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是字正腔圆的国粹,京剧。
二胡,皮黄,就是这样神奇,不起眼的东西凑合到一起,再有了配合,就成了曲子,加上人的声音,音调,一唱一和,清脆如流水。咿呀咿呀,在不懂行的人听来,字正腔圆就是噪音,就是折磨。作为一个痴痴的戏迷,人即使老了,即使再忙,也不能丢掉精神的空间。
吃过夫人做的早饭,田市长这会儿正独享难得的一个人的时间。
“爸,您可真赛神仙啊。”卧室里走出的是田市长的儿子,田凌。
“神仙也不比人间呐。”田市长瞄一眼儿子。
田凌走到田市长身边,两只手开始了工作,给另一双腿做按摩。
被服务的人没开口,仍是入情地听着自己的京戏,还不时哼上几句。
“爸,就应该这样,”田凌忍不住寂寞,“除了工作,还应该享受生活。”
“享受?”听到这两个字,田市长就来劲,“哪像你们年轻人!”
“瞧您这双腿,硬硬的,还不是操心操的?”田凌知道老爸的辛苦。
“自己的事,自己不做,谁来做?”田市长瞪儿子一眼。
“吩咐别人啊。”田凌想当然地说道。
“你以为,别人像你一样听话?”田市长感慨,“属下,可不是儿子!”
“看来,我这个儿子还算合格。”田凌笑哈哈。
“凑合,”田市长拿过收音机,“还不如这台收音机。”
“爸,您这不是骂儿子吗?”田凌失望了。
“收音机还能听新闻,听京戏,”田市长把收音机凑在耳边,“而人,结婚,生子,房子,车子,开公司,哪一样不是心血?”
“爸,这您就偏激了,”田凌没有生老子的气,“收音机用处再大,也是没生命的,只能一个人听它唱独角戏。而人不一样,可以诉衷肠,可以解烦忧,可以谈乐事,人是最有智慧的生灵。”
“有智慧,还不如无生命的好啊。”田市长还是坚持自己的老观点。
“就你死脑筋。”市长夫人忙完了手里的活儿,发话了。
“妈,你看我爸多偏激,”田凌向市长夫人诉起苦来,“自己的儿子都忍心这样说。”
“你爸呀,可是个高尚的人。”市长夫人坐到田凌对面的沙发上。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田市长没想到又来了麻烦。
“就这点德行,连话都不让人说。”市长夫人不平。
田市长继续听自己的京戏,田凌继续给老子按摩腿。
“田凌,她们娘俩呢?”市长夫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到南部山区玩去了。”田凌知道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是不甘寂寞闷在家里的。
“怎么不一起去?那里的空气不错。”市长夫人觉得儿子不应该丢开老婆孩子独自一人跑回来。
“没花没草的,有什么看头,”田凌不屑,“娘俩心野,还没玩够,是去滑雪了。”
“滑雪,可要注意安全。”市长夫人担心起来,“明明还不到五岁,你这个做爸爸的!”
“是他们自己要去,我能拦着?”田凌解释。
“滑雪,勇敢者的游戏。”田市长搭了话。
“大冷的天,何苦!”这时,市长夫人倒埋怨起贪玩的母子俩来了。
“田凌,你这个爸爸真不合格。”田市长有感而发。
“爸,又怎么了?”田凌看看田市长。
“照看不好孩子,不是爸爸的失误?”田市长想给儿子上上课。
“有他妈就行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田凌起码这样认为,“玩,还没心思呢。”
“怎么了?”市长夫人问得正是时候。
“公司要周转,可是没……”田凌的话没有了结尾。
“最近情况不好?”市长夫人不懂经营企业,只是说说而已。
“那倒不是,”田凌停止了给老子按摩,“这几天,公司新进了一批货,资金周转不过来。”
“需要多少?”市长夫人是个慈母。
“十几万。”这个数字,田凌早已了然于胸。
“这么多!”市长夫人吃了一惊。
“公司是做贸易的,货要进出,资金是必不可少的。”田凌深知人在江湖的规则。
“没想想办法?”市长夫人关心道。
“头发都要想白了。”田凌哭丧着脸,“现在,银行放贷这么严格,亲戚朋友都攥紧了钱包。”
“哎,人心冷暖啊。”做母亲的不禁感慨。
田市长一直没吭声,只是听自己的京戏,仿佛那字正腔圆就是能使人置身事外的天音。
“想想办法啊。”市长夫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儿子支招。
“几十口人还等着吃饭呢,我心里更急。”在田凌脸上,先前的乖巧被此时的愁云密布遮盖。
“老田,给田凌参考参考。”想来想去,市长夫人像是找到了救星。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田市长不为所动。
“田凌,可是你儿子啊,”市长夫人坐不住了,“你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陷入水火之中?”
“做事,是要有原则的。”田市长不慌不忙。
“田凌需要资金周转,”市长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手里不是还有二十万吗?”
