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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县里来的女大夫

乔家小院一阵风波以后,新的矛盾正在加剧,本来这场风波爆发的势头,是冲着黑冲女人来的。

岂知卖辣子的碰上个卖生姜的,老乔头老乔婆自讨没趣。虽然,三狗儿女人已经安全地转移出去,但仍有些放心不下,就怕黑冲女人追查此事。

所以,老乔头眼前眼后都防着黑冲女人,看见她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慢跟,或者解个手,岔开道去。上下工也不敢从黑冲家门前过,绕过公井,从东边林带走。

可是,一连好几天都不见那女人的影子。

这女人哪儿去了呢?

半夜。

银闪闪的秋月,圆盆儿一样,沉到西墙头,直照着老乔头的眼。

这些夜,他很少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一是担心三狗女人会被黑冲女人找到,二是三狗儿女人走后,孙女儿红红只好由老乔婆带过来睡,刚断奶的娃娃,日夜闹得人无法安宁。

都下半夜了,红红儿才在老乔婆怀里睡着。

老乔头,粗气不敢出,脚也不敢动。只是轻轻地喊:“狗他妈!”

“嗯。”

“嗯!”老乔头叹了一口气,“你说三狗儿女人在七湖家会不会被发现?”

“我也不晓得。”

“哎,我看这几天黑冲女人不见头脸,怪!”

“她怎么知道她去哪儿呢?”

“我怕鬼出在家里,日你妈妈的!我看二狗儿女人和我们不大一条心,跟那女人倒好着呢!那腰里的棉花,她不主动给黑冲女人看,不告诉她,黑冲女人怎么知道呢?她怎么就怀疑她怀身子呢?肯定是两个女人好,她告诉她的!哎!狗养得家,人家不养呀!”

要是她再告诉三狗女人去躲的事,那就鸡逮不住,反蚀一把米啦!

“我看,黑冲女人准是出去找人了!”

“怕也不是。听说她家两口子前天吵架了,也许是在家睡呢!”

“睡?那女人能睡得住?那么积极!今年又成为党委委员,日她妈妈的更神气!十几年马勺子都没超生过,她会睡着让三狗女人生?梦!我看八成出去了。”

“我要去西大沟你表妹那里探察探查,要是黑冲女人去她那儿找过了,再偷偷把三狗女人转移到你表妹那儿。东一头,西一头,找不着人看她哪儿找去。”

“哎呀!住那儿又要花销!那一车煤,你好意思收人家的钱?”

“哎!你们婆娘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心整!这几个钱算啥?能抱个孙子值多少?人一生不是为了钱!那东西,多一点少一点对我来说,看得透。他妈的,活一百岁,脚下空空的,连个根都没有,我死也不闭眼的!”

说着说着,他把眼睛闭上了。

还没睡醒,天已大明。

按夜里了既定方针,他冲冲地把棚里的小毛驴牵出来,准备到汽车站那儿去放。

初冬的大早,戈壁滩上清冷清冷的。

驴马一般早上都在槽上嚼着干草儿或着青料,很少被拉出来的。

小毛驴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在离车站不远的棉田边上,不吃什么草,老抬头打着响鼻。

一会儿,老乔头真的发现了新情况,他连忙躲到小毛驴一边。

街巷尽头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簇新的棕色西服,身背一个白色药箱,精神抖擞地走向汽车站走来。

遇见的人,都要掉过头去,没话找话说:“冲嫂,出诊去?”

“春嫂,哪家又要缝裂(生娃)啦?”

“哎呀!今天这么漂亮?要是再找个临时工吊膀子才配呢!”

认真问话的人,她认真答。那些打嘴撩舌的嫌头鬼,她也不饶他。她本来今天不想出来,跟黑冲吵吵几句,一气睡了两天,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工作难做,丈夫骂,喏!不干算了!

