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591700000008

第8章 天亮睁眼

58

他感受到一股暖风轻抚脸颊,并将他的头发变成风的一部分。头发向后,风在前方。他睁开眼,眼睛正对着从丛林树缝里溜进来的阳光。他低下头缓了一秒,大地的模样就和蔼可亲了许多。

马路的色彩是斑斓的,身上穿的是海魂衫,脑袋上是变化的光。他后座上的李爱一路无话,他只能听到风穿过她发丝的声音。其他骑车的人很闹腾,郑天亮老在吓唬刘晓云,就为了让她紧紧抱住自己。侯亮与钱大宝老换着骑,他们两个老累,总换着偷空休息。

马路就轻松得多,也许后面的李爱没重量,他好似骑在真空里,没有阻力,脚的动作就是惯性,无须再添加力量。这种感觉太梦幻,他都有些不信,总是回过头来,确保后面的人还在。

李爱见他回头,从黑纸一样的秀发下摘下一只耳机,放入马路的耳朵里。马路的耳边响起一个男中音的歌声——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这首歌叫什么?”马路停车,李爱顺势跳下来。其他人也都将车停在河边,各自找一棵树停在旁边。

“《恋曲1990》,台湾罗大佑的。”李爱没拿下马路的耳机,他们二人一起停车,一起走向河边。

其他人已在浅水区戏水,马路与李爱戴着耳机,只有看的分儿。

“郑天亮,你会游泳吗?”河边阳光比较直白,每个人都眯着眼。刘晓云对郑天亮说话,眼睛跟没睁开一样。

“你算是问对人了,哥们儿从小就是游泳冠军,各大游泳比赛没掉过前三。”

“那行,你先下水游一个,给大家表演表演。”

“这是为什么啊,大家一块儿来的,就我一人玩,太不合适了。”

“你先试试水温,要是合适大伙一块儿上。”

“您这意思,我是第一个吃螃蟹的?”

“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舍你其谁?上吧。”

“不是,哥们儿没带泳衣。”

“少废话,下水!”说完刘晓云一脚踹向郑天亮的屁股,郑天亮像一只鸭子被赶上架,掉水里又变成一只狗,遇到水就乱刨,嘴上还大呼救命。

刘晓云慌了,就要去拉他。郑天亮哪顾得上她的手,以为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理性思考为零,只会双手乱划。也没划多久,他停下来,表情狐疑。众人不明所以,停在原地同样狐疑地看他。他站起来,水深才够没过他的腰。

众人大笑,尤其刘晓云:“天亮哥,这河里的水还合你胃口吗?”

郑天亮默不作声,缓缓地往岸边走。

“别走啊,咱们游泳队可少不了您,我们还需要您拿金牌呢。”

郑天亮往铁索桥方向走,那边阳光充裕,他应该是去晒衣服。马路见他走了,邀李爱一起跟上。后面的三人也不甘落后,众人一同来到铁索桥。

59

铁索桥上的风比之前稍微强了一些,阳光也更温暖一些。不知谁带的头,光着脚走到中间,铁索桥上顿时有六双脚丫子挂在空中。他们坐在铁索桥中间,使劲儿闲聊。

“你们谁知道这桥有多高?”刘晓云先开口,试图将众人的话匣子打开。

“不超过五层楼房,四层十二米。”郑天亮积极应答。

“有同意游泳冠军的吗?”

“姐,能别提吗?”

“这是你的光荣历史啊,你有必要谦虚到如此境界吗?”

“别小看人,我小学真是校游泳队的,只是后来献身艺术,放弃爱好而已。”

“伟大的艺术家,凡夫俗子的我只能祝你成功了。”

“别老说我了,晓云,你以后想干什么?”

“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多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丢人的,我们一个个排队说。先从左边开始,大宝,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开大酒店、乐器店、电影院,哪个赚钱开哪个。”

“兄弟,你太贪了,这么多你经营得过来吗?”

“我早盘算好了,我一天分三段时间,各自给这三个行业,我的时间表都写好了,精确到上厕所的时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我这个计划……”

“下一个侯亮。”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钱大宝抢话道。

“差不多了,计划经济时代已经过了,该侯亮来了。”

“我不贪心,干自己想干的事,不为生计奔波。”

“这叫什么事?”

“做一个自由的人,不为名利所困。”

“晓云,终于明白你刚刚的‘大庭广众之下的不好意思了’。”

“听上去是不是特别有艺术范儿?”侯亮不卑不亢地问。

“很符合你的身份,晓云,该你了。”

“我能不能让李爱插个队,她是我领导,让她先说。”

“你已经被插了很多人了,现在你必须说。”

“你说什么呢?你个臭流氓。”

众人大笑。

刘晓云收起脚,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不慌不忙,对铁索桥外:“我最想不工作就有钱花。”

“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众人齐说。

60

“到我了是吧。”李爱也跟着站起来,随后所有人都站在铁索桥上。

“我是最没有出息的人,我就想找个心爱的人平平稳稳地过一辈子。”

马路反映迟钝的表情转过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该马路了。”

众人一齐看过来,马路只感受到李爱的目光,比阳光温柔,比清风凉爽。

“我还真没有想过。”

“那你现在想一个。”

“会不会太草率了?”

“现在说出来的才是你最迫切的。”

“我想我们乐队一直演出,永远演出,随时随地,直至死去。”

“好,我同意,”郑天亮突然调高嗓音,对前方大喊,“我要成为新一代的摇滚教父。”

“最酸的原来是你。”刘晓云一脸鄙夷地看着郑天亮。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吧。”郑天亮摊开手装无辜。

“不但酸,而且贱。”

“承蒙错爱。”郑天亮还假装作揖。

“不要脸。”刘晓云说完,无人应答,气氛尴尬地沉默了。

“好热,下水吧。”钱大宝率先退出沉默,蛊惑大家跳水,跃跃欲试的模样,短袖也脱了。

“谁先来?”刘晓云拉起嘴角挑衅的表情看着郑天亮。

郑天亮余光扫了一眼刘晓云,他默不作声,悄悄往后退。

“亮哥,你作为乐队队长,带个头呗。”刘晓云哪里肯放过他。

“你们看到的,我刚游过了。”

“你是刚游过,但你没跳过,来来来,给我们展露一下你校游泳队的风采吧。”

“不是,我裤子好不容易晒干了,你别逼得我没裤子穿。”

“人一个。”

郑天亮一听这词心情不爽了,他转向刘晓云,不服道:“谁啊,我已经准备要跳了,正在盘算落水的姿势呢。”

“哟,您还想花样跳水呢,那行,我们大伙等您,让您给我们开开眼。”

钱大宝不耐烦了,说:“不行了,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下水。”

说完,一个像肥皂一样的人形掉进水里。钱大宝迷惑地看着桥下的涟漪,忘了下一步的动作。

其他人见钱大宝还在,赶紧找身边谁不在。

李爱扑到铁索桥围栏上,大喊:“马路!马路!”声音激荡在四周,人还未浮出水面。

“他会不会游泳啊?这么久没出来,不会撞到水下的石头了吧。”刘晓云使劲儿摇郑天亮的胳膊。郑天亮比她还紧张,但他作为男的,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以安慰的口吻回答:“他会的,他会的,我跟他去过浴室,他不怕水。”

刘晓云没心思品味这个笑话,其他人好像没听到,依然在大喊马路的名字。

“得,我下水吧。”郑天亮就要跳,刘晓云拉住他:“你又不会游泳,别去。”

话毕,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浮出水面,脸上挂着笑意。他向桥上的人挥一挥手,众人自然轻松下来,同样报以挥手与笑容。

马路撩起头发,阳光重新刺眼起来。他眯起眼睛,直面阳光。桥上的人虽在阳光前面,却挡不住它,倒让他们像穿了一层薄纱,证明了夏天。

马路从衣着清凉的人群中找到一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出乎他意料,如此距离他还能看清这张脸的五官、表情,他只能怀疑,揉起眼睛,期望这是真的。

李爱在对他露齿微笑。“要是她能听见我说话就好了。”马路心说。

“那你试试。”他听到李爱的声音。

“喂喂喂,听到吗?”马路仿佛在试话筒。

无人回答。

“桥上,桥上,我是水下,我是水下,听到请回答。”

李爱的嘴唇没动,依旧露齿笑着。

马路再次揉眼,李爱的脸就模糊了,笑也不见了。他无奈地翻过身,身体一半没入水里,像一艘船般游向岸边。

铁索桥上的男孩们喜见像船一样的马路,先后跟着跳下去两个。铁索桥上剩三人,刘晓云鄙夷地看着郑天亮,问:“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郑天亮转过身,不看刘晓云,转移话题,望着太阳,语气懒散:“天气真好,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你们谁跟我去草丛里睡觉去?”

“臭流氓,实现诺言吧。”

“那走吧,睡觉去。”郑天亮说完就要搭刘晓云的肩,刘晓云低身躲过,溜到他后方,对着他的屁股,一脚猛踹,郑天亮顿时身体失去平衡,在桥边像只鸭子一样摆弄双手,嘴上大喊:“又来。”无奈地掉入水中。

61

马路拨弄湿漉漉的头发,面前的镜子顿时被滋湿,镜面上粒粒钻石般的水珠使镜中的他面目全非,他实在厌恶这种发亮的东西,一把擦去,终于见着本尊。

镜中的他容光焕发,眉眼间透出与之不匹配的少年气息。他很珍惜,为了让它更浓烈,他决定刮胡子。刮完胡子理头发、换衣服,在客厅撞到准备早餐的安静。

安静停了一秒,眼神狐疑地看着他。马路对她抿嘴一笑,拉起椅子坐下,掏出手机,搁在桌上。安静还停在原地,她似乎想知道马路要干吗。

“你那手机是不是能上网?”马路突然问安静。

“在你后面的沙发上,你自己拿。”

马路整只手夹着大屏幕三星手机,感觉很别扭。食指触碰屏幕时,总担心屏幕会掉,想两手护住,却苦于没有再生一只手。

睡眼蒙眬的马佳从卧室出来,见着正玩手机的马路吓了一跳,以为还没醒呢,揉揉眼睛,马路还在玩手机。

“这谁啊,差点高兴死我了,还以为梦没醒还在睡呢。”

马路见着马佳是真开心,他扬起手,对马佳招手:“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看看这手机怎么玩?我想注册一个微博,手机能弄吗?”

马佳来了兴致。她坐到马路旁边,拿过手机,说:“这你算问对人了,专业注册微博十二年,一分钟内帮你搞定。”

马路的视线从手机移到马佳脸上,女儿的认真模样好像小学时代的好学生,他不合时宜地将这话提出来:“你可以考虑做功课时也这么认真。”

“别那么扫兴,正忙着呢。”女儿不耐烦。

马路耸耸眉,从安静手里接过来早餐。

“要不要先吃饭?”

“等会儿,我先弄好。”

“不许拍食物发微博。”

“开玩笑。”马佳应该是注册完成了,她站起身,将手机正对食物,头也伸过去,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做剪刀手。随后咔嚓一声,马路耷拉着眼看她。

“喏,算我委屈一下,给你第一条微博做个纪念。”马路接过手机,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女孩与食物的图片,配的文字是:第一条微博,第一次早餐。

马路摸着眉毛,凝视这条微博许久,差点忘了吃早餐。

62

回到公司,他有一份快递。小李交给他,并提醒他先去试试。他撕开包装,一个小黑袋子掉了下来。他低下身,发觉衣服已露出一角。

熟悉的条纹与质感,马路捏在手里,用鼻子嗅了嗅。

有人敲门,进来的还是小李。

“马总,您先试试吧,不适合我给您退货。”

“出去。”

“您还是去厕所试吧,厕所有镜子。”

“出去。”

小李无奈地掩门而出。马路重新将衣服折进黑袋子里,小李又推门进来了。

“差点忘了说,王总叫您十一点开会。”

“出去。”

小李悻悻出门,马路紧随其后。

厕所里,马路手夹着袋子尿尿。他来得最早,完事最晚。站着的人都不在了,他不放心坐着的。他挨个隔间看,在最后一个隔间里脱外套。

他推开隔间门,站到镜子前。镜子里穿着海魂衫的他像另外一个人,他奇怪地望着自己,越看越奇诡。很快,镜中年轻的马路笑了笑,推门出来。

63

马路经过条幅、人群。条幅上写着“××大学第十二届歌手大赛”,许多学生簇拥着中间一个舞台,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

马路在后台找到队友,三人正商议演出细节。

“大宝,一会儿你鼓的力度要大一点,我怕观众声音太大,盖过了鼓声。”郑天亮语气严肃,像个老师。

“瘦猴,一会儿你贝斯音不要调高了,咱们这调音台本来就不行,你一开大,肯定全是低频。”

“马路,一会儿你吉他失真调狠一点,越亮越好,高频足了,层次就出来了。”

马路手心全是汗,他摊开手对大家:“看,哥们儿手里全是汗。”

“紧张归紧张,可别演砸了。今晚算咱们正式走向音乐道路,你们看看台下都是什么人,好好演,兄弟们,成败在此一搏了。”郑天亮将手搭上马路的手,其他人依次堆上来,一齐喊加油。

马路听了郑天亮的话最好奇,他掀开幕布,第一排评委他认识几张脸,他在电视里看过,宋总、张总、王总,都是大唱片公司的老总。第二排学生模样,桌上也放着矿泉水,应该是学生评委。再往后就人满为患了,门口都溢出去几个学生,挂着红牌儿守门口的工作人员也是稚嫩面孔,第一个学生上台后,他们不得不关上门,将拼命想挤进来的学生挡在外面。

“你看我手,又出汗了。”马路放下幕布转过头来,面带苦笑。

“你真有出息。”郑天亮表情认真,身体站得很直。

“不行了,我想尿尿。”钱大宝大腿紧缩,问侯亮厕所的位置。

“离我们上还有一点时间,瘦猴你带他去,早去早回。”

马路又掀开幕布,郑天亮交代完早去早回的事,也跟着把头伸出幕布外,轻声问:“看到宋总了吗?”

“我看到刘晓云了。”

没有回话,马路纳闷,转过头看他。郑天亮盯着第一排评委,若有所思。

“刘晓云和李爱在后边。”马路怕他没听见,再强调一遍。

“是吗?”郑天亮从幕布外进来,主持人开始开场白。在一大串形容词废话之后,第一位选手上场。

选手来自土木工程二班,叫杨伟,演唱的曲目叫《对你爱不完》。杨伟没征兆地将身体笔直站立,打了个响指后,伴奏音乐起。大家见他这阵势,都以为他要学郭富城跳舞,不想他下一个动作是从主持人手里再拿过一个话筒,一手一只,左右对唱:“灯初上夜未央,来往的人多匆忙,我不要太紧张,和别人一模样,但是你对我望,两只眼睛大又亮,我开始失去了主张……”

底下的学生借机闹腾,杨伟爱一次,观众也爱一次。杨伟觉着自己人气不错,副歌的“对你爱爱爱不完……”就真的不完了,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观众无所谓,评委不乐意,使劲儿给主持人使眼色。

主持人话筒被他夺走,也没法阻止。多亏宋总,对旁边的工作人员悄声说了几句,杨伟的爱顿时停止。他让工作人员将话筒线给拔了。杨伟遗憾退场。主持人急忙拿来话筒,介绍第二位选手。

第二位叫毕云涛,生物与化学系,表演的曲目是《大约在冬季》。这位同学很有礼貌,一上台先鞠躬,自我介绍:“各位评委、同学们好,我叫毕云涛,我演唱的曲目是《大约在冬季》,希望大家喜欢我。”

说完台下有人起哄,叫了一句“我们都爱避孕套”,台下哄笑。

毕云涛肯定听习惯了这样的玩笑,应对如此阵势他毫无畏惧,咳嗽了两声,开了开嗓音,跟着伴奏起唱。他抛弃齐秦的那种轻音,吐字很重,先听可能不适应,听长了还是有别样风味的。

他演唱完毕,掌声雷动。还是刚才的声音,叫了一句“避孕套你是好样的,我们永远爱你”。毕同学依旧镇定,缓缓走下台,跟个装聋的明星一样。

下一组是组合,演出小虎队的《爱》,又蹦又跳,没坚持把歌唱完,被评委们叫了下去。

再过了几个都平淡无奇,晃晃悠悠就到了“怒放”乐队。因为他们是乐队,需要提前搬设备调音,幕布在他们没准备好前,一直将他们挡在舞台后。马路从幕布缝里瞧见李爱,并与之对视片刻。

“好紧张,感觉是我上台一样。”刘晓云抓着李爱的胳膊语调不顺地说道。

“我跟你一样紧张,你看我手心也全是汗。”

“不行了,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敲打身体,感觉它随时要跳出来。”

“没看出来你这么紧张郑天亮。”

刘晓云翻了个白眼,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李爱手臂逐渐变红,手指印已清晰可见。

“大家好,我们是‘怒放’乐队。”台上四人齐声说。

李爱转过头看着表情如看恐怖片的刘晓云,竟也不觉手臂疼了,微笑着转回头,与她一起专心看演出。

郑天亮介绍完名字,很酷地甩了甩头发,转过身对钱大宝点头。钱大宝回应,鼓槌儿敲了四下,马路吉他起。八节后,鼓与贝斯跟进,十六节后,郑天亮的歌声响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郑天亮没开嗓之前,台下还很吵闹,台上的伴奏像给台下助兴一样。等郑天亮闭起眼睛,用很重的咬字吐出第一个声,观众立刻像在考试,呼吸都听不见。

台上的《外面的世界》与齐秦版本相去甚远,同样是深情,齐秦流行版本是细腻真挚,“怒放”乐队版本是豪放不羁。起先郑天亮还有舞台动作,歌曲往下发展他唱得动情,动作也忘了,只会握住话筒,随心而唱。

刘晓云在郑天亮有动作时,像看自己孩子的表演,没有欣赏,只是担心。担心他出错,担心有意外。进入副歌后,郑天亮单纯地握话筒,她的心也就跟着沉寂下来,跟他一齐闭眼,以音乐作为交流的介质,一些世俗中略觉矫情、深情的话语,在这个世界里就是通行证,逼人眼泪不算过分,冷眼旁观才是大罪。

背着吉他的马路在未弹之前,脚打战、手冒汗,不敢看台下,跟台下全是老师一样恐怖。按照之前的台风设计,他应站郑天亮的左边,与贝斯充当郑天亮左膀右臂的阵势。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是怎么跟侯亮站一块儿的。他们只能以聊天来消除紧张。

“你看见第一排的妞了吗?”侯亮以说正事的姿态笑问马路,仅敢用余光瞟人家。

“我现在看不见,之前在后台看见了,是那个恨不得把屁股都露出来的女的吗?”

