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神的神箭
凌晨,阳光初露。
剑锋在旭日下闪着光,班察巴那的眼睛也在闪着光。
他是人,不是青春永驻的神,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
但是在这初升的阳光下,他看来还是神。
小方相信他说的话。
他的族人和属下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会服从的。
拔剑杀人并不难。
小方对自己的剑法一向有自信,应该拔剑的时候,他从不退缩逃避。
班察巴那又在问:‘两种法子,你选哪一种?’
小方没有回答,默默的开始往前走,走到五丈外的帐篷前停下。
他已用行动代替回答。
他转过身,面对班察巴那道:‘你已经可以开始数了,最好数得快一点,我最怕久等。’
班察巴那只说了一个字:‘好!’
所有的人都已散开,在他们之间留下块空地。
‘一、二、三、四……’
五花箭神慢慢的抽出了他的第一枝神箭,黄金色的箭杆,黄金色的箭簇。
百发百中,直射人心的神箭,温柔如春,娇媚如笑,热烈如火,尖锐如锥,坚强如金。
他数得并不快,可是终于已数到‘五’字。
小方居然站在那连动都没有动。
以他的轻功,不管班察巴那数得多快,数到‘五’字时,他至少已在数丈外。
可是他连一寸都没有动。
‘五’!
这个字说出口,每个人都听见了一阵尖锐的风声响起,尖锐得就像是群魔的呼啸。
每个人都看见班察巴那的第一根箭,可是箭壶忽然已空了。
他的五枝箭几乎是在同一剎那间发出去的。
小方还是没有动。
急箭破空之风声已停止,五枝黄金般的箭并排插在他的脚下。
他根本没有闪避。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算准班察巴那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所以根本不必闪避,还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闪避,反而避不开了。
不管他心想是怎么样的,这次他又是在用他的命做赌注。
这一注他又押对了。
可是一个人如果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怎能像他这样下注?
人群中忽然爆起欢呼,加答忽然冲出去,跪下去吻他的脚。
班察巴那孤独的冷眼也露出笑意。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一个无辜的人,是绝不会被冤杀的。只要你无辜,这五枝箭就绝对射不到你身上,不管我是不是五花箭神都一样。’
这不是迷信,这是种极为赌智的试探,只有无罪的人,才能接受这种考验。
只有小方自己知道,他全身衣服几乎都已湿透了。
他一直在不停的冒冷汗。
班察巴那走过去拍他的肩,手上立刻沾到他的冷汗。
‘原来你也有点害怕的。’
‘不是有一点害怕。’小方叹了口气:‘我怕得要命。’
班察巴那笑了,他的族人和属下也笑了,大家都已有很久未曾看过他的笑容。
就在他们笑得最愉快时,忽然又听见一声惨呼,每个人都想不出惨呼声赫然竟是那驼子发出来的。
本来堆得很整齐的货物包裹,现在已变得凌乱,有很多包裹都已被割开,露出了各种货物和珍贵的药材。
——只有货物和药材,没有黄金。
小方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割开这些包裹的人,是不是也为了要查明这一点?
卫天鹏他们是不是已经来了?
驼子就倒在一包麝香旁,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他自己的血,他同伴的血。
致命的一击是刺在他胸膛上的,用的是剑。
小方立刻想到了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
驼子不但武功极高,从他身上的无数伤痕,也可看出他必定身经百战,能够一剑刺入他致命要害的人,除了那无名的剑客还有谁?
这一剑虽然必定致命,驼子却还没有死。
有种人不但生命力比别人强,求生的意志也比别人强。
驼子就是这种人。
他还在喘息、挣扎,为生命而挣扎,他的脸已因痛苦恐惧而扭曲。
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是另外一种表情,一种混合了惊讶和怀疑的表情。
一个人只有在看见自己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的时候,眼睛里才会有这种表情。
——他看见了什么?
班察巴那俯下身,将一块藏人认为可治百病的臭酥油塞入他嘴里。
‘我知道你有话要告诉我。’班察巴那轻拍他的脸,想振起他的生命:‘你一定要说出来。’
驼子的眼角跳动,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班察巴那又问。
‘想不到杀人的竟是他。’
‘他是什么人?到哪里去了?’
驼子的呼吸已急促,已经没法子再发出声音,没法再说话。
可是他还有一只眼睛,有时眼睛也可以说话的。
他的眼睛在看着最远的一个帐篷。
一个顶上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黑色的鹰羽,象征的是疾病、灾难,和死亡。
这个帐篷里的人,都是伤病极重,已经快死的人。
除了负责救治他们的那位夫子先生外,谁也不愿进入那帐篷。
——凶手是不是已进入那帐篷去了?
班察巴那没有再问。也不必再问,他的人已像他的箭一般窜了过去。
小方也跟了过去。
他们几乎是同时窜入这帐篷的,所以也同时看见了两个人。
小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帐篷里,看见这两个人。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波娃,本来应该在他的帐篷里等候他的波娃。
他第二个看见的赫然竟是卜鹰!
卜鹰静静的站在那里,依然冷酷镇定,依然锐眼如鹰,依然白衣如雪。
波娃蜷伏在他面前,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他们都不该在这帐篷里的,可是他们都在。
凶手已逃入这帐篷内,帐篷里别无退路,他们之间,必定有个人是凶手。
这两个人之中——谁会杀人?
