淡下来。然她早知道有这一天,因此心里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
“先把乾初抱出去,你们也都退下吧!”孙嘉懿说完,奶娘已经过去抱孩子出门了,立侍在侧的丫鬟也很识趣地告了退,柳妈跟香袖仍自不动。
孙嘉懿蓦地一脸悲惨戚戚,走近许蕴锋,沉声道,“当时毕竟战事要紧,所以我仔细权量,到底……没敢告诉你——珮儿母子……”她说着,已似假还真地哽咽起来,“都不在了……”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许蕴锋瞬间脸色颓然,身子几近要站不住了。他怔一怔,脸色才缓了些,声音却有气无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话说到后半句,语气里竟有了恨意。
见他面色难看,孙嘉懿暗自惴惴,强作镇定地将心里温习了千八百遍的说辞念将出来,“也是事出突然,竟是我先有的产讯……乾初那孩子险些折腾掉我半条命去,等再醒来,却听乳娘她们禀报,凉春跑了……”
她于是不着痕迹地丢个眼色给柳妈,对方会意,忙至近前。到底是老狐狸,言行神态无不逼真,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教闻者伤心,“回大帅,当天夫人大出血,阖府都忙得心焦,却不料太太也赶上那时候生产。凉春那丫头素是个稳重的,又是赵嫂子的干闺女,闻知她过去了,老身便又指派个产婆去听差遣……可……可后来产婆回说,太太的孩子生下来就断了气息。当时夫人这里还在艰难生产,老身等自然顾不上那边,谁想到凉春竟然卷了财物要连夜逃走……若不是咱们帅府家丁不比旁的,那丫头早就不见影儿了……太太醒过来后就趁下人不注意,一把火烧了院子……那时乾初小少爷刚刚出生,老身指挥人去救火,已经来不及了……”
柳妈话未说完,已哭得涕泪横流。许蕴锋一双眼睛盯着她看,默不作声。柳妈虽然老练,也被他身上的戾气吓得脊背发冷,一颗心好悬要跳出似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主仆三人为了圆谎,早恩威并施串通了帅府所有人,连许乾初的生辰都推后了几小时。
“传凉春过来!”半天,许蕴锋重重一拍桌案,吩咐一声。
孙嘉懿暗暗皱眉,却不敢怠慢,抬眼看向香袖。这丫鬟早吓得有些抖,见状微微福身,疾走着退出厅堂。
好大一会儿过去,香袖才带领几个婆子押着凉春进来。
凉春刚被推搡着进了门,许蕴锋登时怒火全倾,两个箭步上前去,狠狠一脚揣在她胸口上。
当初的旧伤原就没痊愈,如今又添新伤,凉春趴在地上,一张脸儿白得渗人,只觉哽嗓发甜,顷刻间一口鲜血自口中翻涌而出。孙嘉懿等初时大惊,渐渐转为窃喜,不禁盼着许蕴锋再补几脚,自此死无对证。
许蕴锋却没教她们如愿,站定了身子,居高临下负手斥道,“吃里扒外的狗奴才!”
凉春自地上缓缓坐起,一只手抚着心口,微微咳嗽起来。她已从许蕴锋的话里听出了眉目,思忖对方下手如此狠辣,必是听了孙嘉懿撺掇,把罪责都归咎到自己身上了。不禁想起赵嬷嬷当时所言:他两人终究是夫妻。
见这夫妻两个此时竟同仇敌忾地瞪着自己,凉春反倒不怕了,抬眼冷冷地将屋里众人扫了个遍。孙嘉懿见她嘴角儿还噙着抹似有又无的笑意,不觉就吓出一身冷汗。
许蕴锋自是怒意难平,自腰间解了配枪便顶在凉春额头上,“我临走时是怎么交待你的?让你务必照顾好她母子,守她平安,你却给我这样一个结果……我留你这条贱命还有何用!”
凉春却面无表情地对上许蕴锋渗出寒意的目光,语气幽幽,“大帅坐拥半壁江山,尚不能守她无虞,如何认定凉春一个看人脸色仰人鼻息的下人便做得到?”
这几句话好似响亮的耳光般,重重地打在许蕴锋脸上。不只许蕴锋脸色立时黯然难看,连孙嘉懿都蓦地气息凝重许多。她眼珠儿不动的盯着那冷光闪烁的手枪,恨不能蓦地擦枪走火一了百了。此时闻言,又添一恨,作起威来,“放肆!亏你还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下人,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说话?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今天想造反了!”因此扬声道,“拖下去,杖毙!”
凉春身后的几个婆子闻言便要扯她出去,许蕴锋原是副恍惚的样子,此时陡然一声干咳,望向孙嘉懿,“这丫头虽然莽撞,可也没犯大错,夫人不必动辄生死。”说着又看向凉春,“都下去吧,今天的事权且算了,以后好好侍奉你干娘!”