“你真粗俗,那叫性感时尚。”

“可她年纪不小了吧。”

“我就喜欢这样的熟女。”

马路不再回答,因为鼓槌儿响了。出乎他意料,音乐一起他的紧张就找不着了,他像个懵懂而随性的孩子,推开了一扇奇异世界的大门,里面有稀奇古怪的玩具,没有严肃啰唆的大人,可以不知疲倦地嬉闹、吃、睡、笑、哭。

他在乎有其他人?他都看不见台下人了,无知就当无畏吧!

音乐结束,剧场陷入深情后的短暂真空,寂静异常。宋总与其他评委的墨镜还在鼻梁上,脸上阴黑,表情难辨。更让人心慌的是,他们还不评论,跟观众一道沉默。

总得有人说话,马路想到了李爱,他终于敢向人群找人了。李爱已不在先前见她的位置,他四下搜索,依旧无果。他不放弃,再搜索一遍,脑袋移动的幅度也大了不少,惹得郑天亮怒目而视。

“别在舞台上看妞,有领导在。”马路仿佛听到郑天亮这么说,惯性地将头转向宋总。宋总的嘴角突然弯曲,牙齿露出来,接着起身、鼓掌,节奏尤为缓慢,像特意为了引导随后雷鸣的掌声而做的样子。

观众无脑,轻易被引导。一片叫好声与雷动掌声持续片刻,宋总觉着差不多了,大手一挥,掌声逐渐熄灭,主持人过来递过话筒,宋总没接,原地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话筒,主持人不敢走,做人工支架。宋总慢腾腾地说:“你们是我今晚遇到的最动人的乐队,我期待北京歌手大赛里你们的精彩演出。”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马路放下吉他,就要与其他三人拥一块儿。郑天亮挡着他,先对话筒说:“谢谢宋总,我们不会辜负您的期待的。”然后四人才欢笑着抱在一起。

马路又向人群里看李爱的身影。整个舞台欢呼的过程里,他一直没瞧见李爱。他本想叫郑天亮一块儿找刘晓云与李爱,见他正忙着欢乐,话到唇齿间又吞了下去。

64

“咱们现在把一周一次的排练改成一周三次,为了备战北京歌手大赛,辛苦大家了。”郑天亮说的话很官方,马路差点以为是别人说的。

“兄弟之间说这个?”钱大宝说完狠狠地SOLO了一遍鼓。

“一周三次对一个男人来说毫无压力,是不是,马路?”侯亮耸着眉头,笑拍马路的肩膀。

马路默不作声,像没听明白这个笑话。

刘晓云与李爱推门进来,二人手上各自搬着个小纸盒,里面尽是国外乐队的磁带与海报。马路放下琴,帮李爱搬。郑天亮没起来,在调琴。刘晓云的脸色有些异样,马路赶忙一并提到手上,嘴上调侃:“你们怎么知道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乐队啊?”

马路挑了一张封面很狂野的磁带塞入磁带机里,钱大宝停止试鼓,侯亮放下贝斯,郑天亮不再扭动吉他旋钮。马路挨个递啤酒,男孩们用嘴撬开啤酒,女孩们拿着歌词小声跟唱。喝着啤酒听着歌,马路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这张专辑唱完,马路让李爱选下一张。李爱叫刘晓云选,刘晓云说不知道怎么选,全没听过。身后的郑天亮从纸盒子里拿出一张海报,摊开来看,一个长头发的碧眼老外竖着把吉他,左手按着吉他低把位和弦,右手附在琴桥处,蓬乱的头发上有一顶绅士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嘴角微扬,一脸骄傲。

“这个动作我喜欢,听他们的。”

“Guns N’Roses?我找找。”

“Guns N’Roses是什么?”

“枪花。”

“这人是谁?”

“他们的主音吉他手,Slash。”

马路听着来了兴致,他歪着头看着这张海报,感觉与自己的形象相去甚远。

“好,马路,你来学这个姿势。”郑天亮把海报递给马路。

“你觉得他与我气质符合吗?”

“不符才要你学啊。”

马路不说话,对这张海报左看右看。

郑天亮又把头埋进小纸盒,找出一张性手枪的海报。

“这人我知道,是Sid。”侯亮眼发亮,指着性手枪合照里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说。

“那成,你就学他摆姿势吧。”

“为什么要摆姿势?”

“因为你需要。”郑天亮语气很硬,有些不耐烦。

“我怎么就不知道我需要?”侯亮语气也不愿软。

“台风,兄弟,咱们需要台风。”郑天亮的语气终于缓和了。

“我们这是海边吗?还台风。”侯亮以逗众人笑的语气说。

“既然你们不知道台风,那咱们就去一趟海边,看看台风。”郑天亮延伸侯亮的话柄。

“可游泳冠军,咱们怕你喝不惯海水。”刘晓云对马路耸眉,一脸狡黠的笑。

郑天亮装没听见,又把头埋进纸盒里。这回他找了很久,拿一张不满意一张,最后把头伸出来,问刘晓云:“没有中国的吗?”

“你想要谁的?”刘晓云收起笑容,认真回他。

“谁都行,只要跟咱们长得一样,看着亲切。”

“日本的行吗?”

“日本就算了,没什么牛乐队。”

“谁说日本没牛乐队的?”李爱与刘晓云齐声问。

郑天亮没有回答,头又埋进去,掏出一张老鹰乐队的海报。他将海报递给钱大宝,自己坐下来,重新捣鼓琴。

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马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打破沉默,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海边?”

郑天亮看了他一眼,右手还在扫弦。吉他因为没插音箱,发出呱呱呱的轻声,只有在寂静的时刻才能听清。

65

马路的手指轻触琴弦,琴弦挨个发出“嗒嗒”的声音。他再试试另外一把,声音比这把亮,均匀。

“我能拿下来试试吗?”马路声音不大,老板正在看电视,应该没听到。

马路只能走近电视。电视里正放一档选秀节目的访谈,马路正眼一看,评委们尽是熟面孔。

“选秀就是商业活动,文化娱乐产品,跟音乐还不是一回事儿。”戴着鸭舌帽的崔健语速很快,但字字有力,主持人能听明白,就是假装不明白意思。

“我觉得这些小孩都很好,对音乐的坚持与诠释都很棒,他们就是中国音乐的未来,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张武说的是主持人想要的,所以主持人跟张武聊得不错,镜头总是切给张武。

“您对一些学员为了搏出位,老出一些花边绯闻怎么看?”

“这个我关注不多,我平常的生活其实挺简单的,我只关注音乐。”

“最近微博在疯传您跟学员贾艾月出入酒店的照片,今天在咱们节目,您要不要为自己正言?”

“清者自清,我说过,我不关注这些,我只注重音乐。”张武很排斥这个话题。

如此主持人只得抛弃张武,找下一个采访对象。

“下面我们听听滚石唱片前总经理宋总对时下选秀以及中国音乐的看法。”主持人串完词,画面切到宋总。

宋总做派依然很足,虽然现在改卖海鲜了。他接过话筒,跟当年马路第一次见他一样,先用手指点了点,确定能出声,放到嘴边:“诸位别看现在选秀节目这么热门,其实音乐市场是畸形的,唱片业早就完了。

“但是音乐作品还是很有多样性的,大批的新人出来,一首首热门金曲红遍大街小巷,有人说这是中国音乐最好的时代。

“现在是假繁荣,是消费明星而不是消费唱片。还是崔老师说的,是娱乐,跟音乐无关。”

主持人又问砸了一个。无奈之下,节目只能插播广告了。

老板伸手关掉电视,转过头问马路看上哪件了。

马路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年轻的老板继续说:“最近我们搞Beyond纪念活动,买琴可以有折扣。”

马路才想起门口的海报,黄色大字好像写着:纪念黄家驹逝世二十周年,地点豪运酒吧。

他重新站到海报面前,像考试做题一样认真看。也就那么些字,他看了几分钟,差点看进眼里拔不出来。打断他的,是李爱来的短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们是不是错过了很多美好?

马路又被这几行字吸引,思绪乱飞。

66

阳光灿烂,芳草、鲜花扑鼻,马路六人一路喧闹与嬉戏,精力无限,对什么事都好奇。那年还没多少汽车,捷达、奥拓算是路上的劳斯莱斯,少而贵。男孩子们见着新鲜,爱在窗口数车玩,同时评头论足,个个专家口气。每一辆车过去,专家们评论完,都会加上一句——这车不赖,以后哥们儿就要这辆了。

一路下来,平均每人以后能开上十几辆吧。

从北京到老虎滩,按理说也算舟车劳顿,众人应该歇息歇息。马路第一个带头直奔海边,扒了海魂衫就要往海里冲,像个饿死鬼遇到食物,眼里都是劲儿。其他人也不甘落后,纷纷跟上,在海滩上留下一批凌乱的脚印。

潮水不断涌上海滩,将他们留下的足迹悉数冲去,海滩重新光滑、平整起来。除了马路跟潮水往深一点去,其余人都只立在海滩上,海水刚没过他们的膝盖。

马路一人觉着不给劲儿,踩着水唤其他人下来。立在岸边的五人没一个敢再往前走一步。刘晓云看不过,对郑天亮说:“游泳冠军,马路叫你呢。”

“不对吧,他是在叫你。”郑天亮与刘晓云面对面对话。

“他叫我,你答应吗?李爱答应吗?”刘晓云坏笑。

背着卡片机的李爱正对水底的海藻拍照,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她抬起头,回道:“可没我什么事,我有相机,下水是有心无力。”

“你确定他是叫我吗?如果你说他叫我,那我就下水,我不像某些人磨磨叽叽。”刘晓云一副较劲的表情。

“如果他是叫我们两个呢?”

“我是能下水,就不知道某些人……”

“我这火暴脾气。”郑天亮返身,往岸边一块青白、巨大的石头走去。刘晓云视线一路跟着他,直到视线被大石挡住。半分钟后,石头后面出来一个浑身洁白的郑天亮。其余人大笑,李爱赶紧拿起相机,对他猛照。郑天亮穿着一条白色游泳裤。

“您手真巧,泳裤都能用床单改。”学校统一发的被罩被单是纯白色的,跟郑天亮的泳裤颜色一致。

“勉强凑合吧,哥们儿也就这点拿手本事了,怎么样,这身造型,还算差强人意吧?”郑天亮翘起嘴,自豪地问。

其余人赶紧称赞,叫他快点下水。郑天亮蹑手蹑脚,走到远离众人三四米的距离,停下来,踌躇半天。身后的人齐声叫他下水、下水、下水。郑天亮回过头,做了一个浑身发抖的动作,说:“有些冷,能不能等水晒热一些。”

“少废话,下水。”四人异口同声,频率相近,于是声音巨大,远在几十米外的马路都能听见。

马路跟着招手,示意郑天亮过去。郑天亮拗不过,瘪起嘴,朝刘晓云指了指。刘晓云幸灾乐祸地笑,伸手叫他下来。郑天亮点点头,转过身,一个跟头下去,像鲢鱼跳水一般,激起一朵朵浪花。浪花散去,水蓝依旧,人影不见。

后面的四人忙拍手、呼叫,称赞郑天亮终于男人了一回。尤其是刘晓云,嘴角露出久违的满意笑容。马路游得有些累了,身体翻过来,脸望着天,憋着气,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咱们下水吧。”侯亮见两人都下水了,心痒痒,也想跟下去。

“咱们不能去远的地方,我不怎么会,别一会儿落下去起不来。”

“放心,我会……等会儿,天亮呢,怎么还没起来?”侯亮语气紧张起来。

“放心,才下水多久啊。”钱大宝往回走,也想去天亮刚才换衣服的大石后。

“不对,他不会游泳。”刘晓云声调高了许多,带着三人的视线一起寻向郑天亮落水的地方。那边天蓝依旧,平静得像暴风雨前。

“应该没事吧,我记得他后来苦学游泳来着。”侯亮自我安慰,而慌张的眼神说明他表里不一。他很担心。

刘晓云不相信他的“没事”,她赶集一样往前蹚,海水像人潮,存在就为了挡她去路。刘晓云生猛,遇神杀神,遇水蹚水,口中边大喊郑天亮的得名字。随着脚步越来越艰难,露出海面的身躯越来越少,刘晓云的喊声逐步嘶哑、放纵,自己无法控制,好像超出了本能,好像是别人的声音。她就想看那个她最在乎的人冒出头来,无论什么方式、无论什么代价,她义无反顾。

这种义无反顾很令人动容,马路因为动容无法看天。他翻过身来,望到叫魂一样的刘晓云,以为叫自己,赶紧往回游。片刻,马路站到刘晓云旁边,呼着粗气问她怎么了。她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寄托全交给他,摇着他的胳膊近乎哭声:“郑天亮掉水里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马路没空回她,他赶紧蹲身下水,在海里睁眼寻人。海水很蓝、很清,浮游生物像春季里的柳絮般轻盈、缓慢,马路无心欣赏,焦急晃过一个又一个无关紧要的生物,渴望瞧见与自己最相近的生物。

在水中待的时间越长,越因没找着郑天亮而慌张,于是恶性循环,他待在水里的时间无法长久。他只得先露出水面吸一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刘晓云的眼泪。大概这是刘晓云第一次落泪,还是落到比她眼泪还咸的海里。郑天亮大概太想知道刘晓云泪水的味道了,所以他躲在海里喝水。

马路再次潜入水。这次他逼迫自己冷静,希望能在水里多待一会儿。他的脑袋一入水便变成刺猬,头发像是植上去的,随时会被海水拉走。他的脸像个皮球,不时有气泡从嘴里跑出来,很让人担心气会这样漏空。

马路没注意这些,他的心思全在寻人上。这次他游的范围较大。近处没什么珊瑚礁,能一收眼底,没人就是没人。再说,刘晓云能站住的地方还能淹死人?郑天亮只有可能被潮水带下去,去了深水区域。

马路双手划水,双腿跟着踩水,阳光从海面投下来,像经过一层过滤,还原了阳光本来的雾气模样。多亏阳光的原形,将马路的影子投在海底,使他的影子越看越像青蛙,差点以为自己具备了青蛙的水下本领,没打算停下来,决心要遨游在海里。

他终于耗不住,脑袋重新往上冒,只露出鼻子与嘴,刚够呼吸。这个姿势特别像雨天里的鱼,大嘴使劲儿呼吸。因为耳朵还在水里,他听不到刘晓云近乎撕裂的喊声。他不需要外界刺激,他有自己的准则。他目的明确,没见着人他不会放弃。他大口呼吸几十秒后,像加了油的汽车,重新上路。因为底下是一条漫无边际的长路,他不敢随意挥霍体能,仅身体一沉,以最小的耗能方式潜入水里。

这次不知为何,他觉着海水开始混浊了,看着的浮游生物也模糊起来。看久了眼睛还不舒服,跟摘了眼镜的近视眼一样。他稍稍晃了一下脑袋,头发像树枝被大风吹动了一般,整体摇曳。这种摇晃让他更不舒服,视野更混。他决心先不管,找人要紧。他再往深水处划,身体尽量保持不沉下去,所以他的影子离他渐行渐远。同时,眼底的景物也跟着变化,开始有珊瑚,无脊椎动物,多彩的鱼,还有和影子很像的小带鱼。就是没见郑天亮。

马路不敢再往深处走,怕进了海底动物世界回不来了。此时他已累坏了,真想躺在水里睡一觉。他这次尽可能将脑袋露出来,想看看海面上有没有郑天亮。跟刚才一样,海面上依旧只有四个人。

他除了绝望,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别的。他翻过身,不再面朝大海。他闭起眼,直面蓝天。他一双手轻推海面,像没经过他大脑同意,他毫无知觉。他仰泳到刘晓云身边。刘晓云已哭成泪人,见到马路绝望的脸,就要钻进水里。

马路没有能力再去水里找人,他凭着最后一丝气力,拉住刘晓云,叫她莫冲动。冲动的刘晓云肯定不能被虚弱的马路拉住。她很快挣开了马路,一个跟头下水。马路除了惊恐,回天无力。他想起其余三人,赶紧回头找。他一回头,发觉后面三人也没了。他吓坏了,海面上只有他一人,他这是在哪?