再一想,现在干什么事不难?自己这几年刚干出了点名堂,从大局来说,做了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工作。从个人来说,有了进步,增长了才干,觉得这项工作比以前有意义多了。

想到这些,她心里也亮堂了,气也消了,精神又来了,觉得自己的那朵黑玫瑰也可爱多了。

哎!夫妻两个,就这么回事,他声大些,你声就小些。你声大些,他声就小些,话说过拉倒。如果一个比一个声大,三天三夜也吵不完。

她试过。

还有的人家,他摔碗,你砸盆,你撂凳,他捣电视机,你揣柜,一直比到拆屋还不息火。

哎!家家都有三声高两声低,都有个勺儿碰盆的时候,最有效,最灵验,最合算,最科学的办法,就是一个字,让,互相让。

她的经验。

这次她让黑冲了。

其实,黑冲这一次不是老乔头在黑龙山救了他一命,也不会替人求情呢!不过,这人情要是准了,就意味着在马勺子要超生十几个孩子,做过绝育手术的还不算。如果春嫂很不负责的话,松句话也不难。可是她想,为什么让少数人喜欢, 让多数人指责呢?这个人,就这样,一想通了,哈哈一串儿一串儿的。

你听她怎么回敬刚才那几个说嫌话的:

“哈哈哈······吊膀子的倒不少,我倒少了拎灯笼的。

那些家伙没词了,只好闷头当孙子。

到了车站,春嫂一头钻进开往乌鲁木齐的龙江车里。

老乔头,一看她上了乌市的车,心也降下好多,赶快牵驴回家,拿了个馍馍,边走边吃,乘车去西大沟,找地方给三狗儿女人作第二次大转移。

春嫂一到车站,就看见南边棉花田边有条驴。谁家的驴这么早出来挨冻?再一看,驴肚子下还蹲着个老乔头,心里有数了。于是,她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

车到沙丘沟,春嫂下车,又上了去沙河庄的车。

她是昨天才听说三狗女人出去躲的,她马上把这件事向团领导作了汇报,团里的意见,派人去找,再找老乔头做工作。

今天,她去沙河庄的情报还是黑冲提供的,因为开车跟开车的熟悉,又听老乔头说过他们的关系,和朱七湖借车的事。春嫂分析来分析去,三狗女人百分之八十以上在朱家。

车开的很快。路边的树木,村庄,草原上的牛羊,蒙古包及远处的雪山,沙丘很快地向后闪逝和舒缓地跳动着。

十月小阳春,新疆初冬的中午阳光还是很有劲。

路边的卖瓜棚里,虽是末市瓜,还有人在那儿乘凉,吃瓜。

苹果已经大量上市,草棚里堆得到处都是。一辆一辆拉苹果的车,不时从身边擦过,留下苹果的香味,一直钻到车内。

再有两个小时就到沙河镇了。

春嫂想,用什么办法,才能见到三狗儿女人?就这样大模大样地闯了去,朱七湖一定不让见的。要是他一口回绝了,怎么办?她一个人,又不能抄家,这样不但做不好工作,还会自讨没趣······对!就这么办。春嫂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连自己也满意地笑了。

车到沙河车站。

旅客们拥挤着从车上走下来。

人下完了,唯不见春嫂——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大口罩蒙住脸的女大夫,身上背着药箱,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很大方,很自然地随着人群往前走。

“同志,朱七湖的家在哪条巷子里?”

“往前走,向左拐,有个砖门楼就是。”

女大夫顺着指引的方向,向左一拐,望见一个小院门楼是用红砖砌的,瓦工很讲究,朱红色的砖墙,里面双扇门,门口还雕着日月云烟彩图,有门铃,门上有放报刊的箱。给人的第一印象:主人很会治理家业。女大夫走到门前,伸手连按三下门铃。

一个很干净的老女人来忙打开门:“你?”绷着脸,鼓着眼。她很胖,头梳得很滑,整个头上找不到一根乱发。脸上擦着层粉,灰色大褂,上面罩了件黑色毛线背心。小脚,胖裤,整个儿就像个大冬瓜,堵在半开的门缝里。

一个女大夫,女大夫?

这对她来说,当然很奇怪,因为没有人事先邀请。家里也没有人生病,尤其是女人。又问:“你?·····”

“我是沙河镇卫生院妇产科的,今天到沙河镇检查妇女病。”女大夫说着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张纸,“这里有证明。”

冬瓜女人立即收起刚才那张可疑的脸,一笑,把门全打开来:“进来,进来,检查妇女病的。”

小院里来了县里的大夫,顿觉四壁生辉。

冬瓜女人嘴里不停地招呼着:”哎哟哟,你看地脏的。哎,乡下人,一年到头忙,让人走不进来了。”慌忙地,手要去拿扫帚,又要去抓铲,脚又要赶鸡赶猫,她像在滚,又像在走,热情地把女大夫往院里引。