孙嘉懿兀自忿忿然:“她不知悔改,还口出不逊,纵容下去往后内宅还不翻了天!”
许蕴锋面上无澜,却暗自起了猜疑,即便再不明所以,他也察觉出孙嘉懿怨气重得出奇,又见凉春不曾有心虚之状,不禁嗅出了不寻常。然沉吟半晌,却终究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夫人也先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孙嘉懿自是不甘,想张口再说什么,接了柳妈一个眼神,也沉沉地叹口气,妥协般的带着一干人走了。
熙熙攘攘的厅堂片刻便归于宁静,许蕴锋望着空洞洞的门口,只觉得心被剜掉了似的疼。他身子一瘫,有气无力地坐下,泪水已潸然难止。他知道她恨自己,恨到当日险些要自己性命,可却从未想到她如此之狠——狠到宁与自己天人永隔。
耳边蓦地就回荡起她当年最爱听的那折《白蛇传》:奴为你贪红尘懒登仙界,奴为你产生下许家儿郎……
到如今,却是玉碎珠沉人不在,镜花水月两分张。终究赢了天下输了她,空余这红尘莽莽,姹紫嫣香,可世上再无江珮儿。半壁河山如画图又怎样?霜冷长河,浮云沧桑,伊人何在?独坐未央。
“咳咳……”许蕴锋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嗓子里也顿时痒了许多,猝不及防地一声重咳,只见地下多了些猩红点点。
许蕴锋便就此害下大病,虽不见折筋断骨那等的伤糜惨重,却也志气消沉,再无往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时的雄姿英发。这世上最难医治的,便是这样子心意难平的病,因此即便中西名医全都荟萃于帅府一室,也不过众目相对束手无策。
这世间,大抵没有女人容忍得了丈夫心心念念着另一个女人。空对着深山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孙嘉懿看在眼中,只觉新仇旧恨一齐压到了心口,却终是无处可发有苦难言。
柳妈进门时,正看到她这一副恼到妆容狰狞的模样儿,柳妈微微皱起眉头,劝道,“夫人务要珍重自己,且不说大帅病体未愈,里外的大事儿都得夫人拿主意,单是为了小少爷,也轻率不得啊!”到底是瞧着她长起来的,个中究竟,自是一眼便知,“你是堂堂十三省的大帅夫人,如今何曾有人敢分你半分荣光?为那么个死人耿耿于怀做什么?有资格坐在大帅身边的,只有你!”
“死人”二字,在柳妈嘴里压得很重,孙嘉懿恍惚就真以为江珮儿化作泉下死鬼了。沉吟半晌,却还是苦笑起来,“她要是真死了,我也能好受些……”
“夫人!”柳妈蓦地一声断喝,将她后面的话打住,“你记着,她死了,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浑浊的老眼里透着寒意凶光,孙嘉懿看着看着,心就坚定起来,面色也从容生动了许多,“乳娘说得对,她不过是个死人。可是——为什么这个死人到现在还是阴魂不散……”
尖俏的嗓音里,夹杂着丝丝阴戾刺耳。柳妈原是孙家夫人陪嫁的丫鬟,深得信宠,孙家当时令她同来朔州,便是虑及她老成持重可以为孙嘉懿出谋划策。更因孙嘉懿是柳妈从小奶大的,情分面子又比旁人再重几分,此时见孙嘉懿颇有失态,便执了她的手缓缓拍着,语重心长道,“夫人还是太性急了,她没那福气坐到帅夫人的位置上,难道还有福气长命?为着一不知道埋哪儿的孤魂野鬼光火,值么?常言道情深不寿,男人嘛,又能指望他多长情?不过是记挂几日罢了,若真是一往情深,当初干什么去宛平迎夫人进门?”
孙嘉懿渐渐宽解了许多,脸上颜色也愈加和悦起来,眉心却还是有些浅恨,“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以为过些日子就烟消云散了,可现在少说也半月了,他却还是那副阑珊心死的作态,乳娘,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也要看,夫人以为这样怨天尤人地干着急给自己添堵,他就能回心转意了?”柳妈说着,冷笑一声,“呵,且看着吧,咱们急,有人更急!这北地家大业大,有几个能看他置整个十三省不顾来作长情人?唐明皇最终都是舍了杨贵妃的,为美人不要江山的男人,即便世上真有,也断然不是他!”
一番话,终于说得孙嘉懿打起了精神,柳妈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顿声稍许又叮嘱道,“凡事太过急躁总是成不了的,夫人千万要沉住气。若大帅还是这副样子,合该到朱先生那里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