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以上的朝臣都上书,要迎元清回朝。便是有不赞同的,在这种氛围下也都沉默不语。
毕竟元清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没有人愿意为了这件事背上不忠的骂名。
因此这个早朝,沉寂缄默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元浚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发脾气的,也只有所谓的雷霆震怒,才能应对他目前的危机——毕竟现在生杀大权依旧握在他的手中,他有足够的筹码。纵使不能扭转这些人的主张,也足够换他们妥协。
但是他只觉得意兴索然。
——他从来都不眷恋皇位,更讨厌被“应该做的事”给束缚住。
为自己不眷恋的东西花费心思,这种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高宦成几度暗示,都没有换来元浚的回应,不由有些焦躁。
朝中元浚确实有不少心腹,但真正能说上话的只有他一个。
虽然元浚是他的女婿,他开口必然会被诛心,可是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圣上自然不能流落异族。”高宦成终于开口,“但是当初希提兵临城下,诸位推举陛下即位。如今希提求和,诸位又说迎圣上回朝。诸位究竟是什么主意,能否明示?”
众人皆沉默不语。他们都不知道元清被俘的真相,此时众口一词想迎元清回来,心里隐约都对元浚有种愧疚。
邵博明白一切,却知道不能说出口,否则结果必然对元清不利。
他也很清楚,高宦成口里说着“诸位”,实质上只是想要他一个人的回答。
而目下之计,唯有先让元清回国。其他事才可再做商议。
因此他平静的接下高宦成的话头,“皇位已定,此事不可更改。高相不必忐忑。”
他说得很平缓,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高宦成只觉得心中龌龊霎时都被看透,不由面红耳赤退了一步。战战兢兢的闭上了嘴。
邵博这才接着说道:“陛下可忍心让圣上流落蛮荒?”
邵博一如既往谦恭的垂着头。元浚望着他花白的头发,心情莫可名状。
邵博问的不是“应不应该”,而是“忍不忍心”。
邵敏也总是追问,他心里可曾真对元清有过兄弟之情。
说真的,元浚自己也不清楚。他也许对元清有那么点不忍,但有没有感情他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教过他。
他三岁上离开父母,跟在英宗皇帝身旁。人说英宗皇帝对他视若己出,但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英宗皇帝对他和元清的不同。朱贵儿也是如此。而且他们最终也还是抛弃了他,把他送回生母的身边。寿王太妃也许是爱他的,可是元浚确切能感觉到的并不是母爱的慈祥,而是一种独占欲和控制欲。
他不知道亲情是什么东西,也并不相信和依赖。
他只知道想不想要和愿不愿意,这种能自己做主的东西。
其实爱情是什么,他也并不很清楚。
邵敏每次入宫,朱贵儿总是对他说,如果你能得到她,你就什么都有了。那些假的东西,也都会变成真的,谁都夺不走。
渐渐的,那句话深入骨髓,流入血脉,成了摆脱不掉的暗示。
渐渐的,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娶到邵敏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他只是记得国子监初学馆里,他被所有人孤立的时候,她站在桃树枝桠上向他抛来一颗桃子。他解下身上的鸣玉送她,她便笑说:“投我木桃,报以琼瑶。你是想和我永结同好吗?”
他点点头。她便做出夸张的表情,“你知道‘永结同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辈子和你好。”他略微不悦,“你不愿意?”
她侧头揉了揉耳朵,无奈道:“好吧好吧我愿意。一辈子的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可真是个随便的人。”
可到底谁才是随便的人?
英宗皇帝明明要把邵敏给他,却最终留给了自己的儿子。邵敏明明许了他一辈子,却最终嫁给了元清。而元清明明知道他对邵敏的心思,却最终还是夺人所爱。
明明他们才是最随便、最绝情的人,凭什么要求他不忍?
因此元浚淡淡的道:“一国之君流亡他乡,社稷颜面无存。就接他回来吧。”
时隔半年,元清终于踏上了回国的路。
朝中有派使臣来接,但帖木儿还是亲自把他护送到延州。
延州是钱修德的地盘,帖木儿怕他对元清不利,想留自己的人保护他。
元清只是皱眉道:“入了中原,没有再让希提人护送的道理。”
帖木儿也明白,自己若真派了人去,只能让人误以为元清已成了他的傀儡。中原来的使者也肯定不会答应。他有意找梁师道回来,却得知梁师道已经交出御林军统领的虎符,下落不明了。
于是与中原使者交接过后,他干脆自己摇身一变,从乌尔坚要来国书和节杖,成了前往中原和谈的使节。
对此,元清只有一句评价:“找死。”
帖木儿炸毛道:“你个丧家之犬,能不能不摆臭架子!”