“喂,喂,喂。”马路刚喊完,就听见回音。他听着回音像听别人的声音,有气无力,音色低沉。

“李爱,李爱,李爱。”回音比刚才还弱。

要不是在水里,他几乎要瘫下去。他没了气力再叫喊,他轻轻回过身,跟乌龟一样往岸边走。没走一米,背后哗的一声。他大惊,转头一看,一群人从水里冒出来。马路大喜,五人原来都在呢。他转过身,等他们走过来。

走过来才看明白,一行人还是四个。李爱与侯亮一人一边挽着刘晓云,钱大宝走在侯亮手边。四人神色哀伤,脸上的海水像他们的眼泪。他们很快超过马路,哗哗哗地上了岸。刘晓云一上岸,整个人就瘫坐在沙滩上,像一摊泥。钱大宝与侯亮还没泄气,视线不离海面。李爱见马路上岸速度缓慢,赶紧过来搀扶。

马路在李爱的帮助下,如愿躺在海滩上。与海里不同,躺在沙滩上是被太阳直射,他有些受不住,想往大石那边避阴。他艰难地走到大石处,发觉这儿已被人占位了。

马路见了,怒从心生,一脚踹向占位人的肚子,将他踹醒。

“你疯了。”那人迅速站起来,拍掉肚子上与屁股的泥沙。

其余人闻声立即赶过来,跑在最后的,是刘晓云。刘晓云拨开前面几个身躯,站到最前面。郑天亮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对她傻笑。刘晓云愣了片刻,突然哇的一声大哭,所有人始料未及。郑天亮嘴角拉开,倒吸一口长气。其余四人大概明白意思,不在此当电灯泡,依次散去。

马路已累得没形,走不了多远,便到大石的另一边躺下来。阳光依旧直白、通透,铺到马路身体上几乎让他变成一个白人,浑身发白,喜好被晒。

李爱跟着马路,在大石的另一边偷拍难得温柔的刘晓云与难得果敢的郑天亮。她拍完一张便捂住显像屏,鲜有不满意的,所以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笑一个,我给你拍一个,等会儿,你怎么流水口了。”此时卡片机就是李爱的眼睛,它俯视着马路发光的脸庞,像一个偷窥者。

“我已经没力气了,你抓拍吧。”

“流口水的马路一张。”说完,咔嚓一声,李爱捂起显像屏。

“你不热吗?”李爱觉着满意了,将相机挂在胸前,蹲下来问。

“但是我更累。”马路每说一句话都像使出了吃奶的劲。

李爱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将胸前的相机挪到背后,搓了搓手,轻轻插进泥沙里,捧起一坨铺在马路的小腿上。闭着眼睛的马路突然觉着一阵清凉从腿部传来,他懒得动,更不舍制止。李爱见他没有反应,猜想他是喜欢,继续挖泥沙。很快,他一条大腿被埋上。李爱停下来,轻轻敲了敲那条腿,没有反应,说明埋得够深。

“好舒服。”马路叹息一声。

李爱挪到他另一条腿处,双手插进泥沙里。几分钟后,马路双腿没入泥沙里。

李爱想再听到马路的声音,但马路只给她鼾声。李爱失望,觉着像是自己跟自己玩,没了兴致,起身去洗手。

海水比刚才热了些,水位也高了。李爱甩干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抹了两下,站起来环顾四周。有山、有水、有阳光、有沙滩,重要的是,还有一帮朋友。她看向她重要的朋友们,侯亮与钱大宝正围着不见了两条大白腿的马路,郑天亮与刘晓云在重新较劲。她不由自主地举起相机,让它做她的眼,将一群人尽收眼底,留下影像记忆。令她失望,他们距离太远,相机只能收进一边的人。

她无奈搁下相机,只得再找机会。

她走到马路这边时,马路只剩一张脸露在外面。叫她不可思议的是,马路居然还在打鼾。作为一名摄影师,李爱不能放过这个画面。咔嚓一声,只有一张脸的马路被记录下来。

海风的腥味逐渐明显起来,潮汐声也跟着大了起来。远处的落日像一块被烧红了的石头,随时准备入水降温。六人坐在大石上,面朝大海,表情庄严。可惜众人头发不争气,受不得一点风,老乱,老拍到脸颊,将构思半天做好的表情给破坏了。

“郑天亮,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刘晓云实在憋不住,受不了他那骚气的白泳裤。

“懂不懂时尚啊你,这是今年夏季最流行的泳衣。”郑天亮特意站起来,挤压双手,将肱二头肌露出来,以为自己是壮硕的模特。

“马路,他说你不时尚。”刘晓云转头对李爱身边的马路说。

“我是个土鳖,我知道。”马路做了一个金属礼的手势。

李爱赶紧叫他再做一次。马路做完一次泥人,体力恢复过来,兴头来了,给李爱摆了许多姿势。李爱挺满意,提议乐队四人一起合照。

“对啊,现在大伙来了海边,该见识见识台风了。”郑天亮拍拍屁股,滑下石头,捡起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

其余三人看向海面,并没有发觉台风的痕迹。

“干吗呢?下来穿衣服准备啊。”郑天亮穿戴整齐了,指着看海的三人。

“台风还没起来,要不再等等。”马路将手横在额头,做着一个遥望的姿势。

“少废话,下来拍照。”郑天亮一手拉住一只腿,一下扯下来两人。钱大宝见郑天亮向他走来,他忙伸手制止,表示自己能下来,不用帮忙。

四人互相帮忙整理好衣物,李爱问他们行不行,想好动作没有。郑天亮说没问题,其余三人默然。郑天亮开始数一、二、三,最后一声,跳,只有他一人飞了起来。李爱低头看显像屏,轻微摇头。

郑天亮表情不满,向前一步对着其余三人,问他们怎么回事。

三人依旧默然。

“瞎跳你们不会吗?”郑天亮叉着腰问。

“可是台风不是这样的啊。”马路叉着手回答。

“嘿,你懂得还挺多。”

“一点点吧。”马路居然还接话了,被郑天亮白了一眼。

“咱们是这样,姿势是要多摆,因为台风不可能一样,而且拍照也不能一个姿势,咱们多试几个,然后再跳,是不是?”郑天亮用一副商量的口气对大家。

“那我不知道要摆什么姿势。”钱大宝眯着眼睛问郑天亮。太阳马上掉到水里去了,海风是他唯一眯眼的理由。

“哥哥,你忘了上次交给你的海报吗?那不是让你贴墙上的,咱们要学人那台风。”

“完了,那海报被我贴厕所去了,厕所门坏了,我就把它贴上当门了。”

“您真会过日子,海报还能被您当门使。”

“哎,过日子嘛。”钱大宝没一丝惭愧。

“不过你放心,那姿势我是学会了,哥们儿挺喜欢听老鹰乐队的歌的。”钱大宝防止郑天亮来劲,赶紧说服他。

“其他人呢?”郑天亮对侯亮问。

“来吧。”侯亮点头。

李爱重新将相机搁到眼前,这次由她数一、二、三,最后一声跳,四人跃入空中,姿势各异——郑天亮像只老鹰,手脚扒开,一脸不屑;马路一条腿缩到屁股下,一条腿垂直,应该是没来得及跟上,脸是错愕的;侯亮叉着手,脑袋是歪的;钱大宝刚刚够离开地面,嘴都笑歪了。

四人忙过来看李爱手中的照片。郑天亮好像不太满意,期望再来一次。其余三人都觉着很好,特别是马路,最后一个拿着相机,打量了半天,啧了半天。

“要是能在这儿演一场就好了。”马路对着照片说。

其他人没在意这句话,只当是马路的一个感慨,重新拉马路过去摆姿势。月亮不知在何时爬上天空,天还没暗,飞鸟已开始回巢。

六人开始收拾东西往回赶。一路上嬉嬉闹闹,时间很快被打发了。

到学校了,男孩们送完李爱、刘晓云回宿舍,才发觉黑夜像没有礼貌的外来者,不打招呼就降了下来。马路几人这才发觉已累了一天,没进食,没午睡,见着黑夜了,才想起饿来。

众人涌进一家川菜馆子,点了三个小菜,一荤两素,叫了九碗米饭。大伙是真饿了,吃饭过程中都不带聊天的。剩的一点汤水都没了时,侯亮拍着肚子问:“谁带钱了?”

这个问题太有杀伤力了,所有人不敢接下一句。剔牙的不能发声,思考的没听到,抠脚丫的心思不在。侯亮拍拍桌子,再问一句。马路啊了一声,伸手去兜里,半天掏出一张饭卡与五块钱零钱,怯弱地说:“今天以为去食堂,就没带钱,记我一账,下回补上。”

其余二人也这么说。

侯亮抿嘴笑了笑,叫来服务员,问:“你们这儿能记账吗?”

服务员不回答,以官方的表情告诉侯亮——去你妈的,拿钱来。

侯亮的笑依然健在。他料想出这个结果,不急不躁地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的纸币,服务员的表情立即由官方变亲民,微笑着拿钱走人。

侯亮收起钱包,其余三人的视线随钱包移动,眼放金光。

“瘦猴,你从哪捡来的钱包?”郑天亮边剔牙边问。

“我忘了,有一些日子了。”

“是不是从女生厕所捡来的?”钱大宝搓着脚丫子问,搓一会儿停一会儿,将手伸鼻孔下嗅,味道也不嫌弃,怡然自得的模样。

“这你都知道,看来当时你也在啊。”

“你都捡着这东西了,还每天跟日本录像带玩个什么劲啊,你可以做一位实干家。”马路说完,众人大笑。

“这事非我所能掌控的,就像你,都跟李爱那样了,你还仅仅是一位空想家。”

三人一齐看向马路,等他回答。马路找不到借口搪塞,唯有沉默。

“对啊,马路,你怎么还不跟李爱表白?”钱大宝将手指向马路,马路捏着鼻子退后。钱大宝无奈地笑着耸眉,将手缩回来。

“对啊,马路,你怎么还不跟李爱表白?”郑天亮的手托着脑袋,侧过脸问。

“你不也没跟刘晓云好嘛。”马路唯有这样回复。

“哟,想不到你这么讲义气,要与我们同喜是吧。”

“这个又不是打麻将,需要凑四个人一块儿。其实,我知道,你是不敢。”侯亮折起钱包放兜里。

“谁他妈说我不敢?”

“那你他妈还不表白?”

“我是在等机会。”

“这好像是每个怯懦者的台词,你不会告诉我们,你打算在决赛当天告白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

“大伙儿觉得呢?”

“太不负责任了,又比赛又表白,说明你不专心,既可能耽误比赛,又误了表白时机。”

“靠。”马路感觉大伙有点针对他的意思。

“咱们四人谁比较有经验?教教人家。”钱大宝问。

“我来说一句啊,话筒呢?”郑天亮咳嗽两声,甩了甩胳膊,一副舞台上的模样。侯亮为了配合他,将手握拳做话筒伸过去。

郑天亮学着宋总,对拳头话筒轻点几下,再咳嗽两声,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吧,我郑某人自认为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这个泡妞啊,这个表白啊,它其实也是门技术,如诸位所见到的,郑某人我在这一方面不能说收获颇丰吧,但至少还是有一些成就的。”

“刘晓云答应你了吗?”不知谁没眼力劲儿,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说到晓云同志,我需要解释一下,晓云同志是一座山,逾越一座山需要的是强大的韧性与勇气,又如诸位所见,郑某人完全符合所有条件,逾越它自然不在话下。但为什么她表面还是不服从呢,这就要说到女人内心与表现的不统一性了,这又是个大命题,诸位要听吗?”

话筒连忙插嘴:“您还是先说说怎么帮马路吧。”

“根据我对女孩的了解,这不同类型的女孩需要不同的表白方式。对李爱这样小家碧玉型的,重要的是投其所好。”

“好像所有女孩都需要投其所好吧。”马路耷拉着眼问。

“别打岔,你是专家我是专家?”

马路耸耸肩,示意他继续。

“说到小家碧玉了吧?是这样的,对付像她这样小家碧玉型的女孩,需要投其所好,幸好她跟咱们兴趣相近,讨好她就跟讨好我们自己一样。马路,你觉得讨好我需要什么?”

“给你一个刘晓云。”

“我指的是兴趣上的!”这下换郑天亮耷拉着眼了。

“你的兴趣不就是刘晓云吗?”马路的表情是天真的。

“算了,你的反应也很符合你的身份,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是天生浪子的。”说完他做了一个舞台上甩头发的动作。

侯亮把手缩回来,也甩了甩,试图将上面的头皮屑甩掉。郑天亮见话筒不见了,强行拉过侯亮的手,再做一次宋总试话筒的姿势,表情神圣地说:“音乐能打动老子,也能打动女子。”

“我给她唱一首歌?”

“唱是第一步,还得有下一步动作。”

“把她推小树林里办了?”

“你咋这么流氓呢?”

“下一步动作不是这个意思吗?”

“你起码得跟人说一声再推到小树林里办了吧。”

“有道理。”众人齐声说。

“我唱哪首歌?”

“依我经验来看,你最好能写一首歌,专门写给她的。”

“写不出来怎么办?”

“没那么费劲,你就学着某首歌的和弦走向,改一下就行,记住,歌词最重要,一定写与她相关的,要让她知道这是写给她的。”

“还有呢?”

“酷,一定要酷。”

“我一大老爷们怎么哭得出来?”

“大哥,是酷,装酷,你唱歌的时候一定不能正眼瞧她,就得装作看不上她的姿态,等唱完了,再深情来一句,”郑天亮说到动情处,自己先入戏,眯着眼,深情对马路,“我爱你。”

马路与侯亮大吐,钱大宝表情怪异。马路抹了抹嘴唇,对钱大宝以敬佩的口气:“想不到你与他兴趣这么相投呢。”

钱大宝狠狠吞了一口气,回道:“投个屁,我好不容易把我刚吐的全吃回去。”

语毕,郑天亮也忍不住与马路、侯亮一齐吐。不过郑天亮比较有职业道德,吐完抹干嘴接着教学:“我敢保证,这一招一定能让你马上将她推到小树林去。”

“要是她反抗呢?”

“那你就需要再做一个功课。”

“什么?”

“亲吻。”

马路与另外两人对“亲吻”这个词很敏感,一听来了兴致,一齐靠过来。郑天亮成就感陡升,捋了捋刘海儿,嘟起嘴,侯亮第一个反应,连忙将手握拳伸过去。

郑天亮第三次学宋总轻点侯亮的手。

“在你唱完歌说完‘我爱你’之后,一般情况下,对方差不多已进入你营造的情绪当中,这时你必须顺其自然,慢慢将嘴移过去,注意,一定要深情地看她的眼睛,欲罢还休的感觉要有。”

郑天亮模仿场景,眼神迷离。

“亲上嘴后,一定要把舌头伸进去,就像这样。”郑天亮的舌头像蛇一样从嘴洞里爬出来,蛇头如喝醉酒,跌跌撞撞。

三人本来还算期待,见郑天亮又深情起来,伸出的舌头上还有菜沫饭粒, 三人实在忍不住,一齐吐。

侯亮有气无力地抱怨:“又饿了。”

“要不咱们再吃一会儿?”

“我看不用,就把地上的捡捡,再吃回去就行,还不用嚼,直接咽。”钱大宝回答。

“人家不同意呢?”

“不同意就摁住她的头,必须吃。”钱大宝笑着说。

郑天亮将手掌伸直,指向钱大宝,同意他。

“那我先去写首歌,诸位有什么建议吗?”