小方冷冷的看着卜鹰,沉重叹息。
‘我也想不到是你,我一直都认为你真的从不杀人。’
卜鹰的脸上全无表情:‘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金子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很多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来。’
小方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那批金子,可是你……’
他没有说下去。
波娃已投入他的怀抱,眼睛里已有泪水涌出:‘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吧。’
小方轻抚她的柔发:‘我一定会带你走,你本就不该来的。’
可是她已经来了。
小方不能不问:‘你怎么会来的?’
波娃含着泪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赶快走。’
班察巴那忽然开口。
‘她不能走。’他的声音不再温柔:‘谁也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小方问。
‘因为要别人流血的人,自己也得流血。’班察巴那又将他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杀人者死,以血还血。’
这是江湖人的真理,无论在中原、在江南、在沙漠都同样适用。
小方紧紧握住波娃的手:‘你应该看得出杀人的不是她。’
班察巴那道:‘你看得出?你看出了什么?’
他忽然改变话题:‘我们这些人,这些货物,都是属于一个商家的。’
‘哪一个商家?’
‘鹰记。’
‘鹰记?’小方的手已发冷:‘飞鹰的鹰?’
飞鹰的鹰,就是卜鹰的鹰,他吃紧的看着卜鹰:‘你就是他们的东主?’
‘他就是。’
班察巴那道:‘我们收容你,就因为他是我们的东主,我们信任你,也是因为他,否则你刚才很可能已死在我的箭下。’
小方全身都已冰冷。
班察巴那道:‘就算他要搜索那批黄金,也不会搜到他自己的队伍中来,就算他要搜查这批货,也用不着杀人。’
他冷冷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应该知道杀人的是谁了?’
波娃的手比小方更冷,泪比手更冷。
她紧紧拥抱住小方,她全身都在颤抖,像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个冷血的凶手?
小方不信。
小方宁死也不愿相信。
‘我只知道杀人的绝不是她。’他把她抱得更紧:‘谁也没有看见杀人的是谁。’
‘你一定要亲眼看见杀人的是谁?你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相信?’班察巴那问。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亲眼看见了,也不会相信的。’
如果小方是个很理智、很有分析力的人,现在已经应该明白了。
事实已经很明显。
卫天鹏他们早已知道卜鹰是这队商旅的东主,一直都在怀疑卜鹰用这队商旅做掩护,来运送那三十万两失劫的黄金。
可是他们不敢动这个队伍。
卜鹰的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中人都知道他从未败过。
‘五花箭神’班察巴那名震关外,是藏人中的第一位勇士,第一高手。
卫天鹏不但对这两个人心存畏惧,对这队伍中每个人都不能不提防。
因为这队伍中每个人都可能是猫盗,如果真的火拚起来,他们绝对没有致胜的把握。
他们只有在暗中来侦查,黄金是不是在这队伍的货物包裹里。
他们本来想利用小方来做这件事。
想不到这个要命的小方偏偏是个不要命的人,他们只有想别的法子。
要查出黄金是否在这些货物包裹里,一定要先派个人混入这队伍中来。
这个人一定要是个绝对不引人注意,绝不会被怀疑的人。
这个人一定要像尺蠖虫般善于伪装,一定要有猫一般灵敏跳巧的动作,蛇一般准确毒辣的攻击,巨象般的镇定沉着,还要有蜜一般的甜美,水一般的温柔,才能先征服小方。
因为小方是唯一能让这个人混入这队伍的桥梁。
他们居然找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波娃。
如果小方还有一点理智,现在就应该看出这件事的真相。
只可惜小方不是这种人。
他并不是没有理智,只不过他的理智时常都会被情感淹没。
他并不是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他根本拒绝去想。
他根本拒绝承认波娃是凶手。
班察巴那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
‘没有人看见她杀人,没有人能证明她杀过人。’
班察巴那说:‘可是你也同样不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又想用刚才那法子证明?’
‘是的。’班察巴那说:‘五花箭神的箭,绝不会伤及无辜的人。’
小方冷笑:‘只可惜你并不是真的五花箭神,你只不过是个人,你心里已认定了她有罪。’
班察巴那道:‘这次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小方没有更好的法子。
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想出任何方法来证明她是无辜的。
波娃忽然挣脱小方的怀抱,流着泪道:‘你虽然说过,只要你活着,就不让别人欺负我,可是我早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每件事都会改变,每个人都会改变。’
她的泪珠晶莹:‘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忘记这些话,就让他们杀了我,就让我死吧!’
她还是那么柔弱,这么温顺,她还是完全依赖着小方。
她宁愿死,只因为她不愿连累小方。
谁也没有看见她杀人,可是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
卜鹰忽然叹了口气:‘让她走。’
班察巴那很惊讶:‘就这么样放她走?’
‘不是这么样放她走。’卜鹰道:‘你还得给她一袋水、一袋食粮,一匹马。’
他淡淡的接着道:‘最快的一匹马,我要让她走得越快越好。’
班察巴那没有再说话。
他对卜鹰的服从,就好像别人对他一样。
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卜鹰做的事,每次都让他无话可说。
他默默的拉着波娃的手,转过身。
卜鹰忽然又说:‘她走,你留下。’
‘我留下?’小方回头:‘你要我留下?’
‘你要我放她走,你就得留下。’
‘这是条件?’
‘是!’
卜鹰的回答简短而坚决,这已是他最后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决定。
小方明了这一点。
他放开了波娃的手。
‘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能找到你。’
这就是他对波娃最后说的话,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