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手
夜已深,风更急。
龙飞牵着坐骑,转了两个弯,终于来到了丁家庄门前。
他踌躇了一会,才步上石阶,叩动门环。
到他第三次叩动门环,门方在内打开来。
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打着灯笼,精神饱满,双手也很稳定。
‘是谁?’
‘寿伯,是我!’
那个老苍头正是丁家庄的老家人丁寿。
这时候他亦已看清楚龙飞的脸庞,惊喜道:‘龙公子!’
他慌忙大开门户,连声道:‘快,快进来,别要让雨淋坏了。’
龙飞道:‘对不起,吵醒你出来。’
‘我那有这么早睡觉?’丁寿从龙飞手中接过缰绳。‘三年不见,公子还是那个样子,英俊潇洒,温文有礼。’
龙飞尚未回话,丁寿说话又已接上:‘是了,公子怎么三年都不来一趟,我们小姐眼都快要望穿了。’
龙飞一笑,道:‘小姐可好?’
丁寿道:‘好,就是整天惦挂着公子呢。’
龙飞问道:‘她现在大概已经休息了吧。’
丁寿摇头道:‘小姐她今天清早去了邻镇探望外婆,据知会留宿一宵,明天才回来。’
龙飞试探问道:‘那边没有事吧?’
‘没有。’
龙飞心头一沉。
他立即走来丁家庄,主要当然是想要知道紫竺到底有没有遭遇意外,其次就是要问清楚紫竺有没有曾经给什么人对着雕刻。
对于那个木美人,他始终耿耿于怀。
但现在心头一沉,却并非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紫竺不在家。
——紫竺今天应该在家的。
十天前,他已经差人送信紫竺,告诉紫竺他今天必会到来。
可是现在紫竺并没有在家等候。
丁寿当然不知道龙飞那许多,接道:‘小姐虽然不在家,老爷却在家,公子要不要先去见见他老人家?’
龙飞心念一转,道:‘不知休息了没有?’
丁寿道:‘方才我经过书斋,见书房之内仍然有灯光,相信还未休息。’
龙飞道:‘我现在就到书斋。’
丁寿道:‘书斋在那边,公子是否还有印象?’
龙飞道:‘才不过三年,我的记忆力相信还不致那么差,自己可以的。’
三年前,龙飞乃是这里的常客,对这里的人固然熟悉,地方也一样熟悉得很。
丁寿道:‘那么我先替公子安置好坐骑,回头再准备房间!’
龙飞道:‘有劳。’
丁寿道:‘就以前那个房间好吗?’
龙飞道:‘最好不过,省得再麻烦你老人家指引。’
丁寿道:‘什么说话,公子不骂我骨头懒我已经开心得很。’
龙飞笑接道:‘那个房间也无须怎样准备,随便可以了。’
丁寿道:‘这最低限度也得打扫干净,否则公子你如何睡得舒服?’
龙飞道:‘不要紧,时间已不早,你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天再说。’
语声一落,龙飞举步向西面走去!
书斋正在西面。
夜雨梧桐,秋风落叶。
这个院子秋意似乎特别深浓。
书斋在这个院子的正中。
龙飞一踏入这个院子,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并非第一次进来,虽然三年,也并未忘记这里的一切,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竟似不是因此而生。
是不是因为这座院子的结构与方才他进去的那座小楼所在的那院子有些相似?
进口一样是一道月洞门,入门一样有花树,有梧桐,那边也一样有一片竹林,位置却与那个院子的一片相反,乃是在西面。
一东一西,这两个院子莫非就只隔着一片竹林,一道围墙?
龙飞好容易才压下那股穿过竹林,翻过围墙一看究竟的冲动。
书斋果然有灯光外透,门半开。
龙飞来到门外,仍然听不到丝毫声息,举手叩门,也没有反应。
他仍然等了一会才举步走进去。
书斋内并没有人!
丁鹤去了那里?
西墙下有一面三棱屏风。
屏风上画着一幅松鹤图。
孤松上凄然立着一只孤鹤,独对着一轮孤月,一股难言的苍凉幽然从画中散发出来。
龙飞早就已感觉到这股苍凉,甚至曾经问过了丁鹤,何以不多画一只鹤在上面?
丁鹤当时却只是淡然一笑,龙飞也没有再问。
因为那霎时他已经省起了丁鹤早年丧偶,一直没有续弦再娶。
三年后的今日,屏风仍然是放在西墙下原来那个位置,书斋内的一切陈设也显然和三年前的一样,并没有任何改变。
丁鹤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守旧的人。
龙飞目光一转,又落在那面屏风之上,忽然举步向那面屏风背后走过去。
屏风后面也没有人。
——怎么我忽然变得这样多疑?
——不成着了魔?
龙飞摇头苦笑,转向那边书案踱去。
书案上放着笔墨砚,还有一轴横卷。
砚中半载墨汁,灯下闪着异光,笔放在架上,饱染墨汁,看来仍未干透。
横卷上写着一首诗——李商隐的一首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
字写得很好,很工整,写到那个‘万’字出现败笔,最后那个‘重’字也没有写上去。
那会儿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必然很突然,很重要,以至丁鹤非独写不好那个‘万’字,甚至立即放下笔离开。
——究竟是什么事情?
