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有什么问题,领导会解决的。”
市政府门口站岗的保安耐心劝导道。
“解决?都三年了,影子还没有呢!”
“我们老百姓,就这么好糊弄?”
“没了地,说是给补偿,见不到钱,孩他爸没法,只能进城打工。”
“你们倒好,有工资发,有粮食吃,我们农民没了地,就等于没了生路,还怎么活啊?”
“我们要见市长,一定要解决占地赔偿的问题。”
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理都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听不明白,丁汉阳走进了人群。
“怎么了?说出来,你也解决不了问题。”
“小伙子,你是市政府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是南部山区的农民,三年前,市政府说是要搞开发,要占用我们的地,还说有很大的补偿给我们,结果,一直到现在,一分钱也没见到。”
“如果有良心,早就给我们钱了。”
“这年头,当官好,吃好的,喝好的,住好的。苦啊,苦了百姓,乐了大官。”
“有,这种事?”丁汉阳不知道,这些人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信,你到我们地边看看,没种庄稼,没有开发,一直荒着。我们要种地,还警告我们,谁要是敢动,谁就小心点。”
一中年汉子,皮肤黝黑,敞开怀,露出结实的身体。
“这事,一直就这样拖着?”丁汉阳小声问中年汉子。
“每次来,都说很快就解决。后来,领导就干脆不露面了。”
“夜里指使人威胁我们,叫我们老实点。”
“想不到和平社会,竟有这种事,夜里都提心吊胆,不敢睡觉。”
有人放低了声音,向身边的这个小伙子说出了秘密。
丁汉阳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这样的事。
无话可说,没办法解决,丁汉阳要向市政府里面走去。
“小伙子,你要是里面的人,就给市长报个信。”
“当官,可要摸摸良心,肚子里的饭是从哪儿来的。”
“但愿,能早点拿到补偿,好修修家里漏雨的房子。”
“试试吧。”吐出这三个字,丁汉阳进了市政府。
市政府的大楼还是那样干净,院子里的树还是那样青翠欲滴,花坛里的花儿还是那样娇艳,似乎市政府就该有个市政府的样子。
穿过院子,走上楼梯,丁汉阳来到了十一楼,自己的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开了门,正要进去,市长出现了。
“小丁,来。”田市长招呼丁汉阳。
轻轻关上门,宽敞的办公室里只有市长和丁汉阳两个人。
“坐,”田市长来了客气。
“哎,”僵着身子,丁汉阳坐在了门一边的沙发上。
“外面的人,都说了什么?”田市长坐在椅子上,看看丁汉阳。
“说,说……”丁汉阳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外面的人的话照实说出来。
“不要怕,”田市长的双眼圆睁,“早就不是新闻了。”
“他们,”丁汉阳还是不敢张嘴。
市长没再说话,只是盯着丁汉阳看。
“他们说,市政府占了他们的地,一直还没有给补偿。”丁汉阳把外面人的意思透露了出来。
“还有呢。”田市长好像知道外面人的一言一行。
“没,没别的了。”丁汉阳本来还想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些人,来了多少次,”田市长从椅子上站起身。
“经常来?”丁汉阳不知哪儿来的勇气。
“经常,”田市长在办公桌上比划着,“山里,有什么好地方?市政府是想去开发,搞旅游,帮他们致富。”
“这样。”丁汉阳没动身子,还是端坐在沙发上。
“可是,开发,旅游,也不是这样容易就能搞成的,”田市长像是有难言之隐,“需要投资,需要钱,可这资金不是想用就有的。”
丁汉阳没答话,仍然端坐在沙发上。
“有这么多的事要处理,”田市长叹了气,“一个城市,就是一个家,而且这个家更复杂,更让人操心,不像一家人过日子,将就将就就行的。”
“市长,很辛苦。”除了说这几个简单的字,丁汉阳不知道该怎么做。
“辛苦,也不辛苦,”田市长站在办公桌后面,魁梧的身体显得有些苍老,“市长,就有市长的责任,无论谁,都有一堆解不开的难题。”
“难题?”丁汉阳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到。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难题,一个家有一个家的难题,”田市长指指手边的一堆文件,“市长有市长的难题。这一堆,都等着解答呢。”
