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长的指示,你敢违抗么?
居然,是个连论文都没过上市级刊物的普通教师,真看不出她先进在哪里。
要是个漂亮女人,我也认了,偏偏是那种长相可以面壁的女人。
考验我耐心呢,这是!
出于礼貌,我还是伸出了话筒,拦住了匆匆忙忙的她。
女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我,干,干什么?
采访你啊,没接到通知?我很奇怪,难怪她这么不讲究地出现在我面前。
没呢,待会我还要监考!她掠了把凌乱的头发,要不你抓紧点?
采访是个细活,要从沙里扒出金粒来,抓紧!怎么抓紧?我哑然失笑。
要不,你跟我到考场吧!她顿了一顿,反正只是月考,我们小声点聊。
拍几个画面算了吧,摄像小聂拉了拉我的衣服,反正是做做样子的!
画面却也不好抓拍,她就那么端坐在讲台上,用双眼睛来回巡视着。
我的目光也随她的目光扫描,我想从她这扇心灵的窗户里寻找出一个亮点来。
哪怕是稍瞬即逝的一个亮点,也不能放过!
果然,就在我寻找的时候,亮点很配合地就出现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忽然亮了一下。
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一个缺了一只胳膊的孩子出现在我眼睛里。
是六月,教室里有风,风把孩子的空袖管吹来吹去的,孩子咬咬牙,用右手把空袖管塞进了课桌抽屉里。但风还是不知趣,无缘无故地一次又一次掀起他的考卷,月考有规定,桌面上除了笔和橡皮擦,什么也不能放,那个橡皮擦被风一次又一次从考卷上吹弹起来。像跳舞,可惜没人欣赏。
男孩有点手忙脚乱了,汗,开始一滴滴往下掉,掀开抽屉拿课外书来压住考卷,也不是不行。问题是,容易让人误会有翻书找答案的嫌疑。
女老师叹了口气,拿手顺了顺头上的乱发,早上可能太匆忙了,她的头发收拾得很潦草,就一个淡蓝色的塑料大发卡夹着。
那样的发卡虽然样式笨,但方便实用,伸后脑上一夹,能把头发至少綰一半起来。
眼下,她另一半头发凌乱着,确实该顺一顺了,我一向不喜欢跟不讲究的女人靠得太近的。
顺着顺着,女老师站了起来,也不管有没有断发落在我的头上。就往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男孩子径直走了过去。
添乱呢,这是!断头发落在试卷上,会让孩子心里毛躁的。
又一阵风吹过来,试卷哗哗翻了起来,别的孩子都用左手按住卷面,右手写个不停。
那个孩子呢,我有点不忍心把目光探过去,乖乖,一个笨拙的发夹立在上面,是女教师的,多动人的画面啊!
小聂呢,我掉转头,小聂正冲我伸出指头,做了个OK的手势,天天采访,小聂已经很少OK过了。
女老师回到座位时,头发更凌乱了,像乡下骂了街回来的婆娘,有点披头散发的意思。
这一次,是我主动把凳子靠近的女教师,原来,不讲究的女人也有可爱的时候。
我低低地问了她一句,你能不能帮他按住卷面?这样一来我们拍出的画面更感人呢!
感人!女教师怔了一下,帮他按住卷面。
是的,感人!我重复了一句。
可那样的画面播出来,只会是残忍!女教师又顺了顺头发说。
残忍?我很奇怪。
你不觉得会伤了孩子的自尊吗?女教师想了一下回答。
一个画面而已,怎么就伤害了孩子的自尊?我愈发不解了。
如果缺一只胳膊的人是你,你会怎么想?女教师慢吞吞地看了我一眼说。
我会怎么想呢?这问话让我一愣。
女教师不管我怎么想了,起身去收考卷。
我心里忽然就动了一下,冲小聂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不要再拍了。
一个师德标兵披头散发的在镜头前出现,对她本人同样是一种伤害!
关照
女人冲我笑了一下,很欲说还休的意思。
我赶紧低下头,把记忆中熟悉的女性名字梳理了一遍,显然,不认识!
抬头看女人,女人冲我又笑了一下,又很含蓄,很欲说还休的意思。
我不低头了,一边用目光在女人脸上扫描,一边在脑海狠狠过滤,抱歉,没记忆!
这当儿女人再冲我笑了一下,依然很含蓄,很欲说还休的意思。
我有点不知所措了,目光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巡视了一遍,还好,没什么离谱的地方。
一笑二笑三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我狠狠拍一下自己脑门,碰上风尘女子,一定是的!