“一定要把舌头伸给她吃。”只有郑天亮说话。

67

马路伏在案头上,侯亮旁边看片,郑天亮听歌。宿舍门老开,总有人进出,要么找侯亮要碟,要么找郑天亮要带,宿舍鲜能安宁。马路心无旁骛,写出半首歌词。

马路伏在枕头上,嘴里咬着手电筒,笔尖在割纸面。侯亮的床在摇动,并伴随轻微的喘息声。马路充耳不闻,自己的丢纸游戏已够他忙碌了。他许多歌词都不满意,用纸量比侯亮大很多。

他不愿放弃,即使眼皮比脑袋重,眼睛被纸面反射的白光刺激得直冒白星,他的头还是离纸一尺高。

68

他将支着脑袋的手抽走,同时关掉手里的电筒。屋外的朝霞露出一些红光,马路坐起来,眼睛正好平视那一缕红光。现在五点半,我猜起码还要半个小时太阳才露出头来。马路走向窗口,楼下的街上人烟稀少,他数了数,四个老头八个女的。其中一个女的他眼熟,他认识了一个月。第一次也在早上,马路刚看完书,眼睛有些疼,他走到街上,吃了一碗馄饨与三根油条,剩半根。他边吃边揉眼睛,很快眼睛通红,但不疼了。他伸手往兜里掏钱,一伸口袋就摸到大腿,他换只手,更离谱,摸到的是歪到这边的命根子。

他决定要做一件对不起老板的事,他缓缓站起来,笑着跟老板道别。老板忙碌,只够给笑脸的时间。他顺利逃单,走到一家音像店。他见着老板了,才想听歌。老板是一位没穿上衣的漂亮女孩,头发长到腰际,脸上只有笑一种表情。马路戳在门口,不敢进门。因为他发觉自己光着脚丫子,很不好意思进。

没上衣的女孩在放歌,一直循环Beyond的《真的爱你》。也不知几遍过去了,太阳跑了出来,音像店进来了光,没进来人。马路猜想女孩是不在乎的,因为音乐一直在。

后来马路进去了,是因为女孩发现了他。按女孩的解释,光照进来后,也将一个身影照了进来。

起先他们无话,马路一直打嗝儿。女孩问他是不是吃了牛肉干,马路说刚刚吃的是排骨,还有汤。

女孩问他汤好喝吗,马路说排骨没吃完,太硬,牙已经咬不动了后来。

然后又沉默一会儿。阳光越来越亮,晃得女孩眼睛受不了。女孩眯着眼问马路眼睛疼吗,马路回答说刚好。

女孩捂住眼睛,叫马路回去,她要关店,今天不舒服。

马路只得来到阳光下。阳光果然让人很不舒服,他决定回楼睡觉。又是一朝霞光,他瞧见了那个女孩。

“我今天想跟她多说点话,我应该怎么做?”他问自己。

“那你也把你的上衣脱了。”自己没底气地回答。

马路脱掉上衣,站到镜子前。镜中的马路身上无毛,且白,像女人。他对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重新站到窗口,确定门口早餐店是否还在。

片刻,他屁颠跑下楼。如上次一样,吃完饭笑着离开。他以为已跟女孩很熟,不需要再靠在门口了。他站到正门中央,阳光的颜色还是多彩的,所以温柔得像不存在。

“你进来吧,听歌吗?”女孩的上半身像小孩子,没一月又长大了。

马路想说要,却发觉自己听不见,明明使了劲说,声音就是如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女孩又按开《真的爱你》,同时她有了兴致,时而会跟节奏摆动身体。马路只注意到她上围的两颗馒头,看着它们抖动他不自觉又饿了。

音乐第一遍结束,女孩一反常态,将音乐暂停,走过来指着马路的脚问:“你今天怎么又没穿鞋?”

马路已放弃语言表达,他抿嘴舒眉,一副温馨笑脸。

女孩不吃这套,继续说:“这太脏了,我又得每天拖地。”

这话可能是听者有心说者无意,马路的笑脸绷不住,屁股也如坐针毡,他负气站起来,没挪步先被女孩按下。她手上已经拿着拖把,让他坐下并踢踢他的脚,示意抬起来,她特别要拖他踩过的地方。

马路怒气上头,等女孩差不多收拾干净,他又离开位置,疾跑出门。他一口气爬上房间,怕女孩跟来,他还到窗口看了一眼。

女孩站在门口,对马路招手。

马路心花怒放,开始找鞋穿。屋里装修漂亮,配套齐全,衣服、帽子、配件应有尽有,唯独鞋子一双没见着。

他不相信,肯定是遗漏在哪儿了。他翻身四下找寻,除了鞋子之外他找着许多东西,有袜子、手套、避孕套、面具。他没心思思考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在这么干净的房间里,他只要鞋子。他越发的急躁、不安,阳光开始肆无忌惮地照进来,屋内跟着热起来。他找了不知几遍,身上尽是汗。他想到去买一双,又发觉身上没钱。他从窗口发觉女孩还在跟他招手,他一筹莫展,只有紧张。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女孩面前,裸露出来的身体全是红色。女孩摸摸他的脸,将他拉进店里,按下播放键,《真的爱你》又响起来。

这回换马路跟着节奏晃动身体。

“我今天换了一个大音响,可以让街上全听到。”

“你觉得这样好吗?”一个长相像成功人士的中年男人缓缓走进门,不急不忙地说。

“谁不喜欢吗?”女孩终于收起笑脸,严肃地看这个很有派头的男人。

“喜欢但不买。”

“我管不着。”

“我管得着。”

“你谁啊,要你管?”女孩生气了,馒头都变得像沾了血的馒头,青筋暴露。

这回换中年男人笑,笑着笑着他就退出去了。马路很开心,笑对女孩,不想对方一脸阴霾。马路的笑脸自然挂不住,他想知道女孩的心思。他又张嘴,无奈嘴不出音。毕竟他哑口没多久,老忘自己不能出声,所以当急于表达时,他像一个心急吃热豆腐被烫了舌头的毛躁孩子,要吃而力不足。他这个哑巴哇哇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急得汗如雨下。

女孩一直沉溺于阴霾中,没有心思给马路知道心思。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愿说话,此时此刻空间安宁异常。打破这种安宁的,还是刚才进门的中年男人。他后面跟着一堆头发精致、长相漂亮的男孩,三五成群,相互牵手,脚亦连在一起,被铁铐锁着。

“我认识你们吗?”

“你肯定认识我们,但我们有可能不认识你。”中年男人温和地回答。

“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你们,特别是你后面没有自由的人们。”

“不,你认识,你再想想。”

“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你们这些没有自由的人。”

“不对,你撒谎,你起码在电视里见过他们。”

“对不起,我不看电视。”

“听广播、看电影、翻杂志、聊天,那里面都有我们。”

“对不起,我只听我们这里的歌,看我们这里的电影,不认字,不爱聊天。”

中年男人听后脸色不太好看,他转身对马路,问:“你家有电视吗?”

马路摇摇头,不出声。

中年男人不信,问跟女孩同样的问题,在马路面前全被沉默以对。中年男人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也是只欣赏这里的东西吗?”

马路转向女孩,女孩面无表情,像不在乎。马路点头,表示同意。

“你这边这条街有多少人?”中年男人闭着眼睛问,看不出情绪变化。

“几百户,小千人。”

“都爱听你这里的歌吗?”

“反正没人过来叫我们关上的。”

“你的店开了多久?”

“上个月开的。”

“好。”中年男人转过身,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深褐色的钥匙,低下身,将他带来的男孩们脚上的铁铐一把把打开,男孩们并没有表现出兴奋之意。相反,在中年男人给每个人附耳说了一通话后,男孩们一致怒气上脸,狠狠地瞪女孩。

此时《真的爱你》结束,女孩去换歌。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女孩,等她调试出来的音乐。

新歌是窦唯的《黑色梦中》,贝斯线走得阴暗、古怪,鼓的节奏像饿慌了的青蛙,每一个连复段都拼尽全力。吉他比贝斯更怪异,带了许多包豪斯味道。

中年男人无奈地闭上眼,不再拦着他后面躁狂的年轻人。他们比革命里的热血青年还无脑,一放开,如饿狼见羊,片刻包围女孩与她的音响。

马路见势,自然想要保护女孩。比不能说话还无奈,他突然不能站起来,屁股上的椅子如有黏胶,他怎么使力都动弹不得,因为椅子跟地面亦如有黏胶。

“交出来!”女孩周围恶狠狠的年轻人们摊开手掌,找她要磁带。

“什么东西?”女孩眼神无辜。

“少废话,交出来。”

“我这儿只有这一版,给了你们就没有了。”

“那最好,不然我们还得再找余下的。”

女孩抱着音响,至死维护。

中年男人走到马路旁边,手伸进马路头发里,柔声说:“头发好油,几天没洗头了?”

马路左右摇晃,像被绑架的人在挣扎。

“也不小了,要常洗头。”这口气像马路爸,他听着挺习惯的,挣扎就不再那么凶猛了。

“那就对不起了。”男孩中一人话毕,女孩尖叫,三人抓住女孩肩膀,两人拉住她的手,多出一人就轻松多了,他按下弹出键,磁带被吐出来,他笑着拿出来,晃过女孩面前,表情得意。

马路想向中年男人求饶,发觉他已不见踪影。四下找寻,在场尽是年轻面孔。

马路心慌起来,像自己被丢了一样,一定要见着中年男人。其余人可没心思管他,他们将手中的磁带拉出里面的黑带,足够长了后缠上女孩脖子,将女孩差点绑成黑色木乃伊。

女孩大叫反抗,但力量过小,很快她被黑带绑住嘴,说不出话。漂亮的男孩们十分欢喜,依次放开女孩,同时每个人从身上掏出一盒磁带,堆在音响旁边。放完后依次走出去,像从餐厅出去,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

那个扯出黑带的男孩最后一个走。他临走之前还做了一件事,将绑着女孩的磁带搁在地上,一脚跺下去,即刻粉碎。女孩叫不出声,只有眼泪自留。

马路见到自己喜欢的磁带粉身碎骨,亦心如刀割。他再次挣扎着要站起来,这次如他所愿,他轻而易举地站了起来。他来不及庆幸,先去帮女孩松绑。马路先扒开她嘴上的黑带,女孩来不及哭,叫他先看看磁带怎么样了。

马路蹲到地上,将碎片放上手掌,挪到女孩眼前。女孩这次没有哭,她轻轻吹一口,碎片如轻烟而逝。马路再回头看她,发觉她正在打包东西,嘴上念叨:“完了,一切都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马路听出她的绝望,自己能做的,仅是安慰。他将手伸进裤袋里,这回摸到了一卷纸。他将纸递给女孩,女孩没接,忙着收东西,眼泪像没关好的水龙头,一滴一滴往下落。如此马路只有帮她擦眼泪。也不知擦了多长时间,手上的纸全用完了,阳光也跑走了,女孩还没收完东西。

马路这回算真派不上用场了,站在原地无事可做,久而久之就睡着了。

69

次日,马路睁开眼发现枕头上全是揉成一团的白纸,有些还是湿的,带有巴氏消毒水味。马路赶忙找自己的歌词,一张没见。他着急了,将纸团张张摊开,也不嫌弃脏,全堆在一起,尽是空白纸。

他顾不上穿衣服,赤脚落到地板上,眼睛像上帝,哪儿都能看见。他开始慌乱,因为哪儿都找不着。他不甘心,再看一遍,眼神慢了许多,强压着急躁,以为它还在,就是被急躁惹得自己迷惑了眼。

很快这种以为又惹急了自己,他开始说脏话,并在寻找的过程中有些暴力动作,并逐渐加剧,如果郑天亮与侯亮再晚些回来,宿舍可能被强拆。

马路见二人回来,火气稍微收敛,但没有全收。他自己知道,暴力是争取话语权的好方法,他需要这二人帮助。

出乎马路意料,郑天亮见着马路并没有问,他戴着耳机一脸平静地看着马路将箱子、鞋、被子一件件丢到地上,像一个陌生人。

侯亮比较多事,站在马路旁边问:“这是要搬家吗?”

马路自然不会回答,继续等他下句。

“需要我帮忙吗?”马路等来这句,赶忙问:“今早你们倒垃圾了吗?”

“开玩笑,倒垃圾的男人能叫男人吗?”侯亮将短袖掀开一角,轻捏腰上为数不多的肚皮。

“那你瞧见我写的东西了吗?”

“什么东西?”

“写的东西。”

“写的什么东西?”

“纸,几张纸。”

“你床头不全是吗?”

“那是用过的,我要的是写过的。”

“用笔写的?”侯亮自己咯咯地笑。

“你见着没?”马路不愿被逗笑。

“应该没有。”

“什么叫应该?”

“昨晚我是用了些纸,但没有用笔。”

马路失去再问下去的心情。他想听郑天亮回答他,令他失望,郑天亮在练琴,没工夫理他。

马路耐心耗尽,身体亦懒散,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满地杂物,心情糟糕。想起一会儿还得自己收,又添一份糟糕心情。

郑天亮倒显得较为欢喜。在马路顾影自怜期间,他弹唱了几首歌,都有满意的浅笑。除去他不愿弹的、不会弹的,他的歌单已差不多了,需要添一些新歌。他将拨片抿在嘴上,一只手夹着木琴的琴颈,另一只手拉开自己的抽屉,很小心地拿出一本《伤花怒放》,再换一只手,翻开书,里面有一张折得很旧的纸,马路看着眼熟,等郑天亮彻底铺在桌上,他才肯定,那就是他找了半天的歌词。

郑天亮后脑勺没长眼睛,瞧不见马路因怒气上头而通红的脸。他怡然自得,先轻了轻琶音,摆好姿势,进入歌唱预备。他第一个字刚唱,马路一把夺过他眼前的歌词,放到自己眼前。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马路将纸从眼前移开,低头问他。

“早上落地上了,我帮你收起来,顺便给你作曲。”

“那你不跟我说一声?”

“你他妈睡得跟死猪一样,还在那说梦话,我能叫你?”

“刚刚进来的时候不跟我说一声?”

“这不正作着曲吗?”

“这书哪儿来的?”

“这不就是你那本。”

“我的?我没这书啊。”

“不是你的那就是我的,哥们儿没收了。”

“这书我看过,但不知道是谁的,你没看就归你了。”

“这书是我的,我猜。”侯亮见气氛缓和,顺势插嘴。

“去你妈的,在哥们儿抽屉里,归哥们儿所有。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犯我‘怒放’者,虽远必诛。”

“怒放万岁,怒放万岁,堪比坚挺的中华。”侯亮平躺床上,说最后一句话时,屁股使劲儿往上顶,类似活塞动作,幅度较大,下流,凶狠。

马路大笑,听不见郑天亮的笑声。郑天亮大概知道大笑会让人失聪,他拍了拍马路的手臂,将马路的笑声打断。

“你这歌词配了曲了还是怎样?如果配了,我就不做无用功了。”

“还没呢,你来吧。”

“那行,你什么时候用?”

“我没想好日子。”

“你不会真想在决赛那天表白吧?那太土了。而且不好把控,有很大风险。”

“我插一句哦,本人觉得这种事得趁热打铁,我的意思是趁你的热,时间拖久了兴致与激情会弱,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是这个道理。”侯亮保持刚才的姿势,闭着眼睛,像在对他头上的床板说。

“听侯大师的吗?”郑天亮问。

“侯大师算算哪天是黄道吉日?”

“就在今夜。”

“今夜有什么不一样?”郑天亮替马路问。

“昨儿我夜观天象,发现北斗星附近有小片星云,并有大范围扩大之势,与之对应的东南方向,出现了美人星座,她是遥望北斗星这边的,所以,最近是女孩们春心动、桃花飘的日子。”侯亮还是闭着眼,没有肢体语言。

“咱们能听侯大师的吗?”马路问。

“为什么问我?”郑天亮问。

“歌是你写啊。”

“你相信星象学吗?”

“我最烦星座了,我从不信,所以问你。”

“侯大师肯定不光这个理由,说说吧,还有为什么?”

“今晚校园舞厅有活动。”侯亮一说完,眼睛冒光。

“然后呢?”马路问。

“知道校园舞厅是干什么的吗?”

“狗男女的勾搭圣地。”郑天亮点点头,目光觊觎。

“你叫我去狗男女的勾搭圣地表白?”

“你不想?”

马路将手托着脑袋,假装思考。侯亮与郑天亮表情迫切,密切关注马路的变化。

“歌今天你能写完吗?”马路这一句话正中等待者们的下怀,郑天亮赶忙回他:“我使劲儿憋憋,应该没什么问题。”

“小心憋过了,拉身上。”侯亮笑道。

马路微笑,继续对郑天亮:“说好了,今晚就靠你了。”

“怎么能靠我?要将她推到小树林的还是你。”

侯亮咯咯地笑,马路坐下来,问:“和弦确定了吗?”

