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医院的女医生又胖又矮，说话的声音尖尖的，极宏亮。她瞥了一眼诊床上昏迷着的莲花，又瞥了瞥守在旁边的米勒，满脸狐疑地问：“你是她什么人？”
米勒听不懂她的问话，以为她是询问莲花的病因，便用英语回答：“Bitebysnake（被蛇咬了）。”
女医生不懂英语，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又重复问：“你是她的丈夫？”
米勒猜想女医生是在重复他刚说的话，就似是而非地道了声“Yes”。
女医生又问：“就你一个人陪她来的？”
米勒猜想她是问：“咬伤后立即就到医院来了？”便继续点头，继续“Yes”。
女医生虽不懂英语，但对“Yes”这样的常识类单词还是不陌生的，便不再问什么，走到诊床前指着莲花的伤口说：“伤口肿成这样，还戴乳罩干什么？快给她摘掉！”
米勒这次倒是很容易就猜到了女医生的意思，可他不好意思按照女医生的指令办——如果好意思的话，他为她进行现场处置时，就早把乳罩给他摘掉了。
“怎么，你没听见？”女医生有些不悦地问米勒，然后，又大声地命令道：“快把乳罩给她摘掉——怎么比东方人还封建？”
米勒就大为尴尬了。他回头朝门口望了望，希望去打电话的杞来能在这一时刻赶回来。但他的希望刚一产生就变成了失望——门口并没出现杞来的身影。
“快点呀！你这当丈夫的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女医生的声音里，明显流露出不耐烦的语气。
别无选择。米勒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莲花身上的乳罩。当莲花那因肿胀而愈加饱满无比的美妙丰乳蓦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时，他的双眼倏然之间晕眩了。他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那瞬间之内的心情，更无法形容他目光触及的那一令他心灵震颤不已的镜头。尽管只是一刹那，可他却觉得自己窥到了有生以来所见到的人间至美！在米勒的后半生里，每当他回忆这一刹那的所见时，他都禁不住会志满意得地自诩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因为他有过如此梦想不到又妙不可言的东方奇遇。
就在米勒极力控制着过快的心跳，郑重地把莲花的乳罩收藏进自己的衣兜儿时，杞来赶回来了。
如释重负的米勒像盼到了救星，赶紧让她上前配合医生的处置。同时也暗暗庆幸，多亏她晚回来一步，否则，自己也许就看不到方才的美妙镜头了。这样想着，眼睛又情不自禁朝莲花的秘处斜了又斜。
女医生见到杞来，才收敛了脸上的火气，唠叨说：“这就对了，怎么也该来个会说中国话的呀，不然，老是‘Yes’、‘Yes’的，谁听得懂啊！”说完，向杞来交待：由于现场处置得及时，蛇毒扩散得到了有效控制，人不会有生命危险。尽管现在体温很高，神志昏迷，只要打一针强心剂，输两瓶稀释蛇毒的药液，就能解决。但伤口还要做个小手术，彻底切除已经变紫的坏死组织，敷上消毒消炎药膏，就可以了。然后，她又给杞来开了两个民间小验方：
一，鱼腥草（鲜）六十克生葱白六克捣烂敷于伤口（用于咬伤初期）
二，仙鹤草（鲜）二十克蒲公英（鲜）六十克捣烂敷于伤口（用于咬伤后期）
“用不用住院？”杞来问。
“经济没困难的话，住院治疗当然好。”女医生回答说，“不过，最好别让她这位不能说中国话的丈夫护理，我们没法和他沟通。”
“你搞错了。”杞来纠正说，“他不是她丈夫，是学雷锋帮忙的。”