我都要沦落风尘了呢,如果我是个女人。
我今天是最后一次去一家单位面试了,再没单位录用的话,我将跟这个城市说再见,回家侍弄那一亩三分地去。
地里,有老娘倚门相望呢,娘的笑容虽然苦涩,但能让我睡得安稳,我记不清昨夜是第几十次失眠了,为生计。
对这个同样也为着生计的女人,我想不该吝啬自己的笑容的。我报之一笑,说,很抱歉,我不能关照你!
女人脸上很灿烂,说,你的笑对我就是一种关照呢!
说完,女人深深冲我鞠了一躬!
居然,有女人向我鞠躬,我还能给人予关照!我心里美滋滋的,面带微笑踱过了马路,对面的摩天大楼中,有个单位没准正需要我的关照呢!
这么想着,我走进了电梯。
就这样,我轻松地加盟了那家公司,据主考官说,我是那天参加竞聘中最自信的一个人,因为我的心态最为阳光,自始至终都有如春风拂面,甚至在答错题时也没半点沮丧,公司不在乎人的学历,公司看重人的心态,据说这是借鉴国外某知名企业的用人观念。
也就是说,如果有可能,我真该给那个笑得很含蓄很欲说还休的女人一次关照。
随着财富的不断积累,我早已跳出原来的那家公司,有了自己的实业。
我开始留意那些徘徊在街头的风尘女人。
街头上的风尘女人很多,但笑得很含蓄很欲说还休的女人却杳如黄鹤,她们也笑,是万种风情的那种笑。
我不会给万种风情的风尘女人鞠躬的,包括简单的关照,也不会给!
那天,轮到我做主考官了,我的公司扩大规模,招人是必然的了。
有一个学历低的男孩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他的竞争对手中,学历比他高的有之,背景比他强的有之,衣着比他光鲜的更不鲜见,严格地说,他只能作为那些竞争对手的陪衬。
可我分别感到一阵拂面的春风在他脸上绽开,太似曾相识了,我心里一跳。
我问他,路上遇见谁了?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提这样的问题。
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他想了想笑着回答。
怎么个莫名其妙法?我问。
就是冲我无缘无故的笑啊,笑完了还鞠躬!男孩话没说完呢,我整个人已冲出了办公室。
楼下如潮的人流中,我一眼看见了那个女人。
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正推推搡搡把她往一辆车上塞。
我分开人流赶过去问,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我,护干们正手忙脚乱地推搡着。
我冲女人笑了一下。
女人没反应,她应该记得我的啊!
我只好冲女人又笑了一下,并说了一句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很抱歉,我不能关照你!
女人忽然有了反应,女人很含蓄很欲说还休地笑了一下,女人说,你的笑就是对我的关照呢!
女人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我不再迟疑,立马冲女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说,谢谢你!
那群护士不耐烦了,一个护士发了话,添什么乱啊!跟随一个疯子鞠躬,还说谢谢,她能听得懂吗?
什么?疯子?我抬头看了一辆那张车,果然印有某精神病院的红色大字。
疯子就听不懂谢谢吗?面对绝尘而去的汽车,我喃喃自语。
人有时候是需要别人的关照的,尽管她是一个疯子!
我回到公司,在台历上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对那个尚在办公室等我的男孩说,希望你能留下来,关照一下我的公司。
成功
我不大参加同学聚会,原因很简单,我是个破罐子。这个破罐子与自暴自弃无关,是指我的身体,我有心脏病,动不动就休克。
一般让人激动的场面,我是不去的,一个破罐子,哪经得起摔打呢。
相比而言,陈兰兰比我还惨,她刚结婚就被检查出有乳腺癌,恶性。先是打针吃药,再是化疗,一头青丝掉光了,三十出头的个咋看也像小五十的大婶了。
但陈兰兰去,去了一次又一次,陈兰兰还鼓动我,一起去吧,你不知道,全班同学都多么想你,尤其是那帮男的!
我相信陈兰兰的话,念大学时我有个外号叫林妹妹,不知道多少男生想当宝二哥呢。
可我没给他们机会,不是我孤芳自赏,而是我心里清楚,像我这样的女人,一呢不能生小孩,二呢过个夫妻生活还担心吊胆的,哪个男人能忍受啊!
爱情浪漫时可以飞上天空,可一旦进入婚姻,我拿什么维系婚后的生活,找不到婚姻的落脚点,跟断线的风筝的有什么区别?
