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古称会稽、山阴,始建于春秋,至魏晋而大兴,繁华甲于东南,素有“天上仙都”之美誉。唐代元稹有诗赞曰:“会稽天下本无俦,任取苏杭作辈流。”,可见世人对它的推崇。
晌午时分,东城门外,缓缓行来一匹青驴,后跟着名背负黝黑黯沉长刀的英挺少年。驴上端坐着位白发老人,面容清瞿枯槁,暗淡无神。少年一身水蓝色武士劲装,配上远较寻常金刀巨爷沉重的古朴长刀,愈显得英姿勃发,矫矫不群。
临近城门,老人勒住座下青驴,注视着被岁月刻画出斑驳痕迹的城墙,久久不语。城墙高达三丈,苔痕遍布,依稀可见烟熏火燎、刀砍斧凿之印记,沧桑厚重之感油然而生。
少年满目关切之意,道:“爷爷,你在看什么呢?”
老人感慨一笑,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君侯,如今城中奇人异士云集,你切记不可骄狂自大,惹事生非。”
这老人正是沧浪岛凌暮寒,特为镜湖论剑而来,少年凌君侯是他嫡长孙,天资非凡,此番正是第一次踏入江湖。他背后所负之刀便是沧浪岛祖传宝刀“怒沧海”,重达九十七斤,天下兵刃少有能及,其威可摧山断石,霸道无匹!
凌君侯目中此时闪过一丝期待,却是期待着那波澜壮阔的江湖,少年意气,心比天高,全然不畏怯那未知的未来,但将前路视作坦途。听了祖父的告诫,他微微一笑,恭声道:“爷爷,我不会轻易犯人的!”
凌暮寒看了看他,轻叹一声,翻身下来,牵着青驴步入城内。
少年紧随其后。
云聚阁是东门大街最为高档的酒楼,依水而建,五层全木式构筑。门前多植垂柳,谐意“留”字。招牌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金漆字体格外醒目。
刚过午时,楼内客人众多,显得繁杂喧闹。便在这时一老一少牵着青驴行至楼前,当下便有店小二迎了上去,一人从凌暮寒手中接过缰绳自去安顿青驴,另一人却在前殷勤引客。
“两位客官要吃点什么?本店有大师傅精心制成的糟鸡酱鸭,风味独特,还有清蒸越鸡、干菜毗猪肉、八宝姑嫂鸭、七鲜炒鸡腰、红烧狮子头……”一口气报出十几道菜名,那小二气都不喘一口,又道:“客官来绍兴,这女儿红可不能不尝,本店所备酒酿是在桂花树下埋了十八年的正宗女儿红,南来北往的客人无不赞誉有加!”
凌暮寒听他欢快的声音,心中沉郁隐去几分,抚须道:“先来一坛女儿红,再一份红烧狮子头,一盘炒鸡腰,八宝姑嫂鸭,清蒸越鸡,一份冷拼。”
那小二笑道:“好咧!您是要雅间还是在大堂里?”
凌暮寒道:“就在堂下吧!”
店小二将凌家祖孙引至一张靠窗的桌子,不一会儿,一坛泥封新解的女儿酒便被送上桌来,芳香扑鼻。小二殷勤倒酒,又有诸般菜肴送来,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那酒呈琥珀色,晶莹瑰丽,甘冽入喉,凌暮寒不禁赞道:“果是好酒!”小二自行退下且不提。
凌君侯身负长刀,居坐甚是不便,却不知为何不曾解下。
凌暮寒见他一副窘迫样子,问道:“君侯,你可知我为何要你行走坐卧皆不可使刀离身?”
少年摇了摇头。
凌暮寒道:“此刀之重,天下无双。虽威力无穷,却非常人可御使。我要你刀不离身,正是要你以心神与刀相融,混然一体,直至人刀合一,那时运刀,方可如臂使指,如意圆通。”
凌君侯闻言顿首,若有所悟。
这时数丈之外酒桌上传来一阵放肆大笑声,一名虎背熊腰、豹头环眼,赤祼着胸膛的虬髯大汉端碗饮酒,傲然道:“某家这次前来,就是要看看那天山雪究竟是何等样人,有没有三头六臂?我‘霸刀’铁虎横行燕山,向无敌手,正要讨教一番!”
堂中一静。那大汉铁虎显是满意于自家言辞所致的效应,顾盼之间,得意洋洋。与他同桌一名瘦子怯懦道:“老大,所有人都在看俺们呢!”
铁虎虎目一瞪:“老三,你怕什么?”
另一名抱着猪蹄猛啃的胖子落井下石道:“就是就是,老大打遍燕山无敌手,何等威风,区区几个眼神就把你给吓住了,侯三,你也太没用了!”
瘦子侯三不甘示弱道:“朱二,你还有脸说我,你除了吃,还会什么?”
