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大水终于缓缓退却,泥泞湿滑的淤泥地面露了出来,没有了大树青草,没有了村庄炊烟,除了随处可见的狰狞尸体,四野之下皆是黄蒙蒙一片。
驻马高岗望着一片狼藉的襄阳城,上官若溪从一路麻木中骤然惊醒。落日暮色中,成群的乌鸦遮天蔽日地聒噪着,辽阔山塬间不断起落着啄尸的鹰鹫,残缺的城墙、破败的房屋、断裂的街道,重叠的死尸……
看着看着,心头蓦然涌起一种沉痛的悲伤,一线冰凉的泪水涌上了苍白的美丽面颊。
突然,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名红衣斥候弛近翻身下马高声禀告道:“都督,已寻得恒中郎将消息。”
闻言,上官若溪霍然转身,惊喜地问道:“恒宇?他在何处?”
“离此地十余里的一座小山上。”
“走,带我去。”
说罢,上官若溪打马一鞭,红色火焰般冲下了山岗,在铁女卫的护持下风驰电骋地向东飞去。
到得小山脚下,略一思忖,她下令铁女卫将战马留在此处,斗篷一甩大步上山去了。
这面山坡虽算不得陡峭,却也是山石凹凸草木交错时有沟坎,刚顺着崎岖小道走到山腰,便见须发散乱满脸污秽的恒宇也是大步迎来。
上官若溪快步迎上深深一躬:“无奈水淹襄阳,致使老将军及守城将士蒙难,上官若溪有愧也!”
“都督何出此言?”恒宇高声一句惊呼,想要上前托住她的胳膊,然则终觉不妥,只得满脸涨红地连连摇手道:“若不是都督及时水攻,叛军只怕早已攻克了襄阳,岂有末将等人生还的可能。”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上官若溪摇头一声叹息,又急切地问道:“我军伤亡如何?老将军可否知情?”
“大水方退,末将只在此地聚拢残军千余,想必他处还有幸存的将士,不过昨日见一面越字旗引领万余兵马向南而去,不知赵牧可否在其中。”
上官若溪沉思有倾道:“经过此役,赵牧大军必定伤亡惨重,现断然不可能驰援南阳郡,只要武安君赢得胜利,越国乱党已不知为患也!”
恒宇长嘘了一口气,古铜色的脸膛上漾起了一丝笑意:“都督,现我军该当如何?驰援南阳战场?”
“不。”上官若溪断然摇手,“目下最重要的是收拢残军、抚慰庶民、掩埋死尸、为难民提供必要的军食、帐篷等一应事务。”
恒宇面露难色道:“都督,大水冲走了我军大部分辎重粮草,如再支援难民,如何能支撑?”
上官若溪凝神思忖良久,叹息道:“除伤兵外,全军将士皆改为一日一餐,另外我会让舟师尽快调运一批粮草辎重前来襄阳,度过眼前危局。”
恒宇慨然拱手道:“谨遵都督将令。”
夜幕降临时,汉水河谷扎下了一片连绵的红色军营,袅袅腾升的炊烟融入了沉沉暮霭,悠扬沉重的号角伴着萧萧马鸣此起彼伏。
在靠近汉水的一间普通牛皮帐篷内,吴玄与赵策正置酒为蒙信压惊。
那夜襄阳攻守战,蒙信所部作为守军留守襄阳城,在恒宇麾下作战抵御叛军进攻,滔天大水骤然来临时,酣战厮杀的两军皆沦为随波逐浪的鱼虾,所幸蒙信熟悉水性,飘荡半个时辰借着一根枯树游到了一座山岗上躲避水势,昨日才来此处找到了大军营地。
刚饮罢一碗米酒,蒙信已拍着座案笑道:“今次当真大难不死,否则信与两兄当真阴阳两隔也!”
