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人就是那么玄妙,一旦作出了决定,就立马行动了。
苏菏泽没有多想,他决定今夜便走。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心中难免有着几丝惆怅。他用着一桶清水洗尽一身污臭,用着油布小心包好那把长剑,紧紧的栓背在背上。
这把剑的出现,令他很是难过,但既然是爹留给自己的,那便无论如何是不能舍弃的,即便是它此刻沉重如山,压在自己心头。
他在收敛一些爹娘用过的小物什,细心包好。这里面其中有几两爹娘留下的碎银子,苏菏泽一直把当做遗物悼念,不曾有过一丝去花销的心思。
长夜如墨,青年再次环视了一眼昔日所生所长的地方,然后,迈出了他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
推开那个已然荒废多年的角门,便是通往外界的小巷。然而,小巷深处阴影中却伫立着一位人,在幽幽月色下,看不清面容,却平生几丝清冷。
苏菏泽一凛,想来族中对自己并不放心,早已安排人手盯着自己。
看来,自己终是迈不出了这道苏氏门墙了,苏菏泽心头发苦,想着背后所负长剑,一时又想到苏氏族规对叛逆子弟的法度之严……以后,可能连扫地的活计都不需要他了。
“你终于决定要离开了?”小巷之中,那人突然问道。
苏菏泽满怀心事,下意识答道:“这个自然。”下一刻,却又霍然抬头,直直盯着对面的那个人影。刚才那声音柔腻婉转,清亮如莺,对面那人分明是个女子。
然而,小巷幽深,苏菏泽看不清对面那人形容,只觉在这凄凄月色下,对面那人身姿婀娜,袅袅婷婷,如梦似幻。
“你是来抓我的么?”迟疑之下,苏菏泽耐不住沉静,出言问道。
“抓你?”那道身影一顿,言语微有惊愕之意,继而却轻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抓你?族规铁律,你认为我们金陵苏氏几百号人,每个人都会将它奉为至上么?”
眼见对方在自己面前,出言毫不避忌,如此大逆不道,且还是一名女子……苏菏泽一时双眼圆睁,努力盯着那道人影,想看看究竟是那房子弟。
只见对面那人双眸晶莹,如星似月,也正直直望着自己。
自幼至今,所见所闻,所行所为,莫不是以族中祠堂所供奉的那部古旧书卷中所记载的东西作为行为准则,那部苏氏门训是每个族中子弟都必须烂熟于心的。
可没想到今夜就在自己准备潜离家族的时候,居然遇着一位如此言语无忌的异类,苏菏泽心内一时好奇:“那你在此,所为何事?”
“我们苏氏如今青年一代,莫不是能文善武,潇洒风流,可你真是令人意外,一人独守西苑,扫了八年的地,你的这份坚毅,还真是一时无俩。”
那声音清婉,言语恬淡,也不知是在赞还是在贬,苏菏泽听在耳中,一时忆起往昔,千般滋味忽而涌上心头,难言难述。
这边心头悲愤,那边声音轻叹,似乎毫无所觉,说道:“扫地挑水,劈柴择菜,我时常倒想,你会何时忍不住跑出这个苏家,去外面好生见识一番?”
