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林初识冯丽是在去学校的中巴车上。他还记得那是一辆蓝色中巴,他之所以记得是他下车时特意打量了那辆中巴一眼。汉林上这辆中巴时并没在意它的颜色,通常乘车,又有几个人会去记住车的颜色?但那天不同往常,他在车上遇见了他爱慕已久的冯丽,这台中巴车就变得重要了。所有的意义都是由此及彼产生的。意义在于在这件事上诞生了那件事。他友好地打量了那辆中巴一眼,也就记住了它的颜色:蓝色。其实,在这辆中巴上相遇之前,汉林早就认识了冯丽,只是一直没有走上去说话的机会。冯丽太高傲了,身边一开始就有很多男同胞围绕,她当然就不会去注意这个从不围绕她转的男生。那些男生就同蜜蜂向鲜花飞去一样,走上去对她大献殷勤。汉林看见她总是默默地走开。他不是那种爱凑热闹的青年。
那天机会来了。一个人会错过很多机会,也会抓住一些机会。对于接近冯丽,那天就是一个机会。汉林的老爹尽管很有钱,钱多得他这一辈子和汉林这一辈子及汉林的下一辈子孙都用不完,但他绝不想让儿子过花花公子的生活。他要让儿子吃完所有老百姓吃过的苦,因为他就是吃苦吃过来的,他觉得只有能吃苦的人,才能扛住他创办的立达集团公司。公司里有十几辆小车,好到他乘坐的大奔,普通到桑塔纳小车,但他从不准儿子坐。他一直让汉林骑单车去学校读书,他需要儿子锻炼,锻炼儿子的身体,也锻炼儿子在马路上的应变能力。那天下雨,汉林的雨衣丢在学校里,他就没骑单车。于是他遇见了冯丽。冯丽是在荣湾镇上的中巴。中巴里拥挤着很多人,工人、农民和学生。汉林坐在车尾的椅子上,一旁坐着几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们抽着烟,说着痞话。冯丽一上车他就看见了。他旁边的邋遢男人也看见了,他们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大腿和滚圆的屁股。她穿得很时髦,藕白色的短袖衫吊在裙子上,裙子极短,是那种紧包着她圆润的臀部的超短裙。一九九0年时,短吊衫和超短裙充斥在长沙的大街小巷里。身为女大学生的冯丽,自然步入了这种展示女性胳膊和大腿的浪潮中。
浪潮是谁引进长沙的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年夏天,姑娘们都热爱穿超短裙和短吊衫,都有点炫耀自己的胳膊和大腿的意味。学校里,似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超短裙和短吊衫的世界。花枝招展的。谁都注意到了,都觉得姑娘们又好看又性感。冯丽的大腿自然在汉林的注视之中。在操坪里,在食堂里,在林荫道上,他都注意到了这两条修长的大腿。汉林一直没把自己看成一个高尚的男人,他内心总是把自己视为一个思想不健康的男人,一个对女性充满了渴求的男人。他曾经动过无数脑筋找她搭讪。你好。你很漂亮。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看场电影?你看了那场电影吗?你身上有钢笔吗?你有男朋友吗?你叫什么名字等等。但他从来也没勇气开口说他考虑的任何一句话。他不敢贸然找她说话,他想那一定会吓她一跳,就算不吓她一跳,也会让她看不起他。她不会对一个自以为是的冒失鬼有好感。他一直就这么认为。
机会来了。
机会就是冯丽身上挎着的那个包。那是个人造革包,很漂亮。很漂亮自然就遭人注目,况且她又穿得那么时髦,包就更遭人注目。小偷就专门青睐像她这种眼睛望着天的美丽且高傲的女人。她的包被小偷划开了一条口子,钱包没有了。小偷用两指夹着锋利的单面刀片,轻轻一划,拈走了她包里的钱包。冯丽没有搞清楚她的包是在这辆中巴上被小偷划开的,还是在另一辆公共汽车上被偷的。她上了这辆中巴,但并没立即打票。车上人太挤了,把她挤到了远离售票员的窗口。汽车快驶到湖南大学的站牌前时,她才挤到车门前,购票,当然就发现挎包被划开了,钱包不见了。我的钱包不见了。她一脸通红地说。她没钱打票了,自然就一脸通红。我的包被划开了。她把包展示给售票员看。你看,我的包被划开了。
售票员是个年轻小伙子,还是个没有人情味的缺德鬼,也许又是他上过这样的当,所以一点也不同情她,反而直笑。鬼晓得。售票员说。
冯丽强调道:我在12路车上时,包还是好好的。
搞你不清,售票员说,就算你的包是在我们车上划开的,小偷也早下车了。再说鬼晓得你的包是在我们车上划开的,还是在别的车上划开的,还是早就划开了。
你、你。冯丽脸红了。她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你要不得,汉林指责售票员。
售票员说: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汉林瞪着售票员大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你要老子怎么说话?售票员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事。她的包破了问老子做什么?老子又没划她的包。
汉林就是要体现自己,忙表示鄙夷道:我不是说你,你这人太没素质了。
素质是什么家伙?售票员反问汉林,胖子呢,还“瘦子”。
中巴停了,一些人要下车。冯丽也准备下车。售票员冷嘲热讽的模样对冯丽说:喂,小姐,你还没打票的。
汉林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忙掏出钱替冯丽补了票。
中巴开走了,排气管里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他表情气愤地睃着中巴远去。冯丽看着他。这样的人素质太差了,汉林说。然而他心里却很高兴,不是这辆中巴,他又怎么有机会与她搭讪?如果他显出高兴,她会觉得他在幸灾乐祸。算了,他对她说。
我今天真倒霉。冯丽说。
汉林安慰他心爱的女人。没什么,人都有倒霉的时候。
冯丽觉得自己很丢脸地叹了口气:唉。
汉林用友好的表情说:我经常丢三拉四的,常常丢失东西,真的。
你是丢三拉四,冯丽拧了下眉头,我是被小偷偷了。
汉林说:小偷真可恶。
她一脸惆怅的样子。
他表示出关心:没丢好多钱吧?
钱倒不多,一百多元。她说,又叹了口气。
汉林觉得她脸上的那抹惆怅使她更迷人,这让他想起西施颦眉,就想美丽的姑娘就是颦眉也好看。两人缓缓向学生宿舍区走去,步子不急也不慢,感觉像一对恋人。这是一条由樟树和法国梧桐树组成的林荫道,树木均是很大一棵,茂茂盛盛的。林荫道一旁却是花坛,花坛里有美人蕉、太阳菊、紫丁香、郁金香和兰花草等等,吐着芬芳,因而空气就清新好闻。汉林犹豫了下,装做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冯丽,两点一个马字的冯。美丽的丽。
这名字很好听,汉林瞎吹说,我叫刘汉林。
冯丽转过头来瞥他一眼,一笑。我认得你。你喜欢打篮球。
汉林暗暗高兴。原来他也在她的视线里,这证明在他暗中注视她时,她也留意过他。他很想赞美她一句,比如说,你很漂亮,或者说,你真美。但他没把赞美之语说出口,他觉得这话要留在以后说,见面就说,那他留在她印象中的形象似乎太轻佻了。他可不想轻佻!两人走到宿舍区的大门前,分手了。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双眼睛都是第一次直视着彼此。她脸红了,说再见,谢谢你。
汉林感到很遗憾,因为没说上几句话就分手了。他说:这没什么。
她对他一笑:我要谢谢你替我补了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