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已到苏家的会客厅,此厅为苏家专门接待贵客所有,族中等闲人轻易不许进,苏菏泽长到二十一,也没进过这厅。
远远望去,只见厅内或坐或立着一大群人,候在门边一个青年人迎过来对苏风兄弟道:“怎么去这么久,里面的都等烦了。”说着,望着苏风身后的菏泽嘻嘻一笑:“白痴啊,好久不见啊。”
这时,听得厅内有人叫道:“人带来了么?”听声音仿似钝刀刮石,铁铲磨锅,入耳尖酸难听,显然是练功走火弄坏嗓子苏荒凉,苏大总管了。
苏风忙大声应道:“带来了。”说话间,回头示意身后苏菏泽自己走进去。
苏菏泽甚觉紧张,缓缓走进厅去,只见当中左首上位坐着一人,一头白发,神情冷然,双眼似闭非闭,正是如今金陵的苏家家主,他的大伯苏无色。背后立着两人,其中一位脸白似雪,望之心怵,却是苏家大总管苏荒凉;另一位是个神采飞扬的年青人,却是苏家年青一代的翘楚苏染衣。
彼时,苏菏泽看到他,他也正望向苏菏泽。两个一同长大的苏家子弟静静对视一眼,一个已是名扬江湖年少轻狂的“金陵衣”,而另一个却是衣着寒酸的扫地人……
光阴悄逝,年华变化,谁拾落花儿时梦,谁折庭柳旧日枝……
苏菏泽看得心中蓦然一酸,别过头去。却见左首下面坐着二伯苏无画与三叔苏无疑,三叔还对着自己温和一笑。在下面,却是苏州宋家子弟宋景桐,小时后自己也曾与之见过面玩耍过的,看他举止有礼神情微笑,好像听厨房的刘大妈说如今在江湖上的成就也不比染衣差……
再瞧右首,分别坐着杭州陈家残歌世伯,和扬州李家的清轩世伯和清愁世伯,他们背后伺立着一位温婉如柳的白衣少女,好像是如今被称为“扬州雪”的雪夜。
“杭州月、金陵衣、苏州桐、扬州雪”,真好,江左四家子弟,小时候都是曾见过的,如今都是这般有出息,果不愧世家子弟啊。
苏菏泽无声笑了笑,面对着众人悉数望向自己的目光,默然对着厅内众位长辈躬身行礼。
眼见来人乞丐也似,苏家几位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其中苏无画苏荒凉更是冷笑,鼻中哼气,只有三叔苏无疑对自己一笑,眼神温和暗暗示意他不必害怕,而厅内其他几位却是微有讶色,似想不到要见之人穿着竟破烂如斯。
走到大厅中央,面对众人悉数目光全投射在自己身上,苏菏泽大是紧张,却仍对着族中几位长辈默然躬身行礼。
他躬身行礼,苏家家主恍若未见,只见苏无色对李清轩道:“人已经来了,你随便吧。”
苏菏泽身子不禁一颤,听得大伯之言,显然是已把自己当作一件东西,可任由对方处置——自己在他眼里竟一轻如此!也不知是该唏嘘还是该苦笑了。
扬州李家家主李清轩淡然扫了场中一眼,慢慢道:“孩子,我要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不准有丝毫隐瞒,你答不答应?”苏菏泽奇怪他要问何事,但仍点头应道:“李世伯,你问吧,只有我所知道,我决不会有所隐瞒。”
李清轩满意颔首,双眼打量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良久,方道:“我问你,八年前你爹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苏菏泽闻言眼中当即一红,长吸口气:“为人不孝,家父辞世后百尺,百尺才得伺奉身旁。”他说的倒是实情,当年他在祠堂门口亲眼望见父亲断气,大哭声中拼死也不能进去,如今想来,仍觉痛悔。
李清轩陈残歌等尽皆愕然,目望苏家众人,只见大多是面容阴沉,苏无疑却在轻叹,苏无画却冷笑连连:“要怪就怪你爹不知好歹,那时充啥好汉嘴硬不说,如果说出来,咱们帮他治好伤,大家还是一家人。”
此语甚为凉薄,苏菏泽直听的身子颤抖,咬牙道:“我想问下,当年我爹犯了什么,值得各位叔伯那般对他?”当年爹自外归来,身受重伤,还不及调息便被闻讯而来的族中长辈押往祠堂审问……这些年来,他一直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嘿,小子你爹难道没跟你说,他帮人盗我神兵阁的神剑‘万里江山’?”说话的是扬州李家的李清愁,只听冷冷望着林百尺,嘿然冷笑,“快说,万里江山藏在哪?快交出来。”说这几句,双眼雪亮,宛若刀锋。
对方气势逼人,苏菏泽不敢与他对望,只低头道:“你说我爹是贼么?”江湖中人,最为令人不齿的就是偷盗抢掠之徒,更何况是世家子弟。
李清愁道:“盗人宝物,难道还不是贼么?”然而,苏菏泽摇摇头,抬眼望向头顶屋脊,轻声道:“错了,我爹他不是贼……”说到这,他双眼一亮,身子也不禁站得的更加挺直。
“他是侠!”二十一岁的苏家最不起眼的青年轻轻说完。
此语一出,全场愕然。而李清愁眯眼望他,犹如看到傻子一般,振声大笑:“哈哈,苏无泪明明盗匪一个,何时是劳什么子的侠了?”说到此处,戟指暴吼:“少来给我装傻,快说,万里江山到底在那?”