胖子显然脸皮较厚,也不答话,只是装聋作痴。
老大铁虎脸上挂不住了,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废物,想我铁虎英明一世,怎么就收了你们两个作做小弟?”
听到这里,凌君侯眉头一皱,低声道:“本道是什么高人,原来却不过是几个妄人妄语!”
凌暮寒抿了口酒,淡然道:“这铁虎是燕山一带绿林首领,为人看似粗豪无文,实则心中颇有丘壑。一身刀法,亦有可观之处。那胖子朱二叫‘胖诸葛’朱禄,瘦子侯三叫‘鬼灵精’侯空空。二人一个狡猾多智,一个机灵诡变,都非易与之辈。”
凌君侯一呆,不解道:“那彼等为何作此无知情形?”
凌暮寒深叹口气,意味深长道:“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他们如此作为正是为了使人轻视他们,异日对敌即可以有心算无意,收奇兵之效。”
祖孙二人凭窗而坐,窗外柳绿花红,绍兴多水,柳荫下便是条城中河,河上舟行如梭,往来不息。这时忽有一条小舟如箭般驶来,舟上无人操纵而自行如飞。一名白衣白发白眉白须老人独立船头,两袖飘飘,指间有三丈三尺三寸红线缠绕。
瞥见这怪异老者,凌暮寒神色一惊:“这老怪物居然也来了!”
凌君侯闻言心中一动,观其形容,揣测道:“此人莫不就是那以指间红线为兵器,号称‘红线缠绵,相思万千’的月下老人?”
凌暮寒鹤眉深蹙,点头道:“这般形象,除他之外,还能有谁?此人昔年以‘相思缠绵一线牵’的奇功冠绝天下,生平唯有一败,便是败在了‘剑圣’上官无名之手,想不到连他也会为风云论剑而来!”
凌君侯沉吟道:“上官无名后又败在风吟雪剑下,此人想是欲见识一下天山雪的问剑七诀有何威能?”
凌暮寒叹息一声:“也不知有多少奇人异士为镜湖论剑而重入江湖!”
却说那河上架着一道青石拱桥,桥上人影晃动,行客如云。一名青衣白发俊朗男子伫立桥头上,神容落寞,心如一潭枯井,仿佛世间万事万物再也无关于心!
突闻一语幽幽叹道:“谁能料到昔年‘单掌毙六雄,青衣渡大江’的南宫飘零竟是华发早生,心丧若死。就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风尘女子,值得吗?”
一名锦衣华服男子缓步行来。
南宫飘零头也不回,冷冷道:“叶陌尘,你再多言一句,我便杀你。你不在华山做你的掌门,来此何为?”
身份赫然正是当今武林九大门派之一华山派掌门人的叶陌尘面带苦笑,一脸无奈。
叶陌尘望着远去的孤舟老人,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连月下老人也会来此!”
南宫飘零冷然道:“你不是也在吗,天下谁人不想见识剑神的剑有何玄妙?”
叶陌尘目光炯炯道:“那你又为何在此?我可不相信以你现在的心态还会对镜湖论剑这种武道盛事感兴趣!”
南宫飘零目中闪过一抹痛苦。
他出身于武林第一世家的南宫世家,少年时便名动江湖。其时大江之上有六名大寇盘踞,号称横江六雄,杀人掠物,无恶不作。年少轻狂的他一时性起,于一夜之间辗转数百里,将六人一一擒杀,不待受苦已久的江岸百姓相谢,衣袂飘飘渡江而去。此一时间,他便成了江湖中最为光芒耀眼的少年英雄!然而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后来却恋上了一名青楼女子,亦曾海誓山盟,亦曾花前月下。惜乎好景不长,南宫家主便知晓了这件事,绝不容儿子娶一名风尘女子的南宫家主大怒下将他囚禁。在这期间,那似是不甘寂寞的女子却又与另一名贵公子交好,费尽心机逃出牢笼的他眼见自己心爱女子躺在他人怀抱,只有黯然离去。那女子亦似因无颜再见他,羞而自尽。若一切真如此便是结局,可最终他却发现爱人变心正是父亲精心设计的一场局,为的就是要他死心。所以他的心便死了,一夜白发,再也未回过家门,哪怕是父亲辞世,一直四海飘泊,天涯为家。
叶陌尘见他一脸沉默,神色愈显嗔怒,冷笑道:“你是想挑战风吟雪,以便死在他剑下吧,这些年来,若不是顾忌南宫世家的声名,你想必早就自行了断了!南宫飘零啊南宫飘零,你就真的这么想死吗?”
他若无所闻,神色痴然,看着滔滔流水,目中痛苦尤甚。
叶陌尘狠狠一跺脚,整座桥梁震颤起来。他幼与南宫飘零相交,情逾兄弟,又怎忍看他颓丧堕落至此,只是这一团死结,他又如何能解开?不理会慌乱的行人惊骇的目光,他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