龙飞不由自主的俯身拿起那轴横卷。
那个‘万’字也已经完全干透,丁鹤离开书斋显然已相当时候。
什么时候才回来?
龙飞沉吟未已,身后倏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
他应声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冷然站在那面屏风的旁边。
那个人年逾五旬,颧骨高耸,目光刀一样,闪亮而锐利,两颊亦有如刀削,三绺长须,一身蓝靛花绣,无风自动。
他身材出奇瘦长,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孤鹤。
龙飞一眼瞥见,当场怔住!
那个人不是别人,也就是轻功两河第一,剑下从无活口的‘一剑勾魂’丁鹤!
这是丁鹤的书斋,丁鹤在这个书斋出现,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龙飞惊讶的只是丁鹤如何出现。
他虽然不是面门而站,但在他站立的位置,若是有人从门外进来,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现在丁鹤的出现,他竟然全无所觉。
书斋那边的窗户只有两扇开启,但灯也就是挂在那边,丁鹤若是从窗口进来,纵然他轻功如何高强,身形展动,亦难免带动灯光。
那剎那灯光并无任何变化。
那个窗户与丁鹤现在站立的地方而且又有一段距离。
丁鹤简直就像是本来站在那面屏风之后,现在才转出。
龙飞方才却已经很清楚屏风之后并没有人在。
难道丁鹤竟然懂得魔法?抑或是他轻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丁鹤看见龙飞在书斋之内,亦显得非常奇怪,半晌才脱口道:‘小飞!’
龙飞回应一声:‘师叔!’放下手中的那轴横卷。
丁鹤其实是龙飞的师叔,武林中人知道这件事的却并不多。
龙飞的师傅‘一鸥子’二十年前已归隐。
丁鹤近这十年来亦已入于半归隐的状态中!
后起的一辈,很多都已不知道有丁鹤这个人,但对于龙飞,却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这三年,龙飞的声名更是凌驾任何一人之上。
武林中当然有很多都想弄清楚龙飞的底细,特别是龙飞的仇人。
只可惜龙飞虽然没有隐瞒,在他们来说,大都仍然是陌生得很。
只有很少人联想到丁鹤,知道龙飞的师傅一鸥子与丁鹤乃是师兄弟!
丁鹤上下打量了龙飞一眼,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龙飞道:‘才到了片刻。’
丁鹤道:‘到来之前怎么不先通知紫竺一声?’
龙飞道:‘十天前,我已经着人送了一封信给她。’
丁鹤道:‘倒没有听她说过。’
他的说话语声很冷淡,面上亦毫无表情,一反三年之前的那种亲切,在龙飞的感觉,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龙飞在不由自主仔细的打量了丁鹤一遍。
丁鹤比三年之前明显的苍老了很多,也不知是灯光影响还是什么原因,面色异常苍白,眉宇间彷佛凝聚着重忧,瞳孔的深处又依稀隐藏着恐惧。
目光转落在丁鹤那袭蓝靛花绣长衫之上,龙飞那颗心更就怦然一跳。
——在那边小楼之中,突然出现在水月观音之前的那个人不就是穿着这种蓝靛花绣衣裳
——那个人不成就是他?
龙飞心念一动,自然又省起了丁鹤的突然出现!
——那个人也不是这样鬼魅般出现?
他连随发现了丁鹤的左手用白布紧紧裹着。
白布之上血渍斑斑。
他脱口问道:‘你老人家的左手怎样了?’
丁鹤一愕,有些狼狈的道:‘没什么,方才磨剑的时候一不小心割伤。’
——这个时候磨剑?
——像他这种老手怎么会这样大意?
龙飞虽然在怀疑,仍然关心的问道:‘伤得不重吧?’
‘皮外伤,不要紧。’丁鹤好像看出龙飞在怀疑,忙不迭解释。‘真是个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我磨剑三十年,这还是破题儿第一趟。’
龙飞试探道:‘师叔这时候磨剑,莫非出了什么事?’
丁鹤打了一个哈哈,道:‘你师叔差不多已经有十年绝足江湖,恩恩怨怨早已了断。’
他笑得显然有些勉强,一顿又说道:‘不过武功不练,日久难免生疏,剑不磨,日久亦难免生锈,好像你师叔这种嗜剑如狂的人,纵然已退出江湖,武功始终还是不离手,剑也是还要常磨。’
这番解释虽则是甚有道理,龙飞仍然有一种感觉。
——丁鹤在说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要这样隐瞒?
龙飞毕竟是一个尊师重道的人,尽管在怀疑,也没有追问下去!