这时,“嗖!”的一下,从草垛上穿出一条大黄狗。它刚凶猛地一跳,就被套在脖子上的粗绳勒住,于是,无可奈何地原地大叫,大跳。

尽管它已经是越不了雷池的纸老虎,还是怪吓人的,吓得女大夫跳起来直往冬瓜女人身后躲。

冬瓜女人一面骂狗,一面安慰客人,继续把她往屋里领。

正屋三间瓦房,里外收拾得像主人一样干净利落。

厅内一张捷克式圆形饭桌,周围四把红色转椅,齐齐地放着。一张老式三人沙发,前面放着个茶几,对面一个黄色高低柜,高柜上放着收录机,低柜上放着电视机,柜内有十多种名酒,还有糖果盒,茶叶缸,一盘高脚玻璃杯。

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奖状和五好家庭证书之类。

“坐,坐!”

冬瓜女人很热情,拿糖,倒茶,洗苹果,每走一步前胸和后臀都一齐动两下。

女大夫坐定,端起茶。

“大妈,你家里有几口人?”

“四口,儿媳刚过门。”

“怪不得家里像没小孩的样子,收拾得这么干干净净。”

“哎哟,大夫,你快别这么说,邋遢死了,叫你们城里人笑话呀。”

“你真客气,大妈,你坐下,我给你检查检查。”

“哎,我倒没啥病。”

“那你家里有谁不舒服?”

“嗯······”

冬瓜女人一想起死老头惹的麻烦,心里就有些气,弄这么个定时炸弹放在家里。让人日夜担惊受怕。昨天说腰里酸,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再是老战友也不好交待。

冬瓜女人有心叫大夫给看看,但又不好直说,就拐个弯子,让话从另一节肠子里出来:“嗯,不瞒你说大夫,我家媳妇(其实她媳妇不在家,出去学习了)刚打影了,就常叫腰酸,不知什么玩艺。”

女大夫一听,心里有数了,话在肠子里也拐了道弯:“本来嘛,检查孕妇是另一个医生,她今天没来,要是疼得厉害,我就给她看看吧。”

冬瓜女人高兴地走出去,打开东屋门,好一会儿,不知道把“儿媳妇”从哪儿带出来。

女大夫一看,就认出是三狗女人,连忙把白帽向下拉拉,大口罩四处绷了绷,只露出两只眼睛。

三狗女人才躲几天,样子变化很大,往日经常用发卷卷得很有弹性的发浪儿,现在变成一堆黑羊毛,往日那鹰隼般的,专门喜欢瞄人的,又带着泼辣的,毫不买账的眼睛,现在也开始迟钝起来,往日总是涂些黑色的,常常保持九点一刻的秀眉,现在总是八点二十,往日天天要在珍珠霜上加胭脂的两块腮帮,现在开始隐现着几点淡淡的,讨厌的雀斑,往日吃一次饭,涂一次口红的嘴唇,现在有些干裂。

她有些后悔和没精打采。

冬瓜女人扶着她坐在女大夫对面椅上。

她把膀子伸过来让医生诊脉。

“几个月啦?”女大夫一挑眉毛问。

三狗女人听起声音熟悉,也抬头:“你是?”

“不认识啦?才离庄几天?“

“春嫂······”三狗女人缩回手,“你怎么来啦?”

“我就不能来?丽丽,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冬瓜女人听他们说起来,连忙从房里走出来:“你们?······”

“我们老邻居了。”春嫂一笑,“谢谢你对丽丽的照顾。我是顺便来带她回去的。”

冬瓜女人张着嘴,不说话。

这时朱七湖也收车回家。

“朱大叔,你好啊!谢谢你为我们马勺子媳妇当服务员。”

“你是谁?”朱七湖有些恼羞成怒。

“我是马勺子庄黑冲女人春嫂。大概老乔头已经告诉你们了吧?怎么样?人,是你送回马勺子,还是让我带回去?”

“不行,我不认识你,没有乔怀山来,你休想带人。”

“嘿嘿,”春嫂一把撸去头上的白帽,又摘下大口罩:“人,我不打算带回去,我要让你老老实实送回去。计划生育是写进宪法的,中央三令五申,你不会不知道吧?”说着掏出口袋里的微型录音机。把刚才三狗女人他们的对话放了一遍。

“听到了吧,限你三日之内送人,三天之内不见人,或者转移了,咱们县上见。”

春嫂背起药箱就走。

家里人木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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