“二十万?”田市长神经一绷,“哪儿来的?”
“那天,美尚的老韩送来的啊!”那天,市长夫人虽然没有露面,但对于事情的经过却是一览无余。
“你怎么知道?”田市长进入了状态。
“我正要出卧室的门,拿前一天晾好的衣服,就碰上了。”市长夫人没有遮掩。
“你这是偷窥!”田市长开始下雨了,“怎么能偷听别人的事呢?”
“我怎么是偷听了?”市长夫人委屈,“我是在自己的家里,又不是不怀好意地特意去做坏事!”
“这与做坏事,有什么区别?”田市长的雨越下越大,“传出去了,可怎么做人?”
“我们不说,谁能知道?”市长夫人开导自己面前的市长。
“这可是关系到生死的问题!”田市长重重地把正在唱戏的收音机往沙发上一放。
“老田,做人可要讲究艺术。”市长夫人心平气和下来。
“都死到临头了,还艺术!”田市长真是无语了。
“别说是市长,就算是主任,科长,处长,谁没有这样的事?顶多是个数字大小的问题。”市长夫人瞅一眼自己相伴了三十年的丈夫,“都像你一样,天下早就太平了!”
“笑话!”田市长只是气,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再说,田凌现在有困难,也只不过是先暂时借用借用,”市长夫人看看儿子,“等有了钱,就还的。”
“对,对,”看到老妈的眼色,田凌应和,“一定还。”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处理问题!”田市长把说话的对象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当初,让你进大学,轻松的铁饭碗多好。而你却偏要自己开公司,瞎折腾!”
“爸,那可不是瞎折腾,”田凌不同意,“一个人总该有自己的理想,走别人安排好的路,没意思。”
“现在有意思了,那自己解决啊!”田市长不是在幸灾乐祸,只是在权钱和亲情之间苦苦地拷问自己。
“爸,我没有要非借不可的意思。”田凌坐在沙发上,似乎坐着就代表比站着的爸爸要低许多许多,在地位上,在游刃有余上。
“田凌,你爸没有说不帮你,”市长夫人用了激将法,“还要给你爸回复你的时间呀。”
“借不借,都不关我的事,”田凌站了起来,“反正儿子是儿子,爸爸是爸爸。”
田市长在沉默,仿佛沉默就能给自己一个清晰而又准确的答案。
“田凌,你去哪儿?”市长夫人看着儿子就要走出家门。
“去借钱。”田凌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沙发上的收音机还在咿呀咿呀,字正腔圆的京戏还在鸣唱,只是听戏的人再也没有心情听了。
“自己的儿子不帮,帮谁呀?”市长夫人安慰市长,“中午做几个好菜,好好喝几盅。”
“我想,静静。”田市长又坐回到沙发上,任收音机自顾自地响着,唱着。
人,身不由己。
那天,美尚的韩董来访,本就斗争了一番。一边是多年的老交情,一边是财大气粗的外商,市中心的那块宝地,给谁都应该。可是,给了老韩,就会失去外商,给了外商,就回伤害故旧。省城,你为什么不快快发展,为什么不高楼满地,为什么不开放大气,为什么不自强自立?须知,要发展,当自强;攘外,须安内。地,最终给了美尚。美尚,是省城的一颗明星,几年来的业绩有目共睹,商业,旅游,汽车,房地产……发展,还要怎样的发展?只是,那二十万一直是块心病,该怎么处理无从下手。对人说是万万不可的,那不是自己往断头台上伸头?对妻儿说,谁又能理解一个市长的苦衷?
本想不去想,就淡忘了,谁知偏偏风又起。
就像儿子所说的,一个人总该有自己的理想,走别人安排好的路,没意思。一代人应该尊重一代人的选择,只要路正确,只要事可行,儿子的行为不就是发展的另一种吗?一个人发展好了,千百个人发展好了,社会就发展好了。可是,发展的路不是风平浪静的,总有狂风,总有巨浪,考验着人的决心和意志。儿子遇到了困难,不帮是做父亲的心太狠毒了。可那钱,不是自己的呀。拿别人的钱济危解困,算什么好汉!就在昨天,还和丁汉阳聊得投机,上学时,只知道读书,只空有一种理想,想着要怎样好好学习,怎样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更崇高的是,为实现共产主义而不懈奋斗。长大了,能自作主张了,那最初的理想是不是真的就成了空想?在机关,人是要做事的,为社会,为人民。拿别人的钱,徇自己的私情,还算什么父母官?严格自律,以身作则,不做有损国家和人民的事情。多少人以身试法,最终等来不想要却不得不要的结果。人在河边走,就要不湿鞋,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湿鞋,是一个人的本分,湿了鞋,是一个人的失职。湿与不湿,都取决于穿鞋的人走过的每一步。
尽管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早,田市长还是给儿子田凌打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