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予他,为妾作小,受尽欺辱。然,只他一个微笑,一句安慰,一个抚摩,天大的痛苦,她也甘之如饴。
作妖的爱,就是如此,纯粹而简单,一叶障目,无欲无求。但人世依然容不得她,不排挤出门,誓不罢休。
那一日,秦家上下皆数出门拜佛,娘亲回谷探望我们,一路欢喜,哪里留意到,有人潜伏左右,带着危险一步步逼近。
她是妖的身份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房凛冽的目光下,那个声称爱她的男子遁了形,望穿秋水也等不来他的一句话。
娘的眼泪落进土里,那一句我恨你的嘶喊震天动地,摧肝裂肺。山谷里所有曼佗罗花都伤心地闭上了眼,任花瓣悄悄零落,香销菡损。
我还记得,她带他来山谷,他背了手,看一地花俏生生站成个个亭亭玉立的或笑或羞的女子,惊讶得合不拢嘴,附掌赞叹的样子;我还记得,他摸我的脸,眉眼鼻唇,蜻蜓点水般轻柔点过,揪我尚且小小的发辩,要我快快长大好嫁入他家叫他一声爹爹时,他眉目弯成浅月一般的笑。
可他说忘了,他拖了被子蒙住眼睛蒙住耳朵,就蒙住了那颗爱她的心。明知他不站出来,她就只有一死的下场,也要躲在那一四方的被褥里,求清净求苟安。
外公拖着我走,我尚且不明白,这个男人的脸,怎么变化得如此之快。
懵懂无知的心,在那一刻,就开始猜测人世复杂而叵测的情感了吧?
一片片拾拣起地上被扑落的曼佗罗花瓣,我问自己。
才会在遇见秦生的一瞬间,情感前仆后涌,明了那就是爱,就是爱,要人生要人死的爱……
悲戚就这样一点点从心头消失,心下平静如一滩死水。
十
我早知道秦生活不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秦母一副兴师问罪的怒不可遏,我握着桃木梳,一下,两下,三下,静静地梳理着那一头难打理的长发。
砰地一声,案几上的胭脂粉盒被她一袖扫在地上,扑里一地的红粉灿烂。倒也妖冶。我笑了笑,不理她。
“你明明说,你匀了各自十年的寿命给他的!”人都老了,她还是那般盛气凌人,伸手拽住我的头发,拧起我看向她。
“我让你拿衣服去打花了吗?我让他把衣服烧成灰喝下去了吗?”我冷冷地说,她就那么颓然地松了手,脸上,如丧缟砒。
那一日,她眼见得又一个活生生的曼佗罗花妖站在面前,生身儿子的命还和她悬于一线,一腔愤恨无处宣泄,拿了衣服把上面的花朵一一打落,誓与我对峙般的骄傲。
这本来也没什么,是秦生他,太傻。
衣服铺于床塌,夜夜渗透,滋补着他缺损阳气而亏损的身体。虽然扬手之间,我的本身吸了不少真气去,但让他醒过来,再活个三年五载,还是可以的。
秦家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等来秦生睁眼。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纭呢?”再看见身下的衣物,哇地就吐出一口鲜血来,又气晕了过去。
醒来,望衣涕泣。秦母气不过,点着儿子的额头开骂,父如此,儿亦如此,被一张狐媚的脸吸引,就忘记了来历考证,一个花妖还爱得死去活来的……
秦生惊愕不已,拿着衣服的手也松了,衣服掉在地上。秦母恨恨,还是拼命抑制,拾了衣服要他再铺上,好言劝慰,“这日子还不够了……”
秦生转过脸来,怔怔地望住衣服,却是不愿意再用。
睹物思人,催人断肠。
他本是想结束这一场人妖殊途的纠缠,要对这段感情做个彻底的了解,挥手让下人把衣服拿去烧了,把灰喝了,药效该也是在的,倒免去了枕它入眠的痛苦。
秦母乐呵呵地看着儿子流着眼泪,把一汤罐的衣灰汤一干而尽,自以为看见了清净的希望。给他盖好被子,服侍着他躺下,刚要迈出门,秦生的喘息就激烈起来,叫住她说难受。不到半个时辰,大夫还未赶到,秦生就咽喉闭气而亡。
她不知道,曼佗罗妖娆的背后,的确是毒,毒花。全身是毒。
那衣服上沾了曼佗罗的花粉,也只是毒性稍若而已,秦生喝了它,要不了一个时辰,自会口舌干燥,心跳加速,呼吸衰竭而亡。
彼时,我的胸口仿佛受钝器重重敲打,沉闷无法呼吸,即使挺了过来,终有不详预感,充塞于心,满满的,得不到释放的压抑。
爬上华山,从山顶望下去,秦家的楼阁上俨然一幅丧旗。我就知道,我爱的那个人,他终究还是去了。
尾声:
秦母颤抖着出门,千般恨,万班算,终是她自己把秦生推向了生死的边缘。我从镜子里看见她踉跄的背影,只一念之间,所有骄傲散去,这个目中无人的妇人身上,就有了苍老的味道。而我又何尝不是?只一夕,希望化作失望,年华老去,心如死灰。
哀乐再去,我听见送葬队吆喝着车马前进的声音。
这个晌午,牛马不嘶,犬不吠鸡不鸣,秦生的气息无处不在,他如空气,在我身边游走,向我招手。
他在说,纭,跟我离开。一字一顿,吹气如兰。