眼下我虽是只破罐,但还在井边独立着,大凡立着的人,总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这感觉可以或多或少减少我的休克。
陈兰兰说,这次看见罗成了,成功人士啊,小秘跟班前呼后拥着,据说资产已过了千万,同学中最有钱的莫过于他了。
是吗,我懒洋洋地问,对罗成我一向不怎么上心,尽管念书时他追我追得眼冒金星。
不过,人家罗成也结婚了!陈兰兰似乎很为我惋惜,轻轻叹了口气。
还有谁混得不错啊?我呷了口茶问陈兰兰。
那个李超也不赖啊,副厅长呢!陈兰兰一副神往的表情,当初李超对她可有好感了!只不过陈兰兰嫌他不浪漫,整天只会扎在书堆里读啊考啊,没想到书呆子李超考出个副厅来,陈兰兰追悔莫及的模样逗得我差点笑出声来。
自打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后,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大喜大悲了,人活着,是第一要紧的事呢。
这样的小型聚会每年一次,陈兰兰每年都屁颠颠凑一次热闹,我不去,我说真要去也等我毕业二十年后的大聚会露一次面吧,只要我不死!
二十年,我的心脏病随时会要了我的命的,我在一本书上读过这样一段话,一个女人,如果想永远保持美丽的话,最好在二十五以前就死掉!二十五岁,我刚好大学毕业,我就是在那一年淡出了同学们的视线,我要让他们永远记得那个一笑一颦都透露出万种风情的林妹妹。
在毕业第十年后,我冒险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以后每年一次心脏启博康复治疗几乎让我入不敷出,但我咬牙挺了过来。
陈兰兰已不做化疗了,她说迟早是个死,学昙花一现吧!陈兰兰美丽的秀发就又一次从头上现了出来,居然,很有一副撩人的风韵。
二十年的聚会终于到了。
我依然活着,哪怕不那么生龙活虎,我和陈兰兰一块去的,陈兰兰这朵昙花现得正灿烂呢,连替她做过化疗的医生都死了好几个,她和她的癌症依然活着。
很奇怪不是?
那天到场的同学居然很整齐,爱乱涂乱画的李文成了广告策划大师,在学校就哮喘的付勤勤如今成了哮喘专家,睡觉喜欢说梦话的李慧成了言情小说作家,天啦,我和陈兰兰相视一笑,全是一群社会精英。
除了我还在原地踏步外,大家都结婚生子了,事业如日中天,家庭幸福美满。
春风得意的李厅呢?我问陈兰兰。
陈兰兰怔了一下,你说李超啊,进去了!
进什么?我不明白。
进牢房啊!陈兰兰撇了一下嘴,贪污巨款额公款,养小情人,完了陈兰兰咬了一下牙暗自庆幸,幸亏我没看上他。
那,罗成呢,腰缠万贯的人这会正好显摆啊!我抿了一口茶继续提问。
去跟阎王显摆了!陈兰兰一歪头,做白粉生意不是自寻死路是啥?
我不想问下去了,站起身来,我示意大家安静,尔后举杯跟在场的同学打招呼说,真羡慕你们的成功啊,这二十年过得有滋有味,我呢,一只破罐子,万幸没碎而已。
面对我的开场白大家一楞,陈兰兰说,错了,我最羡慕的不是他们是你!羡慕我随时发作的心脏病?我冲陈兰兰说。
不是啊,羡慕你二十年过去了,依然这么顽强的活着。陈兰兰说,要不是你做榜样,没准我坟头都长满荒草了。
这话我信,陈兰兰刚检查出乳腺癌时曾经有自杀的倾向。
这时就见一干同学围过来举杯说,要说成功,你才最有资格,二十年了,你没让生命休克!
对啊!你还成功地嫁接了我的生命!陈兰兰走上来,拥着我。我,成功!面对几十双眼睛,我一下子泣不成声。
听蛙
麦子黄时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儿子在阳台摇头晃脑读诗词赏析呢。我点燃一根烟,很滋润抽了两口,儿子爱读诗词,好事,他老爸我可写了不少诗呢。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啧啧,不简单,五岁的儿子能读这么多诗了。
忽然,朗读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儿子的脚步声。我抬起头,儿子已在我身后了,有什么不对吗?我问儿子。爸,这古人诗词里怎么都是蛙啊!
我笑了笑,田园风光,当然离不开蛙了。
那蛙是什么东西啊,儿子从小在城里长大,钢筋水泥的都市,别说是蛙了,连蚂蚁都见不到一只,老鼠倒是窜得欢,时不时从下水道探出头来向人群窥视一番。
我想了想说,蛙吗,就是青蛙,青蛙是两栖动物。
儿子很没礼貌打断了我,儿子说,爸爸,我只听说有三栖的!
三栖,谁?我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