郑天亮歪着头,右手重新搁在琴弦上,没有征兆地扫起来。这次没人打搅,情绪酝酿得比较对,马路跟了进去,与扫弦节奏一齐摇头,打拍子。

侯亮没再出声,马路以为他睡着了。很快这首歌的节奏走完,马路意犹未尽,问:“旋律一段没出来是吗?”

“你等我会儿,我先融合融合。”

“我是坐着等,还是躺着等?”

“您真憨厚,起码给我几个小时的磨合时间吧。”

马路出了宿舍,去校外买饭。

回来后,郑天亮将怀里的吉他推到马路怀里,接过他提在手里的饭,埋头对付起来。

“歌出来了吗?”马路琶着几个和弦问。

郑天亮的嘴被饭堵严实了,没工夫回答。马路无奈,凭着感觉扫了一个节奏,对着歌词哼唱起来,以此打发时间。郑天亮停止咀嚼,专心听马路哼唱。六十四个小节过后,马路停下来,问郑天亮行不行。

“行,肯定行。”说完又埋头吃饭。

“那你还吃?”

“马上。”郑天亮收起塑料袋,一把丢到桌下的垃圾桶,惊起一群蚊子与苍蝇。

“来吧。”马路握着琴颈,递给郑天亮。

“你唱啊。”郑天亮伸手没接,而是抹了一把油滋滋的嘴。

“我又没听过,怎么唱。”

“你刚才那个啊,肯定行。”

“这就算行了?”

郑天亮表情严肃地点头,将吉他重新推到马路怀里。

马路侧起脑袋看向按和弦的左手,右手凭着感觉扫起来。歌词他没再看,居然一字不差记了下来。前半段结束后,马路停下来,没想好间奏的编排。

“你再磨合磨合,顺便将前奏、间奏与结尾想好,我先睡会儿。”

“吃完就睡,不太好吧。”马路的脑子拼命搜索其他歌曲的编排,期望能找到参考。

他思索半天,试了很多分解和弦,最终确定依旧以扫弦过渡,节奏型不变,更能衬托这首歌的朴实、真挚。同时,还没什么难度,易上手。

他练了十几遍后,决定用磁带录下来,将磁带送给李爱。他又花了点时间录音,窗外就暗黄了。

晚上,马路踌躇在舞厅门口,口袋里的手攥着磁带。他面前一对对男女鱼贯而入。起先郑天亮、侯亮、钱大宝跟马路在门口闲聊,评论进去的妞们。之所以早没进去,跟刚开始来的妞的质量有关。没见着几个上眼的,怒放乐队成员们坚持统一战线。等舞会快开始了,一些结伴而来的女孩抢走了兄弟义气,他们当即拜别马路,跟着进去。剩马路一人,焦急等人。

还算顺利,李爱踩着点到。

马路庆幸,跟在她后面进去。

70

舞厅里没有像侯亮介绍的那样混乱,气氛挺良家,男孩们温文尔雅,女孩们矜持有度。背景音乐马路没听过,节奏舒缓,音色温馨,很适合舞台中央跳舞的男女。

马路跟李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都挺害羞,都不好意思说话,脖子僵硬地看着中央舞厅,动作很不自然。当然,真正放开的没几人,学生们努力装得随意、大方,可拙劣的表演痕迹非一时努力即可掩盖。马路想拉李爱离开人群,去人少的舞厅中央随音乐相拥而舞动,可那些努力的人啊,真吓住了马路。马路频频要笑场,碍于李爱在旁边,只得强忍情绪,将脸憋得紫红。

人群的另一头,郑天亮跟侯亮、钱大宝人手一杯扎啤,对舞台中央的女学生挨个评论。

“大宝,这个估计你喜欢,发给你了。”郑天亮嘴嘟向舞台中央唯一一个超过两百斤的胖女孩,自作主张介绍给钱大宝。

“你太不人道了,大宝要是要了这一位,家里没粮找你借啊。”侯亮说完跟钱大宝碰杯。

音乐换上交谊舞曲,胖女孩怕跟不上,退了下来,向着郑天亮走过来了。

郑天亮慌了,忙说:“快,大宝,去拉住你家媳妇,她又出来乱跑了。”

“什么我家的,人爱的是你,别客气了,相爱吧少年。”钱大宝推了一把郑天亮,郑天亮往胖女孩方向踉跄。

胖女孩连忙伸双手挽他。郑天亮并不是很轻,胖女孩也不一定都是大力士,如这位,要扶住郑天亮就不够格,二人一起往下倒,胖女孩的嘴张得像要吃了郑天亮,瞳孔无限放大。

胖女孩掉地上,郑天亮在她肚子上。侯亮与钱大宝起哄吹口哨,问郑天亮软不软、疼不疼。郑天亮的脑袋其实没一丝痛感,胖女孩也没表现出难受来。她还轻轻抚郑天亮的脑袋,问他疼不疼。

郑天亮这才算受到了惊吓,赶紧爬起来,见众人都停下来看他们,他连忙换上笑脸:“姐,快起吧,姐夫在外面等你呢。”

胖女孩伸出手来,要郑天亮拉她起来。郑天亮故意对马路招手,当没看见。胖女孩无奈,自己艰难地挣扎着站起来。

“你这样就不对了,都不拉人一把。”侯亮在郑天亮耳边嘀咕。

“你怎么不拉?”

“我是有心无力,我看中的妞正看向我这里呢。”

“这他妈真是个好借口。”

侯亮耸耸肩,等人群重新回归秩序,他脸上挂上笑,向一个穿着紫色裙子的女孩走去。

“你好,同学,我叫侯亮。”侯亮伸出手,希望与女孩握手。

女孩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她同样伸手,握住侯亮的手,说:“我知道你,你是怒放乐队的吉他手。”

侯亮眼神晃过一条黑线,很快正常,不等她放开,轻轻一拉,女孩落入他怀里。侯亮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侯亮的话像烈火,一句便可将女孩的脸烤红。女孩低下头,以羞涩的表情默认。

另外没跳舞对象的两位怒放成员眼红侯亮的成功,不甘落后,也着手找舞伴。钱大宝先瞧见一个不错,赶过去搭讪,不到三句话,他失望而归。

“怎么了?”郑天亮勾着钱大宝脖子问。

“别提了,人有舞伴。”

“不会吧,我看她半天了,她一直在旁边站着,一下没跳。”

“别提了。”

“什么别提了,我问问她去,什么意思啊,晒咱兄弟。”郑天亮身负使命,步伐就比侯亮严谨大气得多。

“你好,同学,我叫郑天亮。”郑天亮站到她眼前说。女孩不理他,侧过头看舞台中央。她是有多爱看跳舞。

“怒放乐队知道吗?我是怒放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郑天亮的表情是自豪的。

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她勉强挤出笑脸,然后往一边挪,郑天亮这下不能挡着她看跳舞了。

“我真是校园歌手大赛冠军怒放乐队的主唱。”郑天亮又挡她视野了。

“对不起,我从不听校园歌手。”

郑天亮表情石化。女孩这句话已超过郑天亮能应对的范围了,他无言以对,只有想着如何潇洒离开,讨个尾彩。

侯亮见郑天亮迟迟不动,跟紫衣姑娘跳过来,问郑天亮怎么还不跳呢。

郑天亮自我调侃:“人看不上咱们怒放乐队。”

紫衣姑娘由上至下打量这个傲气女孩,以不屑的口吻说:“平民的长相,公主的气焰。”

侯亮听后偷笑,怕人看见,只好将紫衣姑娘拉走,一同回到舞池。舞池里音乐正起,他准备时瞧见干站一旁的马路与李爱。他得意地冲马路点脑袋,马路回笑,知道他的得意之处。侯亮没立刻收起笑来,他又改摇脑袋,怂恿马路拉李爱进舞池。马路扭扭捏捏,跟要下多大决心一样,好不容易伸出了手,李爱目光被舞池里的舞者吸引,他没迅速得到回应,手马上缩回来,没一点耐心。

侯亮拉下脸看他,马路不敢迎上侯亮的目光,感觉侯亮也会让他害羞一样。

“看到没,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跳得真好。”李爱先说话。

“你会跳吗?”马路的紧张只限于沉默当中,一说话他轻松多了。

“学过一点,跟这个不一样。”

“那咱们试试吧。”

“我不太会,你带着我点。”

“放心,我会的。”

他们进入舞池后,开始了一段马路踩脚游戏。无论李爱如何引导,言传身教,马路的顽强性格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就是要踩,自己都改不过来。

马路连连吐舌头,比踩着自己还不安。李爱先强忍疼痛,安慰马路没事,可以慢慢来。马路很听她话,真慢慢来,依然踩她。李爱受不住,停下来无奈地看着马路。马路挠着后脑勺,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李爱重重地呼吸一口气,柔声说:“这样吧,咱们别急,就一步一步来,慢点没事,熟了就好了。”

话毕,她重新将手放在马路的肩膀上。马路学着李爱重重呼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挽上李爱的腰,步调跟慢放了一般,一个重拍一个脚步,李爱还像个老师一样“哎哎哎,对对对”鼓励他,很快他们有些样子,能顺利融入其他人当中,在人群中不再闹笑话了。

郑天亮看着马路安然的舞步,心痒不已,转头对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孩说:“看,连马路那样的新兵蛋子都跳得有模有样,咱们要是下去,直接杀遍全场。”

女孩不回答。

“别再怀疑了,有我在就有阵地在。”

女孩笑了,郑天亮大喜,准备下场。再看她一眼,发觉不对,她不是对自己笑。郑天亮顺女孩的笑眼看去,几个穿着背心嘴角叼烟的年轻人向这边走来。郑天亮意识到情况不妙,转身勾起钱大宝的肩膀往一边走,假装要说事,嘴上念叨:“大宝,我觉着你那鼓吧,在大赛里……”

女孩刚对那些男的招完手,见郑天亮要走,连忙拉住他,叫他别走。

郑天亮想尽快打发她,转头快速回答:“不了,我还有点事。”

女孩不松手,语气强硬:“别走啊,能有什么事啊,待着吧。”

郑天亮挣脱不掉她,女孩太较真。那些男孩赶到,问女孩什么事啊。

“他想跟我跳舞。”女孩放开郑天亮,男孩们迅速围上郑天亮、钱大宝。

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健硕的平头,他猛吸一口过滤嘴,用手指夹住,走到郑天亮面前,轻轻吐在他脸上。郑天亮只得眯上眼睛,再睁开时,对方正用挑衅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他。

舞厅里音乐还在放着,跳舞的人一个没有。领头人再猛吸一口香烟,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学生,手臂有红袖章。他站到领头人面前,明显底气不足,需要让红袖章给他做后台,一只手拉着红袖章,对他面前的人说:“对不起,同学,我们舞厅不允许抽烟。”

领头人低头盯着这个有些怯弱的学生,先狠吐一口痰,再猛吸一口烟,吐到矮个子男孩脸上。矮个子男孩受不了烟味,一闻便咳嗽不止,咳得很使劲儿,腰都直不起来。

领头人见戴红袖章的学生低了下去,没有机会多管闲事。他丢掉手中的烟,一脚踩烂,终于说话:“怎么着,就你这个熊样还跳舞?”

“跳着玩,都是朋友。”郑天亮和颜悦色地回答。

“你会跳舞吗?”

“小学时候学过,会一点。”

“是吗?来,跟哥跳一会儿。”

“啊?男的跟男的跳不好吧。”

“少他妈废话,来。”领头人一把抓住郑天亮的双手,将他当女伴用。

郑天亮反抗没多激烈,就是有些不愿意,动作很僵硬。

“就你这水平,还跟我妞跳呢。”领头人歪着嘴对郑天亮一脸鄙夷。

“别小看人,要是你做女的,我肯定比你跳得好。”

“你他妈要谁做女的?”话还没玩,领头人一个巴掌甩过来,郑天亮连忙弯身躲避,领头人落了个空。其余人连忙又将这二人围上,领头人拨开围观人群,钻进里面,哈着重气对郑天亮说:“行,还他妈敢躲。”他吊儿郎当地向郑天亮靠近,郑天亮往后退,钱大宝指着其他围上来的人,吓唬他们,叫他们别上来。

马路僵硬的手搁在李爱腰上,老担心对方反感,越想越僵硬,几乎失去知觉,就知道自己有个东西放在她腰上,尴尬异常。他猜想自己的表情跟手差不多,比上镜还僵硬。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李爱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脸上写着‘李爱,我有紧张的事要跟你说,看我紧张的脸你也应该知道吧’。”

要不是马路正跳着舞,他真想挠挠头,掩盖一下尴尬。

“挺不好意思的,被你看出来了。”

“那你说不说?”

“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那你说不说?”

此时音乐恰好结束,舞池里的男女散开退入人群,马路与李爱还在拥着,以刚才的舞姿,只是没了动作,站在原地对望。这种对望需要全神贯注,马路忘了手臂的僵硬、内心的紧张,他都没猜想李爱的心思。

新换的音乐很快响起,舞池里重新出现结对的男女。众人随音乐晃动,就只有他们二人不动,特别显眼。李爱先反应过来,将马路的手重新拉到腰上。马路被惊动,反应过来,跟着李爱的舞步挪动。

“你还记得你要说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刚恍神了。”

“我其实不是恍神……”

马路还未说完,李爱抢话:“是什么?”

马路面对李爱这股热忱,突然语塞,也许之前就没想好怎么说,也许这些表达需要排练、需要准备。总之,情绪没能很好地控制舌头,他张不开嘴,像每个怯场的演讲者,陷入害怕与自卑的恶性循环里。

此时人群突然围成一团,舞池剩他们两个。马路不敢独自面对李爱,他连忙放开李爱,向人群里走。

马路扒开人群,身后跟着李爱。他一眼瞧见领头人正要动手,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出,李爱大叫一声,没拉扯到,马路已一拳送上领头人左脸。

领头人完全接受到马路这一拳的力度,整个人跌倒一边,撞倒了前排观战的女孩。钱大宝见马路出招,第一个反应过来,朝其中一个小弟一脚踹去。那小弟没注意,被他踢中,甩到老远。其余人怒火上脸,一脸凶相上来,两个对付一个,郑天亮眼看吃亏,却无能为力,能挡住一个是一个。幸好人群里再飞出来侯亮。侯亮打架很有技巧,一能敌三,老能帮郑天亮解围。

里面最生猛的,还属马路。马路其实不会打架,就是狠,抓住一个不放,专攻他一个,无论后面的人怎么用脚踹背,扒开他手,他依然像一只顽强的水蛭,不吸满血不罢休。所以他击敌一千,自伤三百。

如此李爱自然是要来帮他的。他在使劲儿捶击领头人时,后面有三个人攻击他。他就不放手,让捂住头的领头人无处可躲。李爱见马路被三人攻击,就要帮忙。刚一拉其中一人,即被人甩开,对马路毫无帮助。她无奈,把侯亮拉来。侯亮刚踹倒两个,到马路这边拉出一个勾倒一个,三人全躺地上。侯亮又去帮郑天亮,躺地上的三人哪肯让他走,急忙站起来围住他。侯亮抿嘴一笑,对其中一人使了个假动作,那人一躲,他迅速跑上去,将他踢到。另外二人一齐攻过来,他躲过一个,挨了一拳。

马路这边,他还在猛击领头人。李爱怕马路打坏了他,就要拉马路,边拉边说:“马路,别打了,再打就出事了。”

马路甩开李爱,拳头不止。那个桀骜不驯的女孩过来扯马路的头发,马路没有第三只手反抗,就任了她。李爱见马路受欺负,连忙帮忙,也学着那个女孩,抓她头发。

女孩怕疼,一被抓头发就无心马路,呀呀呀地尖叫着往后退,转过来也想抓李爱。李爱一把反过她的手,将她胳膊扣在背上。女孩还有一只手,不肯罢休,同样以刚才的方法伸过来。李爱不慌不忙,抓住她的手腕,放到已经被扣住的手上,一齐锁住。女孩动弹不得,嘴上不饶,骂道李爱:“臭婊子放开。”李爱一听眉头紧蹙,回道:“别在我面前耍泼,嘴上给我放干净点。”

