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的赌约
‘噶伦喇嘛’是在雄奇瑰丽的布达拉宫,一个阴暗的禅房中接见小方的。
在这古老而神秘的宗教传统中,噶伦喇嘛不仅必须是位深通佛理的高僧,也是治理万民的大吏,地位仅次于他们的活佛****。
但是他的人却像这间禅房一样,显得阴暗衰老、暮气沉沉。
小方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能见到他,更想不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他盘膝坐在一张古老破旧的禅床上,接过小方交给他的金佛,默默的听小方说出来意,满布皱纹的瘦脸上,始终带着种正在深思的表情,却又彷佛全无表情,因为他的思想已不能打动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小方说完后,噶伦喇嘛才开口:‘我也知道普松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
他的声音衰弱、缓慢、迟钝,说出的汉语却极流利准确:‘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是。’小方道:‘我不能不杀他,当时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不死,我就要死。’
‘我相信你,我看得出你是个诚实的人。’噶伦喇嘛道:‘你还年轻,你当然不想死。’
他用一双温和黯淡的眼睛凝视小方:‘所以你也不该来的!’
小方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普松为什么要你来?’
‘他要我来见波娃。’
‘你错了。’噶伦喇嘛淡淡的说:‘因为你不知道我们的教义和中土不同,我们不戒杀生,因为不杀生就不能降魔,我们对付妖魔、罪人、叛徒、仇敌的方法只有一种,同样的一种。’
‘哪一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噶伦喇嘛的态度还是很平静:‘我们相信这是唯一有效的方法,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
他慢慢的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应该已明白,普松要你来,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杀你替他复仇的。’
小方沉默。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普松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让他见到波娃。
噶伦喇嘛仍在凝视着他,眼色还是那么温和,但却忽然说出一句比刀锋更尖锐的话。
他忽然问小方:‘你信不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拒绝回答。
他不信,但是他已经历过太多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在这神秘而陌生的国土上,在这神秘而庄严的宫殿里,面对着这么样一位神秘的高僧,有很多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现在都已不能不信。
噶伦喇嘛又道:‘墙上有剑,你不妨解下来。’
小方回过头就看到墙上悬挂着一柄尘封已久的古剑。
他解下了这柄剑。
形式奇古的长剑,份量极重,青铜剑锷和剑鞘吞口上已生绿锈,看来并不像是柄利器。
噶伦喇嘛道:‘你为什么不拔来看看?’
小方拔剑。
剑身彷佛也已锈住,第一次他竟没有拔出来,第二次他再用力,突然间,‘呛啷’一声龙吟,长剑脱鞘而出,阴暗的禅房里立刻布满森森剑气,连噶伦喇嘛的须眉都被映绿。
小方忍不住脱口而呼:‘好剑!’
‘这的确是柄好剑。’噶伦喇嘛道:‘你能杀普松,练剑至少已有十年,应该能看出这是柄什么剑。’
这是柄很奇怪的剑,份量本来极重,可是剑锋离鞘后,握在手里,又彷佛忽然变得极轻,剑锋本来色如古松的树干,剑光却是碧绿色的,就像是青翠的松针。
小方试探着道:‘这是不是春秋战国时第一高人赤松子的佩剑?’
‘是的,这柄剑就是赤松。’噶伦喇嘛道:‘虽然没有列入当世七柄名剑中,但那只因为世人多半以为它已被沉埋。’
‘可是故死相传,赤松的光芒本该红如夕阳,现在为什么是碧绿色的?’
‘因为它有十九年未饮人血。’噶伦喇嘛道:‘杀人无算的利器神兵,若是多年未饮人血,不但光芒会变色,而且会渐渐失去它的锋利,甚至会渐渐变为凡铁。’
‘现在它是不是已经到了要渴饮血的时候?’小方问。
‘是的。’
‘饮谁的血?’小方握紧剑柄。
‘我的血。’噶伦喇嘛道:‘佛祖能舍身喂鹰,为了这种神兵利器,我为何不能舍弃这副臭皮囊?’
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完全没有变化,看来还是那么衰弱,却也温和平静。
小方握剑的手放松了。
‘你要我用这柄剑杀了你?’
‘是的。’
‘你本来要杀我的。’小方问:‘现在为什么要我杀你?’
噶伦喇嘛淡淡的说:‘我已是个老人,久已将生死看得很淡,我若杀了你,绝不会为你悲伤,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说的话中彷佛另有深意:‘所以我不妨杀了你,你也不妨杀了我。’
小方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能杀你,就不妨杀了你,不能杀你,就得死在你手里?’
噶伦喇嘛不再回答,这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小方握剑的手又握紧。
噶伦喇嘛忽然咽了口气,喃喃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再想回头,就已万劫不复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小方一眼。
小方却不能不看他。
他的确已是个老人,的确已不再将生死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个悲剧,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伤害他,连死都不能。
小方吐出口气,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刺的是心脏。
小方确信自己的出手绝对准确,刺的绝对是在一剎那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部份,他不想让这位高僧临死前再受痛苦。
想不到他这一剑竟刺空了。
他明明看见噶伦喇嘛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明明已避不开他这一剑。
可是他这一剑偏偏刺空了。
噶伦喇嘛确实没有动,绝对没有动。
他的身子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两条腿还是盘着,脸还是在那一片阴影里,眼睛还是闭着。
可是就在剑锋刺来的这一剎那,他的心脏的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他全身都没有动,就只这一个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在这一剎那间,他身上的这一部份就像是忽然跟他的身子脱离了。
剑锋只差半寸就可以刺入他的心脏,可是这半寸就已远隔天人,远隔生死;虽然只差半寸,却已远如千千万万里之外,可望而不可及的花树云山。
一剑刺空,小方的心也好像忽然一脚踏空,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噶伦喇嘛已伸出手,以拇指扣中指,以中指跳弹剑锋。
‘铮’的一声,火星四激。
小方只觉得虎口一阵剧震,长剑已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了屋顶。
屋顶上有尘埃落下,落在他身上,一粒粒微尘,就像是一柄柄铁锤。
他已被打得不能动。
噶伦喇嘛终于又张开嘴,看着他,眼色还是同样温和阴暗。
他又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已经不能不信。
他已发现这个衰老的僧人,才是他这一生中所遇见的第一高手,不但能随意控制自己的精气力量,连每一寸肌肉,每一处关节都能随意变化控制。
小方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种什么样的武功所击败的。
神秘的民族,神秘的宗教,神秘的武功。小方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噶伦喇嘛的回答也和他的武功同样玄秘。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噶伦喇嘛道:‘你不是来看那个女人的,你是来杀她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杀气。’噶伦喇嘛道:‘只有决心要杀人的人,才有这种杀气,你自己虽然看不见,可是你一走入此门,我就已感觉到。’
小方不能再开口。
他整个人都已被震惊。
噶伦喇嘛又接着说下去:‘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要你去杀了她。’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沉重:‘只有她死,你才能生,只有她死,普松的死才有代价。’
他衰老的双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忽然厉声作狮子吼:‘拔下这柄剑,用这柄剑去杀了她!用那魔女的血来饮饱此剑!’噶伦喇嘛厉声道:‘你一定要切切牢记,这次良机再失,就真的要永沦苦狱,万劫不复了!’
这不是要求,也不是命令,这是个赌约。
高僧的赌约。
——你能杀她,你才能生,否则纵然活着,也与死无异。
这位神秘的高僧非但看出了小方的杀气,也看透了小方的心。
所以他与小方订下这个赌约。只有高僧才能订下的赌约。
这也是一位高僧的苦心。
小方是不是真的有决心去杀波娃?能不能忍心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