杞原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他昨天夜里和黑马边对酌边交谈，黑马的一些话使他很受启发。他说：“原始共产主义社会中，人们是群居群婚，根本没有性自私一说。后来，私有制诞生了，才有了一夫一妻和一夫多妻的家庭模式。前者多出现于社会弱者阶层，后者多出现于社会强者阶层。进入奴隶制封建社会后，这种情况被进一步强化。所以，一直延续下来。新中国的创始人提供民主，提倡平等，自然要取缔一夫多妻现象。但随着后来不民主和不平等现象的大量死灰复燃，特权人物中的一夫多妻现象也或明或暗再显生命力，只是碍于党纪国法，都不敢太猖狂罢了。现在改革开放，随着经济地位的改善，有些人个性得到充分张扬，便也效仿特权人物广纳情人。他们的妻子或丈夫因经济实力的悬殊，干预不力，不分道扬镳，便只能默认，或者也去寻找婚外恋情，以示‘报复’。所有这一切说明，从古至今，强者敲锣放火，弱者掩窗点灯。实力决定生存方式，谁也气不得。那么，你杞原大哥也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话，就必须先掂一掂自己的实力，经得起经不起家庭与社会的干预，经得起，你就不会受挫，经不起，你就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所以需要特别慎重对待，三思而行。”
现在想起来，黑马的话，句句是真理。以自己的社会实力和经济实力，既经不起家庭的干预，也经不起社会的干预，所以，老爷子怎么训斥，就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现在，当着你妈和我的面，给你媳妇道个歉。”杞先老人见杞原不做声，以为他自觉理屈，无话可说，也就不再多训斥，便把话题转入实质性程序，板起面孔命令道。
如果不是当着父母及小妹的面，杞原会毫不犹豫地向莲花道歉的，但由于他性格中的那点傲骨和对小妹杞来一系列不友好表现的不满，就有些矜持，口中嘟囔说：“赔礼道歉可以，谁让我做错事了呢。可有一点，不让我把研修班参加到底，把《山里人家》书稿白白废掉，今后不让我再写小说，这些我肯定接受不了。所以，不把这些话先说清楚，赔完礼道完歉，也还免不了要生气。”
“什么？这么说你还是贼心不死？”杞来立刻又粗起了喉咙，“那在交通旅社说的话就都不算数了？”
“那是你逼着我说的。”杞原回到自己家就不再怕杞来滋事，索性实话实说，“不然你们不回来。”
“好哇，原来你是在骗我和嫂子呀。”
“你说骗就骗，反正让我不写小说我办不到！”
“那你还是要回去参加你那个研修班？”
“对。”
“还想和那个姓林的胡扯？”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看样子，你是狗改不了吃屎。”
“算了，杞来，别和他费话了，他是铁下了心不往好草赶了！”莲花摇晃着站起来，双手捂着脸跑出门去。
“好了，这回等着她去告你吧！”杞来说着，狠狠瞪了杞原一眼，也追出门去。
“告就告！我也豁出去了！反正不让我写小说不行！”杞原此刻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终于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心中的实话，向门外的莲花和杞来，也向自己的父母，表明了自己的决心！说完，忽地站起来，往外就走。
“站住！你干什么去？”杞先老人厉声喝问。
“我回鲁院去！说什么研修班我得参加到底，长篇小说我得出版！”杞原说完拔腿就要走。
“回来！”杞先老人大喝一声。
杞原不情愿地收住脚步，转回身，等待父亲的下文。
“我问你，和你相好的那个编辑叫什么？”杞先老人的声音不仅不再强硬，甚至还有几分亲切。
杞原不禁有些奇怪，但却不及细想，只嗫嚅地答：“林月嫦。”
“她今年多少岁？”
二十九岁。
“他父亲是中药学院的吗？”
“不知道，没问过。听说已经过世了。”
“你见过她母亲吗？”
“没有，她们不住在一起。”
杞先老人挥了挥手，不再问了。
杞原疑疑惑惑地走出家门。
父亲突然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三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杞先老人和杞来娘默默地相对而坐，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
三个孩子的这台戏，暂时唱完一场，下一场怎么唱还不知道。但仅此一场，就足以搅乱两位老人心中二十几年的平静。
一直没吭一声的杞来娘终于说话了：“真不愧是你的好儿子。”
杞先老人不搭话，像根本没听到杞来娘说什么。
“这世上的事竟会这么巧？”杞来娘继续自顾自地说。
杞先老人依然不搭话，此时此刻，他的思绪早已不在现实之中……
一九六九年秋季的一天，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的杞先，接到大队书记的电话，让他去大队部把新分配的王老师接到学校来。
从这天起她认识了王棘。
王棘当时二十九岁，怀里抱着一个刚出生不到四个月的小女孩。她原来是省城实验中学的教师，丈夫是省中药学院的助教。当时，因现行反革命罪被捕在押，她已按组织意图与他办了离婚手续。王棘本人文革初期站错了队，校革委会成立后，她那一派的骨干多数都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被下放到农村，控制使用。她因担任过油印小报的刻字人员，也未能幸免。当时的九龙山公社革委会考虑莲花泡小学只有杞先一名民办教师连踢带打，师资严重不足，便把她派到莲花泡来。