女孩哪里肯闭嘴,继续嘴上不服输。李爱嫌话难听,将女孩一把推开。女孩踉跄几步,转过来一脸凶神恶煞,就要冲上来生吃了李爱。

这时一个矮个子男孩在女孩后面大哭,凄惨回肠。女孩吓一跳,赶忙停下来,以为自己伤到他哪儿了,与众人一齐看向他。

男孩半跪在地上,憋住劲,大叫:“黄家驹死了,黄家驹死了,他妈的黄家驹死了。”声音像波浪一般,一层叠一层,最后一字上到鼻腔中,在舞厅里回荡。

这声音比所有音乐都伤感,一击即中观众内心,马路歇了手,侯亮忘记打斗,郑天亮不再躲避拳脚。其他人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李爱将马路扶起来,马路站起来,将手垂在下面领头人的面前。领头人看了一眼面前的手,又望一眼马路,面无表情地搭上去。

71

众人围着一台小收音机,跟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北京音乐台正在播放黄家驹坠台事件,并宣布他的死亡。一听这个确切消息,人群骚动一阵,抽泣声徐徐传来。广播继续介绍黄家驹生平,自是一段煽情与肯定,除了让现场的抽泣声更多一些,其实没多大意思。马路不想再听,心情低落到极点。

他从“洋葱”中央挤出来,身后的舞厅响起Beyond的《真的爱你》。这首歌现在听来一点意境也没有,马路像塞着耳塞,其他声响无法进入。

“你需要静静吗?”李爱没征兆地出现在他身边,像临时赶出来的话。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说话。”

此时仅剩脚步有声。

马路一只手放进口袋,一只手晃荡。这或许能给他的忧伤再加一些具象感,可等他明白过来,想起旁边的人时,李爱已不在他身边。他将口袋里的手伸出来,上面捏着一团纸。他再伸手进去,一盒磁带躺在手里。

他往路灯方向走,在灯下铺开,一句句歌词没有旋律单看矫情得酸牙,不但如此,他还能从中看出自卑来。每个字眼是一张鄙夷的笑脸,能摄入人心,通晓马路所有的不安、软弱,他自然怯它,再次揉成一团丢开。而那盒黑色、坚硬的磁带,他扭不成一团。他为自己的无能气急,扬起手就要摔向地面。

一个长相柔弱的女孩迎面走来,马路只得将磁带放下来,装作无事与女孩擦身而过。女孩认出他来,不敢直视。等马路过去了,她注意到地上滚动的纸团。她猜想是马路随地丢的垃圾,就上前捡起来找垃圾桶。她在找垃圾桶途中来了兴致,想知道纸张是什么,摊开来看。很快,她脸绯红,尽是笑意。

72

马路回到宿舍,郑天亮与侯亮正对镜子搞发型。见马路进门,郑天亮拉马路到镜子前,一边往他头上抹摩丝,一边说:“一会儿豪运酒吧搞黄家驹纪念演出,张武也在,咱们弄得有范儿点,有点儿摇滚明星的样儿。”

“我不想去,别给我搞了。”马路说完就要站起来,被眼疾手快的郑天亮摁住。

“别闹,咱们得常混摇滚圈,认识点老炮,这样才能火。”

“黄家驹都死了,还混圈,像话吗?”

“谁死了世界都得转,说句不好听的,就得有这样的时机,多办些这样的聚会,我们才能借机认识一些人。”

“你真是疯了。”

“谁疯、谁傻、谁叛逆啊,人都精着呢,你都能见着了,还能有真的?真的东西你能看到吗?”

马路对着镜子摇摇头,无言以对。郑天亮低下身,左右打量镜中马路的刺猬头,点点头,说:“还不错,这才是朋克、摇滚嘛。”

马路站起来,不愿多看镜子。郑天亮收拾东西,很快三人到了酒吧门口,与钱大宝会合,一同进了里面。

舞台有人在调音,张武坐在舞台角落,手握着一绿色啤酒瓶,眼睛闭着,要不是他不时仰头灌一口酒,马路还以为他睡着了呢。

马路一行人经过舞台前第一排卡座,郑天亮跟宋总打了个招呼。马路瞟了一眼宋总,差点没认出来。宋总依然戴着墨镜,瞧不见表情,依然是不苟言笑。

刘晓云在后排卡座向马路几人招手。马路见缝插针,坐到李爱旁边。李爱从她右手边推过来一大杯扎啤,同时递给他一根吸管。

马路将吸管压入扎啤里,咬着吸管狠狠吸了一口。

“今晚,我失忆了。”侯亮说完大口喝扎啤,放下杯子打了个响嗝。

“是因为你把今天当屁放了吗?”郑天亮说完笑了一声。只有他一人笑。

“天亮,你是不是喝多了?”钱大宝问。

“为什么这么问?”

“老觉着你喝了不少。”

“你看见了?”

“没有。”

“靠。”

“我听见了。”

“靠。”

六人陷入沉默。舞台上的话筒传出声音,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试音,六人看过去,张武单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还拿着酒瓶。他身后墙上全是Beyond乐队的海报。酒吧里安静下来,都在等他说话。他往后看了看,将那只握着啤酒瓶的手指向海报,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我偶像死了,我成功发片了,是喜是悲呢?”

他停下来,仰头喝一口,接着说:“请宋总解答。”

台上掌声响起,宋总应声起身。他捋了捋身上昂贵的西装,步伐平稳地往台上走。张武离开麦克风,宋总走向前,伸出手,张武没握,直接上前拥抱。宋总站在原地,像个被突然求爱的女孩,身体来不及反应,只有眼睛紧紧盯着张武手中的啤酒瓶,因为它正随着他的手,压在他背上。

张武放开宋总,宋总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绢布,拿下墨镜,马路这才见到宋总的真面目。宋总简单擦拭镜片,然后在将墨镜放上鼻梁的不经意间弯手擦背,即是刚才张武啤酒瓶的位置。这个动作很随意,很容易叫人忽略。

宋总走到张武刚才站的位置,用食指轻轻点了点麦克风,说:“那天跟张武侃大山,他跟我说摇滚青年是泡妞第一线。我当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一个事实是,年轻时期的我,只泡过一个妞,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不会再泡第二个妞。但我不能直接告诉他,打击他的动力。年轻人应该有实实在在的动力,蕴含其内的价值他现在可以不懂,终有一天会明白,再说他明不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音乐本身……”

台下的张武不怎么买账,只顾喝闷酒,不怎么互动。

“你们不知道,你们这帮不学无术的人在好时代,我们现在的九十年代,是流行音乐时代。”

众人欢呼,几乎忘记有人死了。还是宋总清醒,提醒一句:“家驹虽然死了,但摇滚乐不死,我们接着上。”宋总突然提高嗓音,将后面两句话念得铿锵有力,煽动性极强,观众兴致立即被引爆,大呼小叫,“摇滚不死”“摇滚万岁”“Beyond万岁”等口号性的词汇响彻豪运酒吧。

宋总满意地点了点头,简单致谢两句下台。

73

马路这座没一人兴致高涨,话也没什么人说,像六座孤岛,各怀心事。

马路以复杂的心情看完宋总的演讲。宋总下去后他想知道张武的反应,却没见着人。他四下去找,没能发现。

“来,哥几个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找人的马路,马路转过头,近在眼前的张武提起大酒杯,向众人敬酒。

六人提杯与他相碰。张武在仰头灌酒的瞬间解开挂脖子上的吉他拨片,喝完酒,趁众人还在回味啤酒的苦涩,不动声色地将项链挂上李爱的脖子。

马路眼尖,第一个发现,连忙去观察李爱的表情变化。李爱低着头,马路看不见她全脸,凭着猜想,既然没有说什么,即是默认。马路觉得口干舌燥,再拿起杯子猛灌一口。

“哥几个,我叫……”

张武还没说完,郑天亮抢话:“青铜器张武。”

张武听着有些不悦,只好转话题:“你们乐队的演出我看了,挺牛的。”

他又提起杯子,对郑天亮:“主唱你叫……”

“郑天亮。”郑天亮赶紧回答,赶紧喝酒。

“不错,我挺喜欢你。吉他,你叫……”张武将杯子移到马路面前,马路等了一会儿才拿起杯子,缓缓回答:“马路。”

“吉他弹得不错,几年了?”

“不会,就瞎玩。”马路仰头喝酒,没有聊天的欲望。

张武咧嘴笑了笑,准备转到侯亮面前。此时李爱突然一口将酒闷了,霍地站起来,身体因此晃荡几下。她立住,就要往外走。刘晓云扶她,要跟她一块儿走。张武搁下杯子,接过刘晓云的手,搀着李爱出卡座。李爱没有反抗,刘晓云只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

这时张武身上有机器响,他掏出呼机,低头看了一眼,说:“对不住诸位,我还有一局,先撤了,改日再聊,回见。”

说完两人离去。

侯亮推了一把马路,马路没有出卡座,坚持坐在原位上。刘晓云坐下来,大声叫马路:“马路,你干吗呢,还不快去。”

马路不回答,只管喝酒。

74

地下通道里的风吹得人心事重重,马路因此走得很慢,跟老人散步一般。通道中间有人卖唱,行人聚集了几个,都是年轻人,没有给钱的。马路走向前,在年轻人中尤为显眼。几首歌过后,他更醒目,因为围观者只剩他一人。

“能唱一首Beyond的吗?”

“对不起,本人不接受点歌。”

“好,您随意。”说完向歌手吉他包里投了一张红色老人头。

歌手抿嘴一笑,《海阔天空》吉他前奏响起来。马路闭上眼睛,随节奏晃动脑袋。歌曲第一段过去,马路拿出手机,翻到郑天亮的号码,摁下拨号键。嘟了几声,马路挂断。他转身抬步,不再滞留于音乐中。

75

黑夜越来越沉,若不是有零星一些路灯在,天地几乎是一团黑。校园小雨淅沥,不见行人。这一段时间校园是清爽、平和的,不像校园,像某个南方小院,久经无人,被重新归入自然。直到一阵粗重的排气管声刺破这份平和,雨天又算回到现实。有人在,难安宁。

发着金属黑光的哈雷摩托车停在女生宿舍门口。骑车的男人一只脚立在地上,保持车的平衡。趴在他背上的女孩醒来,捋了捋湿透了的头发,从车上下来。

一身皮衣皮裤的张武正对后视镜理头发,李爱下车他兴许没有注意,发梢上的雨滴被拨弄到李爱脸上。李爱莞尔一笑,要帮他弄。张武抓她多管闲事的手,不让。李爱作罢,面露不悦,转头要走。张武趁其不备,一口咬住她的嘴唇。二人在小雨中热吻。

李爱含笑上楼,张武发动机车。张武穿着皮质马靴,踩发动杆时都能听见马靴与金属杆的碰撞声。

二人各自离去后,马路从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站起来,往宿舍楼前的玻璃前站。路灯是知心人,从后面传来温暖的黄光,如此便使六层玻璃成为大镜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像看另一个人。那人精神萎靡、头发颀长,脸被挡去一半,胡子邋遢,像一次性的,毫无美感。

马路驻足与镜中人相视了一段时间,不知何时眼泪就随着雨水经过脸颊。他以为是雨水,赶忙学着张武,小心翼翼地捋头发,嘴上念叨:“我他妈也会。”

话毕,镜中的人咧嘴微笑。

76

“你站着干吗呢?”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马路回过头,侯亮、钱大宝各自背着乐器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你们先进去吧,我等个人。”马路将身上的吉他放下来,双手递给侯亮。

侯亮叫钱大宝背上,二人离开马路先进去了。

往礼堂入口走的人逐渐密集起来,马路怕拦了别人的路,退到一边。这时一辆保姆车驶到路中央停下来,马路认识这辆车,在豪运酒吧见过,是宋总的车。

马路没多注意,心神全在行人里。一张张平凡而陌生的脸,几乎耗尽了马路的耐心。马路逼迫自己沉住气,李爱很快就到。

人逐渐松散,脚步也仓促起来。马路望了望路的尽头,没有熟悉的身影,他终于放弃,跟行人一同仓促进门。

入了后台,侯亮与钱大宝赶紧抱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天亮呢?”

“我怎么知道?他还没到吗?”

“你不是等他一块儿啊?”

马路想起门口宋总的保姆车。

“再等等吧,还没开始呢。”马路安慰大家。

工作人员翻开帘子,对三人说:“怒放乐队准备,一会儿你们第一个上。”

侯亮与钱大宝看着马路,等马路回答。

“没事,天亮肯定马上到。”

五分钟过去了,工作人员进来催场三次,怒放成员还没齐。

“没事,天亮肯定就在门口,正往后台赶呢。”

旁边工作人员收到对讲机指示:“小李,后台已经没有演员进来了,关上门,防止观众跑进来。”

三人这才一齐慌乱。礼堂里传来观众的高喊:“怒放,怒放,怒放……”马路坐下来,看着另外二人来回踱步。

“这孙子这个时候死哪儿去了?”钱大宝像是在问自己。

“这时候有个大哥大打个电话问一下也好啊。”侯亮说。

马路不接话,专心听礼堂里的高喊声。他很喜欢这呼声,几乎沉溺于其中,短暂忘记紧张。

“下面登场的,是本校的年度黑马乐队,怒——放。”主持人将“怒”字拉得很长,几乎用尽了身体里的气,差点断气身亡。

三人硬着头皮上台。往身上挂乐器时,侯亮对马路说:“现在只能由你做主唱了,先顶过去。”

马路听后定在原地,看了一眼他,再扫一眼观众,在前排瞧见了宋总。他悬着的心放下来,对侯亮回道:“不用了。”

说完,郑天亮对着观众扬起双手,像明星一样走上台。观众欢呼,大喊——怒放,怒放……

四人来不及骂他,赶紧接线、调音。郑天亮吉他部分较简单,他先调完,捂住麦克风小声对其他三人说:“哥几个,咱们最后好好演一次。”

“什么意思?”马路嗅出话的味道不对,停下手问。

“不管输赢,这都是我最后一场了,我已经跟滚石签了。”

“最后一场?别闹了,咱们还要夺冠呢。”侯亮假笑。

“滚石只签个人,不签乐队,怕乐队管不住,他们有很多这样的事,所以只签个人。”

“那签个人就签个人吧,你单飞也不阻止咱们乐队夺冠啊。”

“公司规定,合同上写着,个人签约后,不能再以乐队主唱的名义在任何形式下演出。”

三人不再说话。马路死死盯着郑天亮手上的吉他,侯亮横着眼看郑天亮,钱大宝默默搓嘴角。

郑天亮向后移了一小步,身体成懒散姿势。他换只手捂住话筒,对马路说:“马路,你们肯定觉得我特别孙子,但是对方是滚石,我没办法,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哥几个,今天最后一场,当作咱们……”

“你妈的,乐队是四个人的,你说解散就解散?”马路插嘴,声音不小,幸得场下欢呼声大,勉强盖过去。场下还不知道台上发生的事情,除了李爱。李爱眉头紧锁,隐约中听见马路的骂声。她问刘晓云,刘晓云说没有,她觉得郑天亮挺开心的。

“乐队是我拉起来的,我当……当然可以解散。”郑天亮说这话有些底气不足,结巴了一次。

马路稍稍低头,眼神像一把刀子,直勾勾地盯着郑天亮。郑天亮放开麦克风,转过头去,换上一张笑脸,说:“大家好,我们是你们最喜欢也最讨厌的怒放乐队。”

台下多种欢呼鹊起,郑天亮打了个响指,转过头对钱大宝点头。四声鼓槌儿声响起,贝斯与鼓齐走。马路还未有反应,郑天亮低声叫马路。马路不理,没有要弹琴的意思。

台下李爱使劲儿搓着手中的怒放海报。那是他们一群人在海边的照片,由李爱与刘晓云操刀制作,在入场口放了一堆。李爱看出了问题,心急如焚,恨不能上去安慰。

“你怎么还像第一次看演出一样紧张,没事,他们的水平你还担心。”刘晓云从李爱手里抽出被蹂躏的海报,抚平放在一边,将她的手拉过来安慰。

李爱转过头来对刘晓云苦笑。

郑天亮再叫一声马路,马路像是回过神来,走到自己的话筒前,大喊:“怒放乐队解散了!”

鼓、贝斯、吉他声依次没了声音,台下观众也跟着安静,宋总正襟危坐,跟没听到一样,戴墨镜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变化。

郑天亮迷惑不安,以为是自己叫他叫错了。他呆若木鸡地望着马路,似乎在等他下一步动作。

马路提起吉他,插上线,郑天亮露出一个短暂的笑,马路将音量调到最大。一切就绪后,不屑地看了一眼郑天亮,将郑天亮的笑驱赶了,他突然抓住琴颈,狠狠地将“红棉”砸向舞台,琴的碎片四溅,音响顿时“唔”的一声巨响,前排观众除宋总外都捂住耳朵。

刘晓云一脸震惊,李爱一脸忧郁。

77

夜像黑洞,吞噬一切光亮。马路仰头看天,有风摸他脸颊。这风好暖,像自己的手。他拿出手机,时候不早了,他加快脚步。

酒吧没多少人,一眼能数清。他随手拣位置坐下。

台上较为热闹,一个三大件乐队在演奏Joyside的shejing,灯光师与乐队配合得很好。这是一首节奏较快的歌,需要光不断闪换,在速度中衬托出隐藏其内的忧伤。

马路很欣赏这个乐队的翻唱,小个子主唱将摇滚乐中的癫狂演绎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傻气,少一分太硬,他能抓住情绪释放的临界点,所以极具煽动性。

但他们演完只有零星几处掌声。台下总共坐了八个人。

“台上几个山寨韩国小孩,过来。”席中一个大汉醉醺醺地向主唱招手。

服务员先主唱一步来到大汉面前,问他有什么吩咐。

“不是叫你,我叫台上几个小孩。”

主唱握着话筒躬着身站在他面前,等他吩咐。

“吵吵闹闹不正经唱歌,去,给我整个中国的。”

“您想听哪首?”