再整理一下云髻,插一朵盛开的曼佗罗在鬓角,我冲肩膀处微微一笑,“好的,秦生,我这就随你来!”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棺木打开,秦生微笑着伸开双臂,拥我入怀。
断翅的蝴蝶飞不过沧海
1
客船横渡渤海,颠簸着前行。海风呼啸,夹杂着一股海水的腥味。苍白的云朵从头顶飘过。海水泛着层层涟漪。湛蓝的海水,带着苦涩的味道,像极了人的眼泪。
茫茫的海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边,没有尽头。
2
第一次看到JOY,是在一家昏暗的小酒吧里。她那浓密如黑藻般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幽暗的淡蓝色灯光中,可以隐约看到她脸的轮廓。她站在台上轻轻晃动着身体,浅浅的吟唱。
JOY的歌声很干净,带着些许破碎的沧桑的感觉。她仿佛一个人走在世界的前头,不与人相伴,孤单前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她总是能淡然的面对世界上的一切苦楚。
JOY是这家小酒吧的台柱。大多数的人都是冲着她才会去那家偏僻并且破旧的小酒吧。
喝廉价的啤酒,谈笑风生。
我从洗手间里出来,碰到正要回后台的JOY。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她淡蓝色的瞳仁。清澈而明亮。她微笑着看着我,说,你好,我叫JOY。
就是这样淡雅的女子,虽然身处浮华乱世,内心依旧波澜不惊,依旧淡泊如水,依旧赤忱纯真。
3
JOY出生在一个偏僻的江南小镇。母亲辰是一个精致而优雅的女子,独身一人带着她。童年在JOY的记忆中是不停的搬家,辗转于各个城市中。落魄且贫穷。处处遭人白眼。
辰有着精致的容颜,亦是不肯为生活而屈膝的女子,高傲而冷漠。辰从未对JOY谈及自己的身世,亦不提及JOY的父亲。仿佛一切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那些年生活艰难,我们便住在阴暗潮湿的小阁楼里,闻到木板发霉的味道。没有阳光,像地狱一般。可是我却从未想过要逃,因为母亲是我唯一的依靠。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爱上了黑暗。”
JOY轻轻的笑,笑容苦涩,脸色疲倦。脸上的脂粉已渐渐淡去。
11岁以前,生活总是不停的辗转。JOY还记得那一个个朦胧的夜,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辰拉着她的手行走在空旷清冷的大街上。看到头顶那一片璀璨的星河,远处山峦黑色的脊梁,只是觉得寒冷。
“那天,天色微明。窗外是厚重的白雾,苍白灰暗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昏黄的明月。城市被寂静所笼罩,陷入一种微弱的梦魇般的氛围之中。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像一朵盛开在风中的花朵,瞬间颓败。殷红的鲜血浸透了她白色的长裙。像一朵樱花,散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她就这样离开了我。”
JOY淡淡的笑。似乎述说着别人的故事,与她无关。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JOY看到了母亲。辰安静的躺在雪白的床上。JOY掀开白色的布单,看到辰苍白的脸,依旧是那样美丽。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子,有着那虚无却又高于一切的尊严。最后,她终于无力承担生活的重负,于是便从那高楼之上一跃而下,颈椎断裂而死。如此这般孤傲的女子,世界上最廉价的幸福对于她都只是一种奢望。从辰坠楼到下葬,JOY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甚至心里还有一丝窃喜。
“人都是无情的动物,自私并且冷漠。我不相信这个世界。”JOY看着窗外黑色的天空,神情淡然。
4
在医院里,JOY看到了那个被称为叔叔的男人。40岁上下的男子,西装革履,眼角下方有一颗淡褐色的圆形小痣。手指干净而修长,有一股烟草的辛辣的味道。他拉着JOY的手,说:“小乔,我带你回家。”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JOY微微一颤,看到从淡蓝色的窗户洒进的破碎的阳光。恍若一道透明而突兀的伤痕,却又使人感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