苏菏泽没有答他,只是昂首挺立,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眼望这扫地小儿忽然摆出一副宁死不说的硬骨来,场中诸人神色各异。李清轩和李清愁眼神凝起,闪电隐隐,他们身后的白衣少女眸中也有亮光掠过。而苏家这边,苏家家主苏无色仍一脸恬淡,仿若一切事情都不关已;苏无画鼻中哼气;苏无疑略显担忧;苏荒凉嘎然怪笑;苏染衣却神色复杂。
“看来你是准备死也不说了,好好,倒看不出你是把你爹那身傲骨全学了去,”忽然,苏无画阴测测说道,“你爹盗人宝剑,使我苏家八年来一直为江南同道所讥,看你将来也会是个子承父业的料……”说话间,已是长身而起,神色阴冷,缓步向苏菏泽走去,“干脆送你早早去见他,岂不干净。”
瞧他那架势,自是准备亲自出手,义然灭亲了。突一人大声叫道:“二哥且慢,百尺纵有小罪但也万罪不至死。”
听那声音,菏泽不想也知是三叔苏无疑。而今在这大厅,族中长辈、幼时儿伴、他族世交……尽皆陌如路人,只有这么一个人还不曾忘记过自己。
苏菏泽心有所感,强忍泪水,身姿倔强的立在这冷漠的大厅当中。
李清愁此刻冷哼道:“苏无画,你莫不是想杀人灭口?你们苏家觊觎我们神兵阁的宝物也非一日两日,说不定当年苏无泪就是受你们所指使的,现在却又作等戏给谁看呢?”瞧他右手暗暗蓄势,似只要苏无画一出手就待随时下场救人。
李清愁之言藏锋纳剑,直扎苏家,苏家在场众人多数变色,苏无画双眼凝然,冷落道:“李三阁主,说话注意点分寸。”拂袖回座。
那苏荒凉苏总管嘎然笑道:“咱们苏家行正有端,当年见你们李家传书过来,立即羁押叛逆苏无泪,欲帮你们找回神剑,你们别来狗咬吕洞宾。”
狗咬仙道,不识好人,这定是狗眼低人之故。然而,李清愁懒待去管是狗咬了吕洞宾还是王洞宾,他只是冷冷回敬:“可我们李家人还在赶来金陵路途中,苏无泪就这么突然死了,也不知是苏家真的好心还是安的另一般心思。”正要拣些更难听的话来,忽听李清轩轻轻咳了一声,大哥哼气,果然不同,李清愁也没在说下去,反身落座。
李清轩转首对苏无色笑道:“鄙庄老三一直都是这样,神剑一失多年,他性子一急就胡言乱语,无色兄,还望不要介意。”他这几句客套话,说的及时,眼见苏家众人面色稍霁,谁知李清愁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暴声道:“大哥,还跟他们客套什么,我瞧神剑八九就在苏家,只是他们想混赖我们的神剑。”
李清轩好不容易把火灭小了点,哪知自己老三又来浇油,好似怕这火小不能燃山,一时不禁喝道:“老三。”扬州神兵阁李家,一向以“静雪幽思”与“霆雷乍世”两大玄功闻名江湖,其中“霆雷乍世”是一门内功,顾名思义,以集气骤出见长。
李清轩这一喝,并用了三成“霆雷乍世”,瞧来更有十分威势,令人不禁侧目,可苏家众人神色却更是阴沉。眼见大哥动怒,李清愁也只能悻悻闭嘴。
“清轩啊,咱们江左四大家族是什么交情?”蓦地,有人发话了,听那声音淡然,浑似超然物外,正是苏家家主苏无色,只见右手端着茶盅,轻呷一口,“这么多年的同气连枝,齐心并力,那是过命的交情,若是咱们苏家早知道神剑下落,定然早就奉上了。”
江左四大家族!场中人苏家众人闻言,谁不肃然,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来。——杭州陈、金陵苏、苏州宋、扬州李这四大家,一直在当今江湖举足并重。
眼见苏无色如此把话说明了,李清轩也只得点头道:“江左四家同气连枝,我当然信得过,只是万里江山乃我阁中至宝,无论如何都得找回,更遑论这非常时刻。”
苏无画闻言惊道:“难道传言是真的,洛阳墨门找到九州之尊了?”