然后条件发射四下里找小黑。
邵敏没有带小黑走。
她很清楚,元清这一回汴京,只怕要沦为阶下囚。元浚铁定不能让他留那么大只狗在身边,小黑肯定会被处理掉。她不能带它回去。
她把小黑送到伯颜身边的时候,小黑很乖。
只是一如既往的眯着眼睛,坐在地上平静的望着她。
草原辽阔无边。天高云远。相比之下它是那么小只。
她原以为只是意料之中的别离。但是小黑仿佛什么都听懂了一般,静静坐在那里望着她的模样,让她觉得是自己抛弃了它。
伯颜说:“獒王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邵敏拍了拍小黑的头,“就算没有主人,你还有兄弟朋友。跟着伯颜好好过,打败巴图,当上獒王吧。”
伯颜说:“他听不懂。”
邵敏叫道:“小黑。”
小黑眯着眼睛望着邵敏,很长一段时间后,它抖了抖身子站起来,转过身去,平静的离开了。
伯颜说:“我会照顾它的,你早些来接它。”
但是邵敏望着它的背影,却觉得就算自己来接,小黑也不会再认她了。
从延州回到汴京足足用了二十天。
金水河畔桃花已然落尽,绿柳成荫。汴京城里弥漫着一种暮春雨后的湿热感。
元清出征时,并没有昭告说皇后伴驾。但邵敏还是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作为皇后的邵敏居然已经死了。
短暂的仪式过后,元清被送入凤仪殿。邵敏陪他进去的时候,却被拦下来。
“身份不明者,不能留在上皇身边。”吕明说道。
邵敏道:“吕明,你抬头看看,本宫是谁。”
吕明不肯抬头,只说:“小人不敢。这是皇上的旨意,小人只是领命行事。”
邵敏讽刺道:“‘皇上’还真是事无巨细。本宫就是要陪在上皇身边,元浚爱管闲事,就让他自己来说。”
吕明静默片刻,让开了道路。
元清笑道:“你何苦陪着朕被软禁?”
邵敏无奈道:“我只怕你一个人又钻牛角尖。”
两个人携手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元清望着邵敏,漆黑的双眸满目柔光,他笑道:“朕早不会了。”
凤仪殿只是略收拾了一下,一应器具摆放都是先前那些。似乎是故意刺激元清,连来遣来伺候的,也都是朱贵儿时的老人。
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因元清是被软禁的皇帝,朝不保夕,她们都不怎么上心。御膳房送来东西,她们先吃过了,才往里面送。元清想洗个澡,还是他自己劈了张桌子烧的水。
邵敏回来前,南采苹送了她几颗红宝石和一百两银子,说让她收个体己人。
但邵敏看这情形就已经知道,这些人必是特别挑过了的,又得了什么暗示,她填多少钱进去都是白送。因此也不白费力气。
邵敏翻了翻衣物柜子,也只找到一床薄被,几件元清旧时穿的衣服。
元清身量长得快,那些早穿不进去。
他洗澡的时候,邵敏就比照着他身上穿的那套,给他改衣服。
她不擅长做针线活,做了一会儿便想出去喘口气。结果一开门,地上满是瓜子果皮。
这几个宫女,不管是谁选的,眼光当真一等一的毒辣。
元清洗完澡回来,邵敏已经把那四个人一并打发走了。
她其实狠费了一番功夫——就算她再有气势,再有道理,没身份也一样说不上话。因为皇后已经死了。
邵敏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冒充南采苹。但是皇宫就是这么个地方,来历不明是活不下去的。而她手上恰好有南采苹的金册。
元清得知她将那些人都撵了,只无奈笑道:“身边没个人,只怕连个消息也递不出去。”
邵敏笑道:“那些人都信不得,再想办法吧。”
元清乖巧的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咱们现在干些什么?”
邵敏笑道:“看看书,下下棋。”
元清想了想,道:“我记得朱贵儿这有几张好琴,咱们弹琴吧。”
邵敏揉了揉额头,“被外面听到就不好了,还是不要太快活。”
但邵敏还是去翻出两张琴来,搬到院子里摆好,吹去灰尘耐心的定弦。
她能感觉到元清在凤仪殿里的不自在。毕竟这里曾经住着朱贵儿。
她甚至怀疑,就是在这里,元清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砍了一刀。
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她会一点一点的把那些不堪的回忆,用琐碎的幸福和旖旎的缠绵替换掉。
元清的琴其实弹得很好,知名的曲子他弹得中规中矩,半点错也没有。几乎宫廷乐师什么水平,他就能弹出什么水平。
但是他完全不会变通,离了曲谱他连怎么勾弦都不会,笨拙得可以。
而邵敏弹琴一贯是很天马行空的,所以两个人的合奏就相当的诡异。
邵敏弹了一半就无奈的停下来,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笑道:“跟我弹琴你是不是很紧张?”
元清耳根红透,闷声不语。
邵敏钻到他的怀里,握了他的手,随意一抹,琴音清越而悠远。
她回头笑道:“要不然我们这么弹?”
元清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都听娘子的。”
清风吹衣,凤鸣湖上碧波荡漾,一派潋滟水光。
断续的琴声远远的传开去,渐渐流畅而柔缓。
元浚在凤鸣湖的那一侧,手中竹箫低握。却直到一曲终了,也不曾和上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