言语不留情,直戮痛处,苏菏泽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一些事情,经历多了也就平常了,起初悲愤与不平,都敌不过那些光阴与流水。
“如果你没有其他事,那么就后会无期。”苏菏泽缓缓步出角门,往小巷的出处行去。
“飕。”听得耳后风声急响,也不知是何等恐怖物事来袭,苏菏泽急忙往旁一闪,却仍是慢了一步,不幸被那物事砸中左肩,还好力道并不沉重。
“一踏出去便无回头,六兄,希望这些东西能对你有所助益……”身后言语闲淡,苏菏泽转身一瞧,只见小巷幽深依旧,光影迷离,那道伫立的曼妙身影已不知何时不见。
今夜所遇,实乃是令人匪夷所思,先是在房间遇着一位自称是夜星隐中的奇人,继而又在小巷邂逅一位族中异人……苏菏泽心头疑云重重,却又无从下手,他定睛瞧那落在脚边的来袭之物,原是一小包囊,解囊开去,只见里面油然生辉,却是十几两金银财物,另外还有一本小册子,封皮上边写着“四象诀”三字。
苏菏泽喉头轻响,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江左四家中,内功造诣各有千秋,其中金陵苏家更是另辟蹊径,内功法门讲究应天合命,不同于杭州陈家之纯,也异于苏州宋家之霸,与扬州李家之悍更是不同。
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不想在自己临走之时,还能有此运气,苏菏泽一时惊喜交集,同时心中又暗暗纳闷,不知道刚才那个女子,是哪一房的子弟,为何要犯着族规如此帮助自己。心下暖流阵阵,他小心收好包囊,决意他年自己武学若能有成,定要好好报答此人。
当下举步便出了小巷,一路行到城门处,此时方才三更,不是开城时分,但却已有三三两两的旅人已在城门处聚集等待,想是准备趁早赶路。苏菏泽立在其中,仰望着夜色中森严高峻的城墙,心中思绪千转,只不知自己不久后离开此城,又将会是一番怎生模样。
待得五更门开,出的金陵,他只顺着官道而行,待行至江边,天方才大亮。只见好一条江水涛涛,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苏菏泽生平第一次看得大江大河,见得这茫茫风光,心中难免感慨一阵,呆立在渡口半响,却又不知该往何处。
此时渡口处,倒有些帆影来往,一些船家看苏菏泽那茫然模样,不禁上来询长问短。那些船家往武昌、九江、吴淞等各地去的都有,多半都是些商贾所雇来运货送物,上来探询,不过是想顺手捎上便宜生意。
苏菏泽听得一片陌生地名,更觉惶然,正不知如何间,陡听远远传来一声呼喊:“船家小等。”循声望去,只见官道上遥遥跑来两名少年,一前一后,正向那欲将离去的船只舞臂呐喊。
那艘船只的船夫眼见有人要来,便停船小待,却惹得船上其他乘客一阵愤慨不满。
那两名少年跑的虎虎生风,不过片刻便已跑至渡口,眼见船只未走,不禁喜形于色,口中却兀自道:“去个九华山拜师学艺,真他娘的累人。”说话的是走在前面那个眉粗眼阔的少年,望来颇为粗鲁,一边言语一边迈步上船。行在后面的却是圆脸细眉的少年,看似比较文弱,由于方才赶路比较急,此时正双颊红润,蹲在岸边喘气不休。
那粗鲁少年立在船舷边喊道:“陆书明,赶紧上来。”然而,只见那名唤陆书明的少年挣扎半响,仍无力起身,反而一跌坐在地上。那船上少年摇摇头,只得下船来扶掺,一边叹息道:“陆书明,你身子骨这般不扎实,怎生能学的了武,你该听的村里老先生的,学文将来考的大官做才是正经。”眼见伙伴劝解,那陆书明只是眉头紧拧,不发一言。
那些船上听得对话,俱是忍不住嘴角泛笑。学文学武,各有千秋,学的圣贤文章若有朝一日得中封官,光宗耀祖自不必言,那黄金美女等物自也滚滚而来,左手搂美女右手把银钱,岂不快哉;若习的惊世武学,纵天贯地,横行乡野,天王老子不敢管,县太爷来巴结,作得一方土皇帝,自也逍遥爽利。
众人听得那二人欲去九华山投师学艺,早将先前停船等待的愤懑收将起来,换上敬畏之色。的确,武功在身,便是半神,飞檐走壁谁敢拦,一拦便让你全家老小日子难,普通小民,自是不敢去招惹这些飞扬跋扈的家伙。
宁肯惹疯汉,不去惹山匪,若将高手比,还是惹山匪。
