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最大的城市沈阳,矗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物,叫做残历碑。巨大的碑身宛如一座翻开的台历,花岗岩碑体被雕刻成弹痕累累的造型。那上面的时间,永远停在了1931年9月18日。在这个日期的旁边,有一段短促却足以触动国人神经的文字:“夜十时许,日军自爆南满铁路柳条湖路段,反诬中国军队所为,遂攻占北大营。我东北军将士在不抵抗命令下,忍痛撤退。国难降临,人民奋起抗争。”十多年来,每逢9月18日的夜晚,沈阳的上空便会响起3分钟连续而尖利的汽笛警报声。
无疑,人们希望用这种方式永远地记住九一八事变。可是,是否我们已经忘却了些什么,尤其是关于那段历史的背景和事变本身的某些重要细节?
细节就那么重要么?是的,没有细节的历史就如同听不到心跳的标本,任何宏大的历史叙事都存在于细节之中。历史不是泼墨大写意,而是工笔画,只有鲜活的细部,才能构成趣味盎然的整体。
我们或许回避不了这样的问题: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们,还能够像残历碑那样把那个日子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心中吗?我们还能够真切地找寻到那段历史与今天的血肉联系吗?
让我们一起把思绪拉回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东北。
所谓满蒙者,……广袤七万四千方里,人口二千八百万人。较我日本帝国国土(朝鲜及台湾除外)大逾三倍。……不惟地广人稀令人羡慕,农矿森林等物之丰富,世之无其匹敌。……故历代内阁之施政于满蒙者,无不依明治大帝之遗训,扩展其规模,完成新大陆政策,……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
这段话出自著名的《田中奏折》,反映了日本大陆政策的核心。我们不必纠缠于这个神秘文件的真伪,从那个年代及之后日本对中国东北的处心积虑的侵略和掠夺,完全可以证明九一八事变是日本既定国策的产物。可是,说到九一八事变爆发的具体背景,情况却要复杂得多。简单说,它是日本内部三股政治力量在一致认同其大陆政策的前提下,又出于不同的政治考虑和利益诉求而角力的结果。
积极筹划和推动事变爆发的是日本关东军的少壮军官们,他们把日本的政治高层和军事高层,看作是老朽腐败的官僚,认为只有迅速在中国东北动武,变满蒙为日本的殖民地,日本才能在大国角逐的国际格局中居于有利地位。关东军是日本在中国的占领军,通过武力赢得帝国更大的在华利益,“天然地”符合他们的利益,所以上至司令官,下至基层联队长,都是事变的积极支持者。
限制甚至反对关东军的“激进”态势的,主要是日本内阁。与“不管不顾”的军人不同,他们有更深远、更讲求调子的政策图谋和行动路线图,也更关注其他列强的反应。其策略,是要把对中国“亲善”的政治秀做足,从而在“不得已”对中国动武时,能够得到列强的谅解。事变的爆发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但日本政府既无力量也无决心管束“不听从命令”的军队,只能不情愿地跟在帝国军人的身后亦步亦趋。第三种力量是以陆相和陆军参谋总长为核心的陆军中央部,它的态度是最暧昧的。作为陆军的中枢,他们既要维持政策的稳定性,又不能不顾及到海外驻军的要求和利益,军人的本能也告诉他们自己,只有在战争中军队才会成为国家的柱石。所以,事变爆发前,他们优化了关东军的军事配备;事变爆发后,他们又以明抑实扬的方式,为日军军事行动的节节升级开绿灯。
考察九一八事变爆发前后中国的情形,情况似乎简单得多——国民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主要的责任人是******以及严格执行其政策的张学良。这实际是一个过于简单的答案。避免与日本开战,这不但是蒋、张的主张,也是国民政府中的主流意见,甚至像胡适、丁文江、傅斯年、陈寅恪之类的知识分子和学者,也持这样的观点。一位专家在仔细讨论了当时中日双方陆军的武器装备和人员素质后,结论是如果两国正式开战,中国要用一比六到一比八的军队数量,才可能与日军相抗。当时,******刚刚完成了中国形式上的统一,可实际的情况却是,国民党与共产党激战正酣;国民党内部斗争激化,不但导致出现了两个并立的国民政府,双方还兵戎相见;地方势力依然强大,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向中央政府叫板;羸弱的中国又遭受百年不遇的水灾的打击……总之,当时中国似乎不具备与日本在战场上一见高下的力量。