“如果有人来分担一点,就好了。”听了市长的话,丁汉阳似有所悟。
“分担?”田市长笑笑,“能分担的才是傻子。人为己,才是最好的分担,名利,财富,地位,都分担了,只剩下一堆负担。”
“哦。”这个字,丁汉阳憋在了肚子里,说出来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些人又要等到昏天黑地,才肯不休。”田市长站到窗前,看着外面。
“天黑了,就走了。”讲着身子,丁汉阳一直没敢动。
“走?”田市长转过身,“这些人,耐性大着呢。”
“他们不累?”丁汉阳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累?”田市长知道自己对这个字的含义的体会,不知道外面的人是不是也会累。
“总该,要解决的。”丁汉阳不是市长,却替市长想了又想。
“解决,是要解决的,”田市长也想看到这一天,“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丁汉阳没再说话,说多了,不好。
“小丁,”田市长看看丁汉阳,“回去,写个报告。”
“报告?”丁汉阳茫然。
“对,”田市长坐回到椅子上,“就写关于外面这些人的报告。”
“嗯。”丁汉阳答应了,心里连报告的影子都没有。
“回去吧,回去写写,”田市长拿出手边的一个本子,“这事,终归要解决。”
丁汉阳站起身,关上市长办公室的门,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仅有的一个主任出去办事了。
坐在属于自己的椅子上,肌肉才放松下来。
刚才,一直坐着,身子都定型了。
如果不是市长的提醒,还会那样坐着,那样僵硬着。
本子和笔,就在手下,该怎么拿起笔,该怎么将一横一划摆在本子上,却不是像一笔一划那样简单,那样毫不费力。
刚才,那些,可是市长说的?
一个市长可以对身边一个写字的年轻人说这样的话?
原来,市长也是人,也是有苦衷的人。
凡人,也有苦衷。
只是苦衷和苦衷不一样。
普通人,要吃饭,要穿衣,要上班,要生存,要生活。
市长呢?要管理城市,要建设城市,要美化城市,要解决问题。
外面的人,也许走了,也许没走。走或不走,没区别,都是为了同一个焦点而等候;走或不走,有区别,晚走一步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先得到问题已经解决了的好消息。
里面的人,穿得干干净净,吃得白白胖胖,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都显出与众不同,那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啊。能有这样一份体面,能有这样一份优越,是几辈子做梦才会有的好事。
还记得,考场上,飞笔走纸,酣畅淋漓,人关于年轻的美好的赌注都压在了一张考卷上。
还记得,有人说,研究生考上有啥用,安安稳稳做老师,多好,铁饭碗!
不信邪,不回头,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拿起笔,写些东西,感觉真好。
不再传道授业,不用苦口婆心,多好。
好,好,铁饭碗好,市政府的椅子更舒坦,坐在上面,软软的。
舒坦,软软,可是这样无忧无虑?
市政府,机关,可是这样一杯香茶,一份报纸?
在市政府,在市长身边,从未感到头这样大,甚至不次于在文昌中学的那些日子。
文以载道。
文字,是用来表情达意的,是用来讲述事情原委的,可这情和意是这样难表达,原和委是这样难描述。
写几个字,对于一个学政治的研究生来说,不难,难的是写好字,写出新意,写出心声。
而工作里的东西,不是个人写的散文,不是想什么,就能写什么。
写字,要与工作有关,要能反映问题,分析要害,提出办法。
市长肚子里的东西,比一个刚刚上班不久的研究生要深,要透。写,安全可以写出洋洋万言。
而市长有太多的事要想,有太多的心要操,有太多的苦衷需要人分担。
一个会写字的小卒,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丁汉阳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们,走了没有?
看不到。
他们在一个方向。
办公室在另一个方向。
不管走还是没有,不管看到还是看不到,都要写,写出问题,写出办法。
东西,写好了,写了一百八十分钟,不到五千字。
昏黄的灯光下,巍巍的市府前,已经没了人,空空的,只有那黑黑的大门。
市长办公室,没有一丝光亮,也许,市长早就下班,回去休息了,也许,市长还在屋里,一个人想该想的事情。
回去吧,回去吧,他们走了,人也该结束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