“哎哟，这扯不扯！”女医生立即大叫起来，“我还以为是她丈夫哩！——喂，洋雷锋，刚才我问你是不是她丈夫，你‘Yes’什么呀？”
“What？（什么？你说什么？）”米勒听出女医生是在质问他，但不知问的是什么意思，便连声发问。
“说什么，我说你不是她丈夫，为什么去给她摘乳罩哇？——你脸皮真厚！”女医生想起自己方才的荒唐，不禁大为好笑，却将造成好笑的责任丢在一旁，挑着她的大拇指去拿米勒开心。
米勒以为女医生在表扬他的人道主义行为，赶紧致谢说：“Thanks，thaksforyoucryup（谢谢！谢谢你的夸奖）！”
受了戏弄还一本正经道谢，这让女医生大感滑稽，搂着杞来的脖子，一时笑得前仰后合……
米勒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跟着傻笑起来。
二
趁莲花打吊针的机会，杞来请护士代为照看莲花，巧妙地抓米勒的车差，回到莲花泡村家里，把莲花被蛇咬伤与住院的全部经过告诉了父母。两位老人对米勒的热心帮忙表示了衷心感谢，并招待米勒和家人一同吃了顿农家午餐。然后，杞来就与母亲一起，带了住院的费用、用具、换洗的衣服，以及给莲花敷伤口用的生葱白，又到药园附近的水塘边采来鱼腥草、仙鹤草与蒲公英，赶回乡医院时，莲花的吊针还没打完，但体温已经下降了许多，只是人还在昏迷。
米勒见莲花这里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就向杞家母女告辞，说他就住在原始森林边缘的宿营地，还要在这一带工作相当一段时间，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随时去找他云云。
他说的这些话，在杞家母女听来，无异于鸟叫，根本就一句也没听懂。所以，只能频频地点头应着。
为了表示谢意，杞来拿出一百元人民币给米勒，说是补偿一点汽油钱。
米勒连连摆手，口中“NO、NO”不止，杞来不好勉强，就只能再三致谢。
米勒临跳进驾驶室时，口里说的最后两个字杞来终于听清了：白白。
杞来心里暗说：确实是‘白白’——白白帮了她们大半天的忙，一分钱也没收，还白白搭了许多汽油。这个老外，心肠还真挺好的，只可惜语言不通，没法和他说话，不知道他是哪个国家来的？在原始森林里干什么？今年多大年纪？家里都有什么亲人……
就这样，直到汽车消失在远处一座山岗的后面，杞来才长叹一声，怏怏而回。
三
杞原赶到乡医院时，已是晚上六点多。他早饭中接到电话时，省长途汽车站的早班车已经发出，而第二班车出发时已是下午两点。四个小时的车程，在平日是他饱览国道两旁田园风光的惬意之事，而今天，却让他受了四个小时情感的煎熬。尽管有了妙不可言的婚外艳遇，可对自己的娇妻莲花，他的满怀缱绻柔情应该说丝毫未减。这除了他与莲花婚前、婚后相爱甚笃的根本因素外，他一贯奉行的正统道德观念也支配他必须这样做。
在杞原的故乡一带，历代盛行一夫多妻制。由于杞家是莲花泡的大户，杞原的爷爷往上的各代杞家先人中，都是清一色一干多枝的家庭模式——一干即指家庭的户主，也即这个家庭的老太爷。多枝则是指由多房夫人及其所生子女构成的这个家庭内的独立支系。但按正统宗族观念，这些支系并不是平分秋色的对等关系，而是要分长次与嫡庶等级的。杞原的爷爷家一干多枝，他父亲是长房夫人所生，便是嫡出，属于杞家的正宗传人。而杞原的另外两位奶奶，由于是二房、三房夫人，所生子女便是庶出，不能按杞家正宗传人对待。在这种传统道德规范观念影响下，莲花泡一带历来的社会群体意识中，结发妻子的家庭地位是不能动摇的。无论男人娶了多少房夫人，写在家谱正页上的，永远只能是结发妻子一人。