“凤凰传奇。”

“对不起,我们没听过这首歌。”

“说你们没文化吧,就他妈知道蹦蹦跳跳,一首正经歌都不会,凤凰传奇不是一首歌,是跟你们一样,一个乐队。”大汉很耐心地给主唱扫盲,主唱一副想走不能走的无奈表情。

“是是是,要不您换一首?”

“不行,就这首,你不会可以请我教你嘛。”

“大哥,根据我们酒吧的规定,您只能点这歌单上的歌。”服务员见主唱面露难色,抽出桌上压玻璃下的歌单,递给大汉。

大汉面露不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甩到服务员身上,哼道:“这一百够了吧?我就要点凤凰传奇。”

“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点歌起价三百,如有特殊要求,需要加倍。”服务员很专业地回答。

大汉站起来,一把抓住服务员的衣领,骂道:“我靠,给我起腻是吧。”同桌的人站起来抓住主唱,马上四人扭成一团。

“别动手,别动手。”一个熟悉的身影操着熟悉的口音对大汉说。马路定睛观察,是郑天亮。

“对不住,二位,咱们有事好商量,别动手,我是这酒吧的演艺经纪,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请多包涵。”操熟悉口音的人双手紧合,像拜观音一样对这两位点头哈腰,旁边还站着一位女的。如果没猜错,那人是刘晓云。

“你这手下太横了,我就要点首中国歌,怎么的?还不允许我们爱国了是吧?”

“您能点,您能点。服务员是个学生,血气方刚不懂事,您多担待。咱们来酒吧不就是图一个乐嘛,咱犯不着跟个学生一般见识是不是?要不这样,我陪您喝两杯,算给你赔礼道歉了,大哥你看行不行?”

一旁的刘晓云拉了拉他,郑天亮不理,看着大汉倒酒。大汉先倒了大半杯啤的,再掺入一瓶二锅头。酒倒完刘晓云跺了一脚,转身离开。郑天亮眼睛都绿了,无暇顾及离开的人。

大汉把酒杯推到郑天亮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郑天亮面露难色,缓缓举起酒杯,看一眼大汉。大汉再做一个请的手势。

郑天亮像喝药一样,尽量避免让液体碰到味蕾。喝进去的烈酒泼出去的水,他仅剩紧蹙眉头的分儿。

郑天亮放下杯子,里面还有三分之二,他已头昏脑涨,真想一睡了之。他知道眼前两个惹事的不肯罢休,他安慰自己,再吞一口就过去了。他晃着脑袋去抓酒杯,却怎么也抓不着。更让他气恼的是,酒杯又多了一个。他刚要恼,见惹事的又多了两个,他顿时没了脾气,只是奇怪,怎么这四个人长得那么像呢?想着想着脑袋越来越沉,和之前一样,自己依然一杯倒。

酒杯还是有人举起来。马路举杯前觉着没多难,等入喉后连忙恨自己的狂,这他妈就是喝火啊,一点一点往下烧,他感觉自己内脏都被烧着了。

他搁下酒杯,不敢吸气,不敢乱动,生怕助长了体内的大火。

“兄弟,不赖,有我当年风范,来,我敬你。”

马路脸不敢动,嘴不敢张。他摇摇手,指了指肚子,做出一副痛苦表情。

“兄弟,按平常哥们儿我肯定不答应,但看你今天挺够意思的,我也不为难你,我生平最钦佩有义气的人,我一定是要跟你喝一杯的。”说完,他举着满杯啤酒轻碰马路面前的空杯,点点头,仰头一口闷。

马路稍稍低头,报以佩服的表情,对他竖大拇指。

大汉转身招手叫来服务员,马路搀扶郑天亮出酒吧。

外面的夜风能催人入眠,也能惊醒梦中人。马路一出门,赶紧找垃圾桶。他体内的大火一经风煽,立即凶猛起来。他双手趴在角落里的垃圾桶上,拼尽全力往里吐,一波接一波,有多少吐多少,憨实而被动。

他吐累了,也没了力气起身,趴在那等,指不定什么时候调皮,又来一波。等待不好受,尤其嘴里尽是秽物与酒气的时候。他需要水。于是他得到水,因为有人醒了。

郑天亮自己也拧开一瓶水,与马路不同,他喝下去。

“和当年一样,你还是喜欢充大个。”郑天亮坐到门口阶梯上,将水立在手旁。

“我也就剩这优点了。”马路预估大火烧完了,他安心地坐下来,靠近郑天亮的水。

“我发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

“是吗?看来我在韩国做的拉皮还挺管用。”

“你还去韩国做呢?我都跟刘晓云去泰国做。”

“你跟刘晓云去泰国互换身体了?”

“去你的,你才变性呢。”

“刚才怎么回事?”

“没事,就几个闹事的客人,常见的事,没有才有事呢。”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的是去完泰国的刘晓云。”

“你看见她了?”

“她好像不太高兴。”

“你跟她聊了几句?”

“没有,我觉着问你比较好。”

“老样子,我有时也不了解她。她情绪很不稳定,前一秒还是高兴的,后一秒突然翻脸。这可能跟她的职业有关,自由撰稿人嘛,熬夜,思维抽象,也算正常。”

“少来,我们公司有一情感畅销书作家,她有一句名言,好像是——女人的敏感是天生的,脆弱是后天,因为后天有男人。”

“真够肉麻的,这句话想说明什么?”

“说明女人的钱好赚。”

“真知灼见。”郑天亮以矿泉水代酒,与马路碰了一下。

“但你们两个人耗着,总不是个事儿,都是有头有脸、老大不小的了。”

“像我这么有头有脸的人会愿意耗吗?人家不愿意,估计是嫌弃我是一臭跑场的。”郑天亮低下头,好一会儿都没抬起来。

“要嫌弃你早干吗去了?当然,你们这种事我不好掺和,也掺和不了。我只是觉得,咱们几个人,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什么德行全写在脸上,且行且走,且走且珍惜。”

“这也是情感畅销书作家的箴言?”

“对不住,哥们儿即兴的诗句。”

“难怪哥们儿刚才喝的那点酒又在肚子里翻滚了呢,您还是放过我吧,我要是吐出来,可抓住东西就当垃圾桶使。”

“诗人果然都是孤独的。”马路甩了一把刘海儿,将头缓缓抬起,直至四十五度仰天。

“跟我聊感情是吧,好,咱们说说这个李爱吧。”

马路连忙放弃诗人的忧伤动作,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年轻人,做人要厚道。”

“你跟李爱见没见?旧情复燃了没?”郑天亮从不想做一个厚道的人。

“我们俩的友谊特纯洁,堪比中朝关系。”

“那她就是惹事的朝鲜了?”

“那谁是美国?”

郑天亮拧开瓶子又喝了一口水,不打算回答。

“李爱这次回来,听说是要离婚。”

“听谁说的?”

“一个熟人。”

“哪个熟人?”

“别管了,你说一个女人要离婚,从美国回到北京,她想干什么?”

“在外受了伤,回家哭诉呗。”

“你会吗?要是我,我不会,她肯定有其他理由。”郑天亮模仿福尔摩斯的神情。

“废话,我是个男人,当然不会。”

“她应该是回来找你重续当年的爱恋。”郑天亮还在扮演福尔摩斯。

“爱恋个毛,我们压根儿没好过。她就是回来休息休息,顺便找找我们这帮好朋友叙叙旧。”

“是你天真还是我太傻?我长得像好骗的人吗?”

“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累了。”

“我也累了,谈情说爱太费神了。”

郑天亮将手中的水一口喝干,抬手抛向角落的垃圾桶,没中,弹到马路脚下。马路捡起来,交给郑天亮,郑天亮再丢,终于中了。他欣喜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头没回,对着前方说:“先回去了,什么时候需要哥们儿了,打电话。”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学校的舞厅吗?”马路问得太突然,郑天亮停下回过头,一时没有回答。

“就是我们打架那次。”

郑天亮表情还是疑惑。

“就是黄家驹死的那晚。”

郑天亮干脆转过身,问:“有二十年了?”

“你也没想到是吧,我女儿都开始早恋了。”

“看来我也得抓紧了。”

“你是得抓紧,刘晓云的黄花菜都快凉了。”

郑天亮低下头,沉默片刻,问:“校园舞厅怎么了?”

“没什么,怕你忘了,提醒一下你。”

“那晚有什么特殊的吗?我还以为你会提砸琴那次。”

“我还砸过琴呢?那会儿我那么生猛?想不到我也风光过。”

郑天亮浅笑,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马路仰头喝一口水,心里过了一遍砸琴场景,忙张嘴,被口里的水呛到,他使劲儿吞下去,说:“黄家驹二十周年纪念的时候记着来啊。”

郑天亮扬手摆了摆,脚步没放缓。

马路望着郑天亮消瘦的身影渐渐被黑夜吞噬,视线模糊起来。他揉了揉眼睛,那边又有了光,并伴有声响。应该是一辆汽车,他再等,还是只有射光,不见汽车。他站起来,像没戴眼镜的近视眼,缩着眼皮盯着看,射光好像动了,横向扩大,也显得往前移。

78

他的眼睛被光照累了,合上眼躺下来,用脚趾拉灭案前的灯。窗外时而会亮,楼下有人放烟花。楼道里传来嬉闹声,没脚步声,他们大概都在自己屋里玩闹。

窗外虽有光,但马路只看见一圈黑。这圈黑叫他眼睛不怎么舒服,他安慰自己,一会儿就好了,闭着眼睛睡得快。

他没那么容易如愿,有人敲门破坏他的准备工作。他倒不生气,很希望是宿舍谁约会失败,回来与他哭诉、抱怨,怎么着都成,能回来就是好同志。他满怀欢喜开了门,瞧见的一张脸使他大失所望,那是一张颓废、落魄的面容,头发油腻、杂乱,眼睛红肿失神,嘴唇深紫,跟受了寒一样。他差点在这些形容词里认不出这张脸。

“新年快乐,马路。”深紫的嘴翕动。

“快进来,快进来。”马路靠边,一手拿啤酒,一手提零食的李爱摇摇摆摆地走进来。

“你一人干吗呢,大跨年夜的?”李爱满嘴酒气,说话也不看人,眼神很飘。

“你喝多了?”马路转移尴尬,转头去收拾桌上的废报纸、方便面盒与湿漉漉的卫生纸。

“我还没开始喝呢,特意找你喝的。”李爱拿出啤酒,交给马路启开。马路接过来放牙上,一鼓劲瓶盖掉地上。

“你男朋友呢?”马路把啤酒还给李爱。

“我没男朋友。”李爱说完猛灌一口。

“张武呢?”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李爱几乎是用哭嗓叫出来的,马路立即愣了,李爱马上换上笑脸,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不好意思的口气,“对不起,吓着你了。”

话毕,她伸手摸上马路的脸,很慈爱。马路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手,那么温暖、那么软,马路几乎迷离,要睡上去。

“乖,咱们今天谁都不提,就我们两个,好吗?”李爱声音小得像哄小孩。

她这么一说,马路拘谨异常。他小心翼翼地扯开零食,有花生、蚕豆、辣条、面包。

“你没吃饭吗?”马路将面包搁到李爱面前。

李爱递还给他,示意马路吃。

马路将面包搁一边,拿起酒瓶与李爱碰。

李爱眼神迷离地看着他,马路不敢对视,视线在桌上的零食上,也不吃,好像看着就能饱。

“小哥,你今年多大了?”李爱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台词,拿来就用。

“啊?”马路不爱看电视,自然对不上话。

“以后你要去向何方?”

这马路知道,崔健的歌词。他伸手指向窗外,满口酒气回道:“我指着窗外的方向。”

“有夜有床,为何你指窗?”李爱学着马路的姿势,指窗、指床,最后指自己,定格。

马路顿时脸刷红,跟酒上头一般。

李爱手中的啤酒快见底了,她一口倒进嘴里。马路忙给她重拿一瓶,并给她打开。李爱没接,站起来,坐到马路旁边。马路将手缩回来,酒搁到二人中间。

“马路,你还没告诉我你多大呢。”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李爱呼出的气全喷在马路脸上,除了酒气,一股属于女人的清香也刺激着马路,马路放下手中的酒,双手压着胯下。

“十七、十八、十九,我忘了。”有酒精,有美女,马路只能是十几岁。

李爱紧紧盯着马路的嘴唇,见它不乱动了,她一口咬过去,比青蛙吃飞虫还精准。

马路像只虫子一样被人黏上,自然要拼命挣扎。青蛙哪能轻易放过他,马路去哪儿她跟到哪儿。所以他们二人在屋里到处挣扎,桌上、地上、床上。李爱防止虫子逃跑,还拿出杀手锏,扒开自己的衣服。

马路早放弃了抵抗,意志已是路人。此时他像沙漠里的行人见着甘露,哪里舍得离开如甘露一般的李爱的嘴。

“你需要再喝点酒吗?”李爱准备扒马路的衣服,马路停下来,喘着粗重的气,皱着眉头看她,迷惑问题,迷惑答案。

李爱以为他默许不需要,手像条蛇一样继续往下走。马路被蛇攻击,越来越渴,只得继续啜饮甘露。李爱的身体慢慢瘫在床上,马路居高临下,李爱将她上面的人的衣服脱得仅剩一条遮羞布。李爱不满足,那条蛇迅速钻入鸟窝,一口钳住小鸟。

马路翻了个白眼,想不到她如此娴熟。这时意志重新找到他,他停下来,想起一个画面——身穿皮衣皮裤的张武骄傲地亲吻李爱,李爱的脸是灿烂的。他再看看身下的李爱,双眼红肿,蓬头垢面。他的情欲瞬间消散,将裤裆里的蛇拿出来,下了床铺,从地上捡起衣服,一半给自己,一半递给满脸疑惑的李爱。

“你在干什么?”李爱口气带着怒意。

马路忙着穿衣服,不打算回答。

“要不,你再喝点酒?我也再喝点,大家一起喝点。”

“告诉我,是不是张武?”马路穿戴整齐了,站在床铺前严肃地问。

“不是说好了不提他吗?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李爱的语气软下来,眼泪不经意流过脸颊。

马路目光犀利,顺带点头。

“你待在这儿,有什么事我回来再说。”马路装得挺像美国电影里的英雄。

李爱作为中国人,并不完全信任英雄。英雄都是惹麻烦的,她赶紧穿好衣服跟了出去。

79

豪运酒吧热闹非凡,新年气氛浓重。台上有煽动的乐队,台下尽是精力无限的观众。

台上拿麦克风的是张武,他脖子上又换上了一块拨片项链。他一呼百应,摇滚明星范儿不只在他的动作上,同样在他的脸上表现——横眉、怒眼、邪笑。他尽量使自己的每个动作都具备煽动性,观众无脑,给他们激情即可。

马路拨开人群,经过许多不情愿的歌迷。张武刚演唱完一首,正与前排观众挨个握手。马路也跟着伸出去,等他握住后马路不放开,张武台风十足,即使如此他的脸也是微笑的。

马路觉着不够,再一用力,以为能把张武拉下来。张武宁死不屈,也使劲儿,二人僵持片刻。马路干脆顺他力的方向,跟他上去。

其他观众见马路上去了,更为兴奋,这才是摇滚乐该有的样子嘛,于是尖叫声四起,叫唤摇滚乐万岁等口号。

马路不等张武反应过来,一个拳头甩到他脸上,张武的鼻血回敬了马路,也甩到马路脸上。张武倒在舞台上,不敢在那待久,立即爬起来,捡来旁边的电吉他向马路扫去。还要往前攻的马路没注意,见一个异物向脑袋袭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胳膊被琴划破,血像一片盛开的红玫瑰。

李爱惊恐地看着马路,血掉地上溅到她脸颊上。她伸手去摸,比油还滑。

保安将马路架出去,马路挣扎着将扯下来的拨片项链丢向张武,兴许都没见着,除了李爱。她看见拨片项链落到舞台沿上,还有轻微的落地声。

李爱转身要跟着马路,刚挪脚,心情矛盾,捡起拨片伸向张武。张武看了一眼她与她扬起的手,也将手伸过来。李爱紧张地等他下一步动作。他仅仅是礼貌性地与李爱握一下,转而伸向下一只手。

李爱舒了口气,原地放下拨片,转身离开。

张武捡起拨片,顺势挂在前排一个女歌迷的脖子上,拿着麦克风深情地对她说:“1994年,我要和你一起过。”

歌迷欢呼,都以为是对自己说的,齐喊新年倒计时:“十,九,八……”

80

马路被保安丢到街上,李爱流着眼泪扶他起来。马路觉得身体被伤,面子被伤,不好意思见李爱,有些抗拒。周边的人全是欢喜的脸,相拥的情侣较多,新年俨然是一个情人节日。马路跌跌撞撞,李爱提议去医院看看,被马路拒绝了。今天是新年,哪家医院能有人?