眼见二人俱都上船,众乘客又催促船家赶紧开船,忽见又有一人慢慢行上船来,一身布袍褴褛,身后背着一个狭长似剑一般的包囊,神色微有茫然之色,上的船后便望着茫茫江水出神。
瞧那装扮,莫非是高手?刚才还在论高手,这时却见高手上船,众人俱是凝神屏息,生怕万一不小心惹得高手不快,触着霉头。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苏菏泽,他听得那两名少年欲去九华山拜师学艺,他正愁无处可去,寻思道先去拜师学的一身武学方是正理。虽不知九华山地处何方宝座,却也跟了上船。
那船夫待人都上了船,发了一声呼喊,船舱下面十几位划船伙计闻声而动,操动船桨,大船便赫然起航了。此船是艘到往九江的客船,时值暮秋,西北凉风日盛,船只逆流而上,自也无风可恃,只能凭这雇人轮流划桨的辛苦法门。
由此可见,这坐船费用自不会低。船行半里,三个长得五大三粗的船夫便上前来收取坐船银资,众旅客听得银资额度,莫不是变色,惊道:“这先前不是说好,到九江只需一两银子么?”谁知那三个船夫嘿然笑道:“那是先时,秋冬时节,按理来说江水缓流,逆行而上只需多费些气力便能成事,谁知近日前,四川一地忽走大水,致使这江水汹涌,划桨的弟兄出死力辛苦,不得不另外多收五成银子。”
众所周知,神州一地春夏多雨,秋冬干燥,不想这暮秋时节,四川一地还会龙王爷开眼降大水?众旅客也不知那船老大所言是实是虚,将信将疑间,一名旅客迈出船舱,伸头只望见那江水缓缓如流,哪有半分汹涌模样?
那船老大看在眼里,口中只是冷笑:“别看这江水现在静平无波像一个娘儿们的模样,水下却是暗流急浪,客官若是不信,尽可跳下去一试便知。”眼见众人面面相觑,自无人敢下水充当好汉,那三名船夫嘿然带笑,上的前来收取船资旅费。
船外是茫茫江水,船内是一窝身形健壮的船夫,瞧他们神色不善,面有煞气,也不知常年是干了多少黑心肠的买卖。人在屋檐下,自然得低头,众旅客心中怨叹,却又不得不乖乖奉上银钱。
“什么,到池州得一两银子?”眼见我交你收,满舱静谧祥和的气氛被打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舱室角落,坐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位望似极为粗鲁的少年正在与那船夫理论。
众人心中一喜,知是有热闹可瞧了。那两名少年正是准备前去投师九华山一派的,由于先前赶路太急,上的船来便寻了一处角落歇息,也没注意到这船资临时上涨之事。
九华一派,地处皖南,正是这一带的强豪,料来那些船夫不敢得罪这两名将来的九华门徒。谁知那三名船夫丝毫不忌,恶形恶状,冷然说道:“到芜湖池州等地,尽是一两银子,到鄱阳九江,尽得出二两。”
那名粗鲁少年还欲理论,却被身后的那名唤陆书明的少年给扯住。只见那陆书明掏出一把铜钱,说道:“船家,我们只有这么点,你看能不能将就将就……”说道此处,那少年已是脸红如血,声如蚊呐,料他是脸皮极薄,不常求人。
那一把钱币一眼瞧去不过百枚,那三位船老大脸色已变,毫不理会少年的低声下气,鼻中连连哼气,其中一人更是阳阳怪气的哼道:“就这么几个破铜钱,也想坐船?”
那粗鲁少年一听,登时恼了,大声道:“我们已经上来了,你待如何?”初出牛犊不怕虎,眼见群虎在伺,这牛犊居然还敢大吼大叫。满舱旅客瞧在眼里,心中却是连连摇头,直想:“这少年刚硬心性,怕是要有苦头吃了。”
那些船夫自也怒了,却听那为首那老大慢慢道;“若是平常,出不起船资的客人,我一般都会可给他两个选择,一是从将他船上扔下去,让他游上岸,二是要么立马下去划桨摇船干活。”船已是行至大江之中,一目而去距那岸上也不知有多远,想来从这下去定然是泥牛入海有去无返了。
路只有两条,一走不通,那自然只能选二了,那粗鲁少年闻言,倒也不再争论,却是有些为难的看着身旁的同伴。自己牛高马壮,倒也罢了,但同伴文弱,去干那摇船划桨的累活儿,岂不会累出病来。
那陆书明神色平静,不喜不怒,正要一口应承下来,便在此时,只听舱室外传来一句声音:“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