按照大队书记的指定，杞先暂做校负责人，教四、五年级（当时六年级被革命革没了，小学只有一、二、三、四、五个年级）复式班，王棘暂归杞先监督领导，教一、二、三年级复式班。从没当过领导的杞先，既不知该怎样以一个民办教师身分来领导一名公办教师，也不知该怎样以革命教师的身分监督一名犯了路线错误的“失足同志”。他便只能在帮助王棘安排生活和照顾小孩方面多表示他这位领导的关心。比如冬天帮她站在冻满坚冰的井沿上从深井里打饮用水；秋天帮她从村外防护林带中搂落叶、拣枯枝做烧柴；或者，平时在她忙着烧火做饭时，帮她哄一哄饿得直哭的孩子。此外，偶尔逢到她的孩子半夜里突然感冒发烧或肠炎腹泄时，帮她去接一接赤脚医生。不久后，又可怜她四个月的孩子没奶吃，瘦得皮包骨，便又帮他找了个有同样大小孩子的好心母亲，每天把她的孩子抱过去，同自己的孩子一起分享她过剩的奶汁……
由于王棘母女的宿舍就在学校的厢房里，杞先随时随地可以照顾她们，就使王棘母女充满艰难的日常生活，获得不少便利。
天长日久，两个人自然而然相互产生好感，进而便日渐倾心。
终于有一天，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他们被雨阻在同一间屋子，便无可抑制地拥抱在一起，有了第一次……
凭着杞先和那位好心母亲给予的这份爱，王棘得以战胜许多无法想象的困苦，同女儿一起熬过了最初的艰难。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一直对王棘垂涎三尺的那位大队书记，最先发现了王棘日益显赫的肚子，于是，事情暴露了。
先是百般要挟，然后是威逼、恐吓，都不能让王棘乖乖就范之后，大队书记恼羞成怒，以追求资产阶级糜烂生活方式，乱搞两性关系及勾引有妇之夫，道德严重败坏为名，对杞先和王棘进行了公开批判。最后报请上级批准，将王棘开除公职，赶出学校。对杞先实行法律制裁，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正式逮捕之前，杞先跪在父母和妻子面前，痛哭流涕乞求他们饶恕。同时乞求他的亲人，看在王棘已经怀有杞家孩子的份上，代自己帮他们母女一把，或者帮王棘再找个人家，使他们母女不至于在没有工薪收入后无法生活。当然，作为王棘腹中胎儿的父亲，他也希望亲人们能在王棘分娩后无力抚养的情况下，收养这个杞家的后代。
从一干多枝家庭走过来的杞先的父母，比较容易原谅杞先的过失，但杞先的媳妇却一时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所以，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杞原，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
杞先入狱后，杞家老人按照他的请求，对王棘母女尽力照顾，使她们的生活得以维持。但限于当时的贫穷状况，他们的能力也很有限，只能让王棘母女的生活维持在最低水平。与此同时，经过循循劝诱，两位老人最终还是和亲家一起劝回了杞先的媳妇，抱回了孙子。
不久，王棘分娩了，生了个体重很轻很轻的女孩。由于先天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哭声和猫叫差不多。而王棘此时已虚弱之极，根本没有奶汁给孩子吃，只能喂稀米汤给她，结果，饿得孩子成天猫一样地啼叫。杞家老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双双跪在儿媳面前，恳请儿媳同意他们把这可怜的杞家骨血抱过来抚养。
杞先的媳妇拗不过老人的面子，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小女孩被抱进了杞家。全家人从牙缝里省下好吃的东西来将养她，使她那弱小的生命终于活了下来。
正在这时，王棘的前夫林逸竹无罪获释，前来寻找王棘，要求复婚。王棘当初与他离婚乃是出于组织上的压力，现在他不再是反革命，自己又没了公职，当然愿意复婚，但总觉心里愧对前夫，不好意思再回到他的身边。无奈林逸竹再三表示理解她的一切行为，决不计较。王棘考虑他毕竟是女儿的父亲，破镜重圆也算是最佳方案，最后还是跟他复婚回城做了“三无户”。
杞先的妻子，虽然最初不认可抚育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可一经抱养之后，便有了感情，再不愿割舍。所以，后来王棘虽然来过几次打算抱回自己的女儿，可她坚决不同意。并表示过去的事一概过去了，不希望王棘再来重提旧事。经她手喂活的这个孩子，就是她的亲生女儿，谁也别想抱走。何况她的丈夫就是这个孩子的生身之父，那这个孩子就只能姓杞。
杞家两位老人也一起劝解王棘，向她表示孩子既然是杞家的骨血，在杞家就肯定不会受委屈，让她放心好了。
王棘感念杞家二老和杞先妻子当初的恩情，不好再计较，便打消了抱回女儿的念头。但提出孩子长大后，她来负责供她上学，培养她成人。杞先妻子对此提出坚决反对。她认为，王棘与杞先的关系，已经给杞家造成重大不幸，所以必须彻底断绝。如果让孩子在两家之间再给他们制造藕断丝连的机会，杞先出了大牢还得进去。她说王棘若真有良心，最好的报恩方法就是永远不再和杞家人来往，别再骚扰杞家的安宁。并且说，如若不然，她再见到王棘，就不再是姐妹，而是势不两立的仇人！
在如此激烈的态度面前，王棘只有却步。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去过莲花泡。
二十八年过去了。
两位老人早已谢世。当初的女婴已经长大成人。他和妻子也都进入了暮年。只以为此生此世与王棘再不会有什么瓜葛，哪里想得到，儿子杞原竟又和她的女儿林月嫦——那当年自己曾多次抱过的小嫦娥——发生了感情纠葛！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不敢信，却又不能不信。心里就认为这一定是冥冥中的神灵在起作用，不然的话，他和王棘这代人已经剪断的孽缘，怎么又会被杞原和小嫦娥他们这一代重新续接上呢？
莫非这个红尘世界，出了什么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