李清轩缓缓点头,沉声道:“洛阳墨门与我李家一向宿怨难解,此次又得神剑九州之尊,不久定然是要开战了。”
江湖之中,恩怨情仇,不过就是你杀我我杀你而已。
苏家几位闻言面俱有惊容,扬州李家与洛阳墨门既要开战,那身为江左四家的苏家,自然不能抽身事外了。
眼见大敌将至,且持的是传说中的神剑‘九州之尊’,岂是小可?
九州之尊,即王者之剑,天下唯有百年不出的天子之剑“九五至尊”可降,无论是西戎的神剑“天山冰雪”,还是东瀛的“千鬼切”,抑或是高丽的“大武神王”剑,都甘居九州之尊光芒之下,大有一扫九州之势。
但有一神秘铸剑师不忿,铸出神剑,切金断玉削铁如泥,名曰“万里江山”,让其流落江湖,引发无数高手为之大打出手,几十年的争夺下来最后被扬州神兵阁李家得手。虽然九州之尊和万里江山一直未有机会正面交锋,但江湖传言只有万里江山可与九州之尊匹敌,如今九州之尊蓄势南下,可万里江山却早已失却踪迹长达八年。
眼见大敌即来,难怪扬州李家这次又找上门来。苏家众人恍然大悟,可万里江山八年前最后出现是在苏无泪手中,如今苏无泪早死,怕是只有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才知道神剑的下落了。
然而,眼见厅中诸人眼光齐齐望来,那个乞丐也似的小子仍昂首望着屋脊,不知在想些什么。
“快说,万里江山到底藏在那?”“快交出来?”“……”众语纷纭,只待那小子张口吐出神剑下落,然那小子好似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般,伫立在那一动不动,直把众人言语当耳边风。
群情激奋中,李清愁性子火爆,走到厅中,吼道:“小子,你说是不说?”
可苏菏泽仍不为所动,想来又是当成耳边风了,李清愁大怒之下,伸出右手去扣对方肩胛骨,没想到一举得手,当即出力捏住,叫道:“你说是不说?”
肩胛骨即琵琶骨,此若为人拿住当是痛入心扉,就是武林高手也是禁受不住,何况苏菏泽这没有丝毫内功根基的寻常之人,自是痛苦万分,全身颤抖不休。
李清愁见他如此硬气,手中劲力逐渐加强,终迫得苏菏泽转过头来。只见苏菏泽痛的牙齿紧咬,脸上肌肉抽搐,李清愁不禁佩服,叫道:“你说出去,我便饶了你。”
眼见李清愁如此折磨人,苏无疑霍然立起,就要下场出手解救后辈,却被一旁二哥苏无画拦住,见二哥摇头,只得愤然坐下。
苏菏泽却仍咬牙不答,李清愁一成名高手,若迫不出一没武功的后辈开口,日后传扬出去岂不是要令江湖同道笑掉大牙,手上霎时更是加力。
众人见苏菏泽痛的牙齿都咬出血来却仍然不说,再下去怕是会生生被李清愁捏破琵琶骨,俱面露出一丝不忍来。那苏荒凉怪笑道:“好小子,平常看你扫地时,却看不出你有如此骨气。”那苏无疑更是大声道:“百尺,你就说出来吧。”就连李清轩身后那温婉可人的白衣少女,也面露出一丝不忍来,轻轻摇摇李清轩肩膀,李清轩却淡淡道:“夜儿,你不必替他求情,这小子必然是知道神剑下落的。”
“三叔,你也觉得是我爹拿了拿剑么?”听苏无疑也要自己说,苏菏泽艰难转头问道。
苏无疑苦笑道:“我虽不信,但有人亲眼看见他是拿着那把神剑的,你就说出来,何苦受这般折磨?”
“啊。”苏菏泽痛的纵声大呼,却仍摇摇头,一字字道,“不,你们可以打我、骂我、辱我,甚至是可以杀了我,但,但是你们不能辱我爹,我爹是侠,岂会偷你们的东西,我不知道什么神剑在哪里,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说罢,竟然痛晕过去了。
“百尺!”眼见后辈子弟身受如此折磨,苏无疑再也忍不住了,一跃自李清愁身前,喝道:“把他给我。”李清愁见苏无疑面色不善,竟大有一副你不给人就要动手来抢的架势,当即也不敢造次,随即放手且还嘿然冷笑:“这小子倒是硬气。”
苏无疑当即为苏菏泽全身检视一遍,发现只不过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不禁松了口气。
“看他样子,不似作假,我们也不要在为难这个孩子了。”说话之人,是一直未曾出言的杭州陈家家主陈残歌,杭州陈家在江湖之中,犹排在江左四家之首,这一出言,自见份量。
李清轩叹道:“陈大哥说的是,只是我李家丢失神剑,虽有多年,但实是心有不甘。”说着,又望一眼已昏过去的苏菏泽一眼,“八年前,万里江山最后现身在苏无泪手中,除了这个孩子,我也想不明还会有谁知晓神剑下落。”
陈残歌道:“八年前那一桩事情,扑朔迷离,定然是另有蹊跷,非一时之力能明,暂且放一放把,咱们且先论洛阳墨门南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