李爱没了主意,要去哪不知,要扶他不依,满腹委屈,只有跟在后面默默流泪的分儿。

马路往男生宿舍走。李爱叫住他,说自己这么晚了,进去不方便。

马路停下来看她,等她建议。

这回换马路跟着李爱,一起进入女生宿舍。

81

马路酒劲过了,手臂又辣又疼。李爱安慰他,叫他忍忍,她先去倒点热水。李爱在时马路咬牙忍着,李爱一出门他便大叫,皮肉之伤真的很疼,他都不敢去看,但愿别感染了。

李爱像个老妈子端着一脸盆热水进来。她先问马路很疼吗?

马路摆出酷酷的表情,不吱声。李爱轻轻掀起马路的衣袖,马路大叫,连唤慢点慢点,身子紧跟着李爱的动作,不敢与之相左。

“你忍着点啊。”李爱拧完毛巾,一小块一小块地擦马路胳膊上的血痂。

“还伤着哪了?”花了好久才算弄干净马路的手臂,李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拧了一次毛巾。

“你顺便帮我擦擦澡吧。”马路突然油嘴滑舌起来。

李爱红起脸来,不知所措。黄灯照在她脸上,她的嘴唇像被涂上了一层蜜,看起来很美味。马路像个孩子,呆呆地看着蜜糖,舍不得动一下。二人相视许久,气氛暧昧。

李爱按马路的要求,把他上衣往上拉。马路装惊恐问:“你想干吗?我可还是处男呢。”

李爱耷拉着眼看他。

马路得意地笑,忘记了疼。

李爱笑着将毛巾再拧一遍,像搓澡工一样深知轻重。

“嗯,不错,小李啊,没想到你还有这技术,以后毕业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马路拿腔拿调地说。

李爱听完使劲儿搓,马路连忙喊疼,说伤口流血了。

李爱紧张起来,赶忙侧头过来看,同时向上吹风,企图缓解疼痛。

马路抿嘴眯眼摇脑袋,表情美美。

李爱将水端去倒了,坐床上帮马路穿衣服。她与马路对坐,衣服从马路头上下来,短时间挡住了二人对视的眼睛。衣服落到马路脖子时,马路拉住了李爱的手,呼吸没预兆地变重。李爱的眼神羞涩、果敢,很不像她。她闭上眼,眼神里的东西全转到嘴上,嘟起嘴,含情等待。

马路心里“突”的一声,跟掉了块石头一般。那块石头在心脏附近跳动,像有生命,只往一个方向。马路顺着它跳动的方向,将嘴伸过去。马上要吃上蜜糖了,门却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女孩,脚步与脑袋晃晃悠悠。她站在门口,对着有光的地方张嘴就来:“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快一块儿去跨年庆祝,老子一个人。”

马路与李爱一阵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喝多了,女孩看明白了,忙说对不起,打搅了,掩门而出。

马路与李爱相视一笑。马路抹了一把脸,说:“再来一次。”

李爱浅浅一笑,没有把头转过去。

马路不答应,假装厉声:“不行,演戏都还可以NG呢,平时生活不能暂停的?”

他扶正李爱的头,李爱半推半就,二人重新对视起来。不过这次李爱久久不能入戏,老憋不住笑,看一眼马路笑一会儿,就跟马路有多好笑似的。

“别来了,我真的不行了,再笑下去我估计直不起腰了。”李爱将停在他脖子上的短袖往下拉,马路耸起眉头,像在思考。

“得想个办法。”马路点点头,跟自己说话。

门又被推开,像是为了回答马路的问题。马路好奇,想知道进来的是谁。几个打着手电筒带着红袖章的学生怒视着他。马路自然不知道他们是谁,幸好红袖章上有字,上面写着——校园稽查队。

马路不知道他们是谁,出于礼貌,马路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你好。”

82

雨后的校园有浓浓的泥土气息,树叶的洗澡水还没干,草的颜色纯粹了不少,水泥路上爬出好些蚯蚓。马路起得比太阳早,赶在它还没醒眼之前,往校园走一趟。路上行人稀少,大多早起的学生都结伴在英语角背英文。这算学校里最坚持的一批人了吧。美国真有那么好吗?他们不怕吃不惯吗?他们不怕讨不着老婆吗?

马路不知哪来的疑问,兴许有感而发,兴许出于妒忌。他现在脑子里全是一些前途、命运等词汇,也不知道哪个时候哪个王八蛋塞给他的。更可气的是他也认同了并思考这些,相比别人,自己的软弱与无奈才叫人伤悲,他想,同时无奈。

他好好将校园走了一遍,该去的不该去的,重新对校园有了了解。太阳精神头旺盛,阳光从干燥的树叶间穿过,他意识到热了,决定回宿舍睡个午觉。他经过校园通告栏,一群年轻的面孔挤在前面,站在最前面的学生有边看边读的习惯,他一字不漏地将新贴的通报念了出来——

关于对计算机系马路与外语系李爱的处分通告

各系部处(室):

根据学生管理规定,经××××年×月××日学生管理委员会研究,决定给予马路、李爱两名学生如下处分:

1.马路,男,汉族,××××年×月××日出生,计算机二班学生,学号为××××。该生在××××年×月××日深夜私留女生宿舍,夜不归宿。该生行为在同学中造成严重不良影响,为严肃校纪校规,教育其本人并警示其他学生,研究决定给予该生开除处分。

2.李爱,女,汉族,××××年×月××日出生,外语系三班学生,学号为××××。该生在××××年×月××日深夜私留异性在宿舍过夜,在同学中造成严重不良影响。为严肃校纪校规,教育其本人并警示其他学生,研究决定给予该生警告处分。

希望其他同学能引以为戒,认真学习,严格遵守学校各项规章制度。

××××年×月××日

男孩念完还加了几句:“原来可以私留女宿舍,这位马路学长真是我们的楷模。”

其他人听完哈哈大笑,马路站在外围挤不进去,真得感谢这位多嘴的同学。

马路继续往回赶,午睡不能停。太阳其实不算烈,但马路浑身燥热,五分钟的距离他在路上吃了两根雪糕,还是不够,回宿舍后再用冷水冲了一次澡。

侯亮与郑天亮欲问他通报的事,马路伸手制止,表示自己很热,总之多说无益,他肯定是要离开的。离开之前先让他睡一会儿觉,有精神总比颓废样子好看。

二人不再多嘴,三人各怀心事睡去。

马路其实还是热,冷水澡本来就越洗越热,他像煎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做个梦都是奢望,只能被思维打搅,受心事煎熬。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久,后来侯亮告诉他,其实就半个小时。一刻钟后他就打开了电扇,半个小时后马路就响起了鼾声,跟小孩睡得差不多香,跟开除的不是他一样。

马路反驳侯亮,说自己能感觉到,那个午觉好久没睡着,时间起码过去了三个小时,他没丝毫困意。

侯亮跟马路解释,一般在等入睡的一段时间里,时间严重遵守相对论,爱因斯坦解释过,如果你坐在一个美女旁边,你的时间会比平常快很多倍,相反,你的时间会慢很多倍。

马路不认为是这样,至少那天不是这样。马路睡过去后,梦境纷至沓来,他醒来后浑身疼痛,感觉梦里的全是真的。而那些真的是什么,他又没一个有印象。

他下床整理衣物,侯亮帮他拣,郑天亮坐床上看。可能是因为刚才的梦做虚了他,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不像个年轻人。

他与侯亮出了校门,在门口等着钱大宝与刘晓云走过来集合。马路再从人群里找人,刘晓云黯然地说:“不用找了,李爱不会来了。”

马路望向他出事的宿舍楼。李爱正对着镜子,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镜子里的人。片刻,她抬手一拉,一头海藻似的长发散落肩上。她再抬手,手中多了一把剪刀。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秀发,握起一把,放进刀刃上,咔嚓一声,剩四分之一。她再面无表情地握起第二把……

83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马路作揖,学书生模样念诗。

“借问酒家何处有,路人遥指胡同口。”侯亮接下一句。

“你做初一,我干十九。”钱大宝笑着接。

“莫使金樽空对月,长使英雄泪满襟。”刘晓云拭泪笑说。

马路伸手帮刘晓云擦泪,抬头看向男生宿舍楼。自己宿舍门口立着一人,虽远也能知道是谁。

“诸位都是满腹经纶的栋梁之材啊,祖国的未来交给你们我很放心。恕我对不住各位,先行离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待到桃花烂漫时,又将是我们的重逢日,兄弟姐妹们,珍重!”背着行囊的马路学着武侠电影里离别的侠士,双手抱拳,表情刚毅。

喜剧是悲剧的最高表现形式。马路企图以戏谑消解离别的伤感,结果人哭得更厉害了。刘晓云好不容易擦干眼泪,听完侠士的告别,又成了泪人。

侯亮知晓马路的意思,他勉强露笑,红着眼说:“马路你先去正面抗战,哥们儿先在后方坚持游击战,随后跟上,与你会师。”

“不用担心后方的学妹们,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的。”钱大宝接话。

“有你们在就有阵地在,我相信你们照顾学妹们的能力。”

“还有学弟。”刘晓云哽咽。

“还走不走了?这么热的天再耗可要加钱了。”前面光着膀子的三轮车主骂道。

大侠马路连忙哈腰过去,道歉、上车。

“马路,你他妈的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侯亮在后面嚷。

“马路,不来你试试。”钱大宝怎么咬牙切齿都掩盖不了鼻酸引发的身体抽搐。

“马路,记得啊。”刘晓云哭着说。

马路不敢回头,捏着鼻子哑哭。

微风又吹了起来,路边矮树没什么反应,叶子依然死气沉沉耷拉着,像没风。但马路感受到了,它不像夏日的风,有些冰冷、硬朗。它只摸上马路的脸庞,像一只冲水枪,灌进他眼里,他睁不开眼,净是冷水流下来。

三轮车穿过校南门边上一条街,沿路人迹稀少,树木萎靡。可能跟时辰有关,这一带尽是饭馆,此时除了苍蝇,能见着的生物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车后座上的人是无心观景,前座上的人是司空见惯。三轮车穿过这条街,在最后的拐弯处,一个女孩目送他们。她手上捏着一团纸,神情哀伤。

同类推荐
  • 负曝闲谈

    负曝闲谈

    《负曝闲谈》是晚清著名谴责小说之一,它以描摹光怪陆离的社会诸相见长,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地域色彩。小说所展现的是一个腐败霉烂的社会肌体,一群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小说还以相当篇幅描绘假维新人物招摇撞骗的丑史。
  • 公园东门马戏团

    公园东门马戏团

    《公园东门马戏团》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个人短篇虚构小说集。书中的故事荒诞、离奇,以我们身边的小人物为创作基础,却可以因他们行为上的短暂“脱轨”带来让人大跌眼镜的戏剧效果。正气凌然又带有一丝悲壮的朝阳大妈,神经衰弱的杀手,侠骨柔情的黑车司机,靠讲故事破案的侦探;电话推销员的复仇,路人甲的伟大计划,父亲的短暂愉悦……你以为他们在书中?不,他们刚刚与你擦肩而过。
  • 带我去看海

    带我去看海

    有人似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对于萧楠,在过往的十年间,江海阳就是那个最好的。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所想的不过是:“他到底喜不喜欢我?”然而,当她抱住抽泣颤抖的丁一凡时,这个男孩的泪水竟抚平了那些过往的伤恸。纯洁与背叛,执念与伤害,当一切尘埃落定,才惊觉幸福这样短,而这一生又那么长。那消散在海天交界的一声“我等你”,究竟能否拯救这段已经伤痕累累的爱情?而登上万吨巨轮、跑遍全球的轻狂少年,是否能在风浪的洗礼和机舱的轰鸣中找到海蓝尽头另一个美丽新世界?
  • 我曾深深爱过你

    我曾深深爱过你

    你可能带给我伤害,带给我一片空白,你可能让我痛哭流涕,让我的心触动的一想起你就会痛得喘不过气,你给过我的那些幸福时光,我微微含在嘴里,日后都成为动人的回忆。我向前走,别让自己太累着了。谢谢你让我明白,我曾经那么那么深爱过你,谢谢你,让我明白,爱你爱你爱你,已成为我的过去。
  • 古代的黄昏

    古代的黄昏

    小说讲述了一个家族由盛到衰的变故,讲述了人性的阴险与命运的乖戾。
热门推荐
  • 三时系念仪范

    三时系念仪范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李彦宏的人生哲学

    李彦宏的人生哲学

    李彦宏一路走来,有过彷徨,有过失落,有过明决,有过喜悦……在这五味的人生历练中,他修炼出了一门“精神哲学”,这是引领他和他的百度走向世界之巅的力量。李彦宏,这个誓要“用技术改变世界,改变普通人生活”的“造梦者”,正用一个个夺人眼球的成绩来证明他的梦想绝对可以实现。
  • 为谁执刀

    为谁执刀

    满是伤感,离别愁,相思泪。笑那苍天,此情终不悔。黯然神伤,心烙痕,汝倩影。怒指天穹,我命可由己?万世情不灭,沧桑轮回中。雪在下,血在洒,以我只手覆灭万劫。路,始终未踏出一步、迷茫之中颠倒众生!
  • 生命的觉醒

    生命的觉醒

    这是一本生命修行指南:在生命的旅程中,我们难免会遇到很多不顺心、不如意。我们总是要付出很多辛苦和努力,极力想从外面的世界寻求,却往往会无功而返。不妨试着用佛教看待生命的方式观照内心世界:如果你的内心混乱,体会到的也是混乱迷茫;如果你的内心清净不染,体悟到的却将是清净祥和……藏传活佛嘎玛仁波切引导大家切实修行,化解烦恼!
  • 太古焚天

    太古焚天

    叶羽大难不死,从此强势崛起,他手握焚魄,为了能与仙儿在一起,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纵然天下皆敌,他也不惧,最终斩尽群雄,焚天而行!
  • 异世剑武

    异世剑武

    千年前,武圣十方无敌舍弃自身,封印魔族,留下十大绝学黯然而去,从此天元大陆有了十种武功,但剑法却因十方无敌九大弟子争夺十种绝学,破碎消失,从此玄武大陆剑法衰落,地球人曹鲁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带着众多武侠小说中全部剑法穿越而来,看他以贱贱的样子构造一个剑的世界。
  • 绝色公主倾天下

    绝色公主倾天下

    仓都九年,茉璃公主降生,有占星师占卜“得琉璃者得天下”三年之后却不料公主竟是个痴儿,二十一世纪的神医顾琉璃机缘巧合穿越至此,且看她如何玩转这异世大陆。
  • FBI教你的23堂谈判课

    FBI教你的23堂谈判课

    如果你想在商场上取得更好的交易条件,如果你希望在人际关系中获得更多的主导权,如果你想让家庭关系、亲子关系更融洽,本书教给你的谈判技巧,能给你超乎想象的优势!本书还教你终极版心理测谎战术,从公事到私事、从随意的交谈到严正的谈判,教你巧妙破解骗局、做出正确决定,成为人际沟通常胜军!
  • 乱界狼帝

    乱界狼帝

    因为自身的特殊毛色,被金钱所诱惑的猎人们追杀,在一次月圆之时,猎人们终于逮到了他,月娘给予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在此次危难中得以逃生,并成为了有特殊能力的人类。一个不小心,他穿越到了乱界,让我们翻看他是如何成为乱界狼帝的.....
  • 家有恶妻:娘子,我错了

    家有恶妻:娘子,我错了

    她和他原本是契约关系:洞房花烛之夜被踹下床,娘子大人发话:以后家里我说了算!倾国倾城的祸水男人要我当他情人的替身:我说我真的爱上你了你相信吗?小丫头你知道我只是把你当成了奈奈的影子。深受打击的她扑到夫君的怀里:相公,你家娘子我被人甩了!娘子乖,相公带你去闯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