“噢呀,这些天我与从云也是担心得食不知味,见你平安无事,也就放了下心来。”赵策一句喟叹,随后指着座案上一盆白嫩的清炖鱼道:“来,尝尝,这是从云时才在河中摸来的,正好佐酒。”
吴玄悠然笑道:“这些日军粮肉食供应减少,士卒们多在汉水中摸鱼裹腹,虽是清淡了些许,但颇有一番风味。”
蒙信哈哈摇手道:“有食有酒足矣,来,再干一碗。”说罢,三只陶碗锵然碰撞,全都一饮而尽。
吴玄撂下大碗一抹嘴角酒汁,叹息开口道:“上官若溪真乃智谋之士也,弹指间竟使赵牧十五万青衣军灰飞烟灭,光凭此役,必跻身为大齐后起第一名将,当真令人感佩万千。”
赵策摇头叹息道:“噢呀,我倒听说上官都督原本未打算水攻叛军,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熄灭了襄阳城内的火攻,时也势也,无奈权衡也!”
“此事我可作证!”蒙信手指叩着座案沉声道:“其时襄阳南城皆是一片火海,大火已将叛军团团围住四面焚烧,然却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熄灭火势,否者我军早已大胜。”
吴玄点头道:“不管如何,我军大胜已是不争事实,若主帅能妥当指挥,剿灭叛乱只待朝夕。”
“从云兄大可放心。”蒙信哈哈大笑:“大父蒙武老于军事戎马一生,岂会马失前蹄?更何况还有武卫将军苏不疑助阵,南阳叛军必命不久矣!”
“苏不疑?噢呀,可是前任凉州牧?”赵策笑着问道。
蒙信击掌笑道:“对也!苏不疑本为凉州小吏之子,少时从军戎马征战三十余年,武勇出众性格刚烈,不失为一员骁勇善战的大将,虽后来弃武从文职任凉州牧,然则今次陛下钦点他领五万武卫军出征,足见对其信任。”
赵策悠然一笑:“噢呀,我倒听说苏不疑与朝中那名阉宦老贼走得很近,可是?”
闻言,蒙信脸膛顿时黑了下来:“策兄此言不差,易刁老贼得势之后,全力拉拢各地州牧郡守,盘踞朝中结党营私,目前势力竟能与三公大臣分庭抗礼,若不妥为制约,必定酿成大祸也!”
赵策皱眉开口道:“噢呀,阉宦之祸古今皆有,但看是否有明君强主在朝,倘若君心昏聩宠信阉臣,身为臣子徒奈何也!”
吴玄叹息笑道:“两位之言未免太过于悲观,中书令易刁虽位高权重,势倾朝野,然则毕竟为无根之萍,所持所依全是有天子撑腰,只要有正直刚毅的强臣在朝,焉知不能改变目下危局?”
蒙信听得似明非明,急忙追问道:“从云兄可否明告?”
吴玄颔首间挥手示意两人靠近,压低声音缓缓道:“如今武安君手持王师十余万,兵甲鼎盛,声威赫赫,更难得可贵的是其性格忠直颇有贤名,假若平定荆州之乱后能提兵入关清君之侧,何愁区区易刁?”
话音落点,蒙信虎目骤然一亮,霍然起身时震得案上陶碗“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粗重喘息数下平复了心境,双手猛然一击连连赞叹道:“从云兄此言当真是高屋建瓴,醍醐灌顶,若能依此实施,大事可期也!”
“噢呀,你别高兴得太早,还有易刁亲信苏不疑与五万武卫军也!”赵策摇头抛出了一句疑问。
吴玄笑道:“对付苏不疑易如反掌,只需将他召来中军大帐,届时一纸免职将令,百余看押兵卒,必定沦为阶下之囚,两位以为然否?”
“大妙!”蒙信高声一句评判,随即又压低声音正色道:“此事我自会找良机对大父言明,事关重大,请两兄妥为保密,切不可走漏消息。”
吴玄轻笑道:“时才我们对酒当歌风花雪月,谁还记得说过甚话?”
“噢呀,对也。”赵策手中竹筷一敲酒碗,哈哈笑道:“慷慨之词皆化为一江流水东逝去,唯留风月在人间,妙哉妙哉!”
“啊呀呀,两兄确实可人也!来,吾敬你们一碗。”蒙信哈哈大笑,回身一望案几,却又惊奇开口道:”咦,我的酒碗去了何处?”
赵策大笑道:“噢呀,摔在地上碎了,你竟然毫不知情?”
“碎了?”蒙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道:“那我换碗再喝,誓与两兄一醉方休!”
这一夜,帐篷内的灯火直到四更天时才终于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