新中国成立后，取缔了一夫多妻制，莲花泡一带虽不再存在一干多枝式的家庭，可传统的一夫多妻乡风的残余影响依然存在，变相的一夫多妻现象在有权有势的男人中始终没有杜绝过。特别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离乡经商，远去深圳、珠海、广州、海南，长期在外不能没有女人，便纷纷就地金屋藏娇，纳起二房、三房夫人来。但是，不管这些男人在外面如何另筑爱巢，家中结发糟糠的正位是没人敢忽视的。用这些男人的话来说：无论外面彩旗如何飘，家中红旗永不倒。在这种社会群体意识的潜移默化中，杞原自然也不能把莲花结发妻子的权威等闲对待。所以，早晨接到妹妹的电话后，他不假思索，立即给林月嫦家打了电话，向“林老师”请假，同时，顺便通知“林妹妹”：为了妻子的意外之灾，他今晚无法按原计划陪伴她了（虽然他为此而足足盼了一周），希望她能谅解。林月嫦听完他的话，开始显然有些不高兴，好一会儿没反应。但后来在他的催问下，还是努力把声音装饰得若无其事似的，表示了理解，并没忘记以指导老师的名义，请他向他妻子代为转达院方的慰问。这让杞原很有些感动，觉得林月嫦毕竟是林月嫦，有知识女性应有的修养和礼貌，也有屈己待人的豁达与善良。这无形中又使他对她平添了几分负疚感，暗暗发誓回来后一定要好好回报她。所以，一路上，他心里忽而是对莲花伤情的忧心，忽而又是对林月嫦晚上如何排遣孤寂的牵挂，便再无心情浏览路旁的风光，结果，竟实实在在经受了四个小时的情感煎熬。
莲花已经从昏迷中醒来，高烧也退了许多。只是手术过的伤口还肿胀得紧，并有明显的灼痛感让她辗转不宁。她见杞原大老远专程赶回来看她，心里很感动，就有热泪在眼圈里转，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松开。
杞原问明乡医院的治疗措施后，觉得女医生采取的处置办法属于常规治法，虽然最终也能化险为夷，但没有一周以上的时间，伤口的肿痛不能完全消除。所以，他决定给莲花试试自己抄录于名家的一个验方——这是个速效的汤剂方，他曾给村里人用过，很灵验。服用后二十分钟内连续腹泻十几次，能把残留在血液中的蛇毒迅速通过肠道排出体外，从而快速消除伤口的灼痛与肿胀。
为了慎重起见，杞原先将这个汤剂验方根据记忆抄写在纸上，然后拿去征求了正巧值班的女医生的意见。女医生是个很重视民间验方的人，看后，同意让杞原试用。杞原就连夜赶回莲花泡，捉了几条水蜈蚣，又采了几株连根带叶的野生半夏，并挖了一些乌桕树根和千层楼根。将这三味草药放一起煨成汤汁，再把水蜈蚣用白酒活活泡了，带回了乡医院。
杞原先让莲花把用水蜈蚣泡的白酒喝了一小杯。紧接着，又让她把草药汤汁全部喝下。然后，再用水蜈蚣酒擦了莲花的伤口和全身。刚擦完，莲花便感到有些内急，杞原就把她背到厕所，守在一旁想看她便个痛快。莲花不让他守在一旁，说不想让他闻臭味儿，杞原却说自己老婆排出来的东西，肯定是香的，不可能有臭味儿。逗得莲花忍俊不禁，边笑边一泻千里又汹涌澎湃，一时竟忘记了伤痛。
当天夜里，杞原让老母和妹妹都回家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守在妻子的床边。
整整一夜，他嘘寒问暖，伺前奉后，无微不至。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杞原先摸了摸莲花的额头，高烧已完全退去，再看她腿上的伤口，肿也消了大半，便轻轻问莲花：“还疼不疼？”
莲花见丈夫彻夜守在床边，满脸倦容，十分心疼，忙回答说：“一点儿也不疼了。你今天就回去吧。我没事儿了，你那边的事儿要紧。”
杞原就一下子抱住了莲花，感激地亲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