但是,不抵抗政策仍然是一个基于错误判断的错误决策。国民政府过高估计了日本政府在日本对华政策中的分量,总把日本通过其外交管道透露的信息看得过重,而不了解对于日本军队而言,日本政府其实是说了不算的。事变爆发时,国民政府以为只要不抵抗,不给日军以扩大战事的口实,日军终究会受到政府的节制,撤回到满铁附属地去。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决定中国命运、在一定程度也决定着日本命运的九一八事变,竟以日方“低层”推动“高层”的方式诡异地发生了。不向日本宣战是一回事,不抵抗是另一回事。一味屈从于人,不但不会增加自己在谈判桌上的分量,反而会助长对手得寸进尺的贪欲。况且,在日本人的性格中崇拜强者的特点根深蒂固,在这样的对手面前,表示屈服就可能要面临最可悲的后果。
考察九一八事变还不能忽视国际背景。当时英、法等老牌列强,还深陷于一战后形成的战略思路中,不但看不到日本崛起对其所构成的威胁,甚至还纵容和支持,尤其是英国,它一向把日本看作远东地区的盟友,尽管一些英国政治家并不喜欢日本;美国虽已是世界头号强国,但其对外政策的基调是所谓的孤立主义,这不但使其国际战略缺乏远见,而且在行动上往往犹豫不决;至于国联,实质上是受英、法控制的,“老板”不想有所作为,要指望国联对中国有实质性的帮助想来也难。
值得指出的是,对九一八事变的走向和结果影响最大的“国际因素”,是与中国和日本都毗邻的苏联。就战略而言,日本占领满洲,主要是冲着苏联去的,它要在为一场可以预见的与苏联的战争中,为自己赢得巩固的后方和战略纵深。事变爆发后,日本政府最担心的也是苏联的介入,所以狂妄无比的关东军在向黑龙江省方向推进时,竟也逡巡不前,因为北满铁路是苏联的势力范围。斯大林看透了日本人心中的斤两,他并不愿意去挑战风头正劲的日本,而更愿意看到日本在羸弱却又地域广阔的中国泥足深陷,这样,苏联的东面就是安全的。所以,苏联不但忍下了日本在中国东北对自己势力的冒犯,甚至连日后的伪满洲国也承认了,并于1935年以1.4亿日元的价格把北满铁路一并卖给了伪满洲国。斯大林设了个大局,日本就一头钻了进去,直到行将战败,也没能发动那场假想中与苏联的决战;而中国,则要更多承受战火和苦难。
当然,九一八还有许多说不尽的话题,它绝非仅仅是一个“悲惨的时候”,也不是像一些西方史学家所描述的,是一场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战争。所以,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说,仔细品味九一八事变背后的政治角力,不但有意义,而且也不枯燥,只要回忆起那些重要的细节,我们就可以读出那段历史与现实的紧密关联。
为此,在本书的写法上,我们作了些新的尝试,未必成功,但求新意。
我们选取了九一八事变爆发前后21天的历史,通过38个具体事件或话题,力求多视角、多维度地展示事变爆发的前因后果和丰富内涵。当然,具体的历史叙事并没有局限在这21天,有的追溯甚至到了日本明治维新,而为了照顾到事件的完整性,有的话题涉及整个抗战。在写作中,笔者力图做到以小见大,散而不乱。在选取的事件和话题中,大多数都与九一八事变密切相关,也有一些话题扯得远些,例如,写到了1931年的大水,写到了地方实力派与中央的对抗,写到了国民党军队对苏区的“围剿”,等等。所有这些,乍看来并不与九一八事变直接相关,但它们却可以启发人们从更为丰富的视角去审视这段历史,使读者看到一面是国力渐至顶峰、对外虎视眈眈的日本,另一面是国力羸弱、政府脆弱、内部纷争不断的中国。只有了解了强弱之势,才能看懂胜败之机。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经过一个甲子的洗礼,世界和中国已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如果对历史的回溯不是发思古之悠情,也不是书斋中为学问而学问的文字,而是为了走近历史的深处,用一程探索之旅、发现之旅来观照现实、展望未来的话,那就让我们以此方式纪念这个特殊的年份,并将这份思考献给正在崛起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