他两步走到那边竹榻前,拂袖一扫,连随恭身道:‘你老人家快请过来休息一下。’
丁鹤失笑道:‘在你面前,我最少老了十年。’
这一次他笑得虽然很自然,眉宇间的重忧并没有稍退。
他仍然走了过去坐下,说道:‘你也坐。’
龙飞欠身在旁边一张竹椅坐下。
丁鹤旋即道:‘这三年你在外面干得实在不错,前些时有几个朋友来探我,提起你,都赞不绝口,连“双斧开山”杜雷都倒在你剑下,年轻的一辈之中,论声名,相信没有盖得过你的了。’
龙飞道:‘侄儿并非刻意求名,只是有些事实在不管不快。’
丁鹤道:‘好!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一顿又说道:‘你这次来得却不是时候。’
龙飞道:‘哦?’
丁鹤道:‘紫竺去探望她的外婆,要见她,要明天才成。’
龙飞道:‘寿伯已跟我说过了,不过我……’
丁鹤笑截道:‘不要不过了,师叔也曾年轻过,你们年轻人的心事又怎会不知道?’
话尚未说完,他的笑容便是淡下来,好像忽然触起了什么心事。
龙飞正要回答,丁鹤说话又已接上:‘寿伯这时候大概已替你准备好房间。’
言下之意,无疑的就是要龙飞离开书斋。
龙飞脱口道:‘师叔,我……’
丁鹤鉴貌辨色,道:‘你莫非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龙飞沉吟道:‘的确有件事想向你老人家打听一下。’
丁鹤道:‘什么事?’
龙飞道:‘那是关于隔壁那一幢庄院的。’
丁鹤一怔,瞬也不一瞬的望着龙飞,道:‘隔壁那幢庄院怎样了?’
龙飞道:‘我只是想知道那是谁的地方。’
丁鹤想想道:‘那是萧立的庄院。’
龙飞道:‘三枪追命萧立?’
丁鹤道:‘正是那一个萧立。’
龙飞道:‘听说他与你老人家是很要好的朋友。’
丁鹤无言颔首。
这并非什么秘密,老一辈的武林中人很少不知道丁鹤和萧立情同手足,‘一剑勾魂’、‘三枪追命’曾经联袂闯荡江湖,所向无敌。
可是现在提起萧立这个人,丁鹤却显得好像不大开心。
龙飞也是现在才知萧立就住在隔壁。
——既然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丁鹤何以一直没有提及?
——莫非两人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冲突?
龙飞试探道:‘不知道那位萧老前辈现在怎样?’
丁鹤缓缓地道:‘很好。’
他连随反问龙飞:‘怎么你突然问起隔壁那幢庄院?’
龙飞道:‘没什么?不过刚才走过,看见奇怪,信口一问。’
丁鹤追问道:‘何奇怪之有?’
龙飞道:‘那幢庄院好像已荒废了多年?’
丁鹤道:‘你如何得知?’
龙飞道:‘庄院的门户没有关闭,里头的院子野草丛生……’
丁鹤道:‘这几年我也不知道萧立在搅什么鬼,好好一幢庄院弄成这样子。’
龙飞道:‘师叔与他既然是那么好的朋友,怎么不问他?’
丁鹤微喟道:‘他已经有三年闭门谢客了。’
龙飞道:‘哦?’
丁鹤没有再说什么,呆呆的坐在那里,一面的惆怅。
龙飞转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人精于雕刻的?’
丁鹤沉吟道:‘萧立的长子玉郎据说精于此道,无论虫鱼鸟兽,在他的刀下,据说都无不栩栩如生,所以有“魔手”之称!’
‘魔手?’龙飞的眼前不觉浮现出那个酷似紫竺的木雕美人。
——莫非就是出于萧玉郎魔手之下?
丁鹤接着道:‘这附近有两间寺院的佛像据说都是出于他的刻刀下,我却是没有见过。
龙飞道:‘紫竺与他认识不认识?’
丁鹤道:‘认识,以前他不有时都过来这边找紫竺闲坐,小时候更是玩在一起呢。’
‘是么?’龙飞的心头蛮不是滋味。
丁鹤好像瞧出了什么,笑笑道:‘你不是在那儿听到了他们两人的什么闲言闲语,所以赶回来一看究竟。’
龙飞慌忙摇手道:‘不是不是,完全没有那种事。’
丁鹤道:‘纵然有,你也大可放心,紫竺与他话虽说青梅竹马长大,完全不喜欢他这个人。’
龙飞苦笑道:‘真的没有那种事。’
丁鹤双眉忽然皱起来,道:‘不过他已经三年没有过来这边了,自从萧立闭门谢客,他就好像也都绝足户外。’
龙飞道:‘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也许。’丁鹤一声叹息。
叹息着他望了一眼窗外,道:‘不早的了,你还是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吩咐寿伯就是。’
龙飞欠身道:‘师叔你……’
丁鹤道:‘我还想在这里坐坐——明天我再跟你好好的谈谈。’
龙飞只好告辞。
出了书斋,龙飞心头更加沉重。
不见了丁鹤倒还罢了,见了丁鹤,他心中的疑问非独没有解决,反而增加。
丁鹤的那一袭蓝靛花绣长衫的突然出现,自然使他联想到在那边小楼中突然出现的那个人。
受伤的左手,自然使他联想到小楼中传出来的闷哼声,惨叫声。
——丁鹤是否就是那个人?
——他的手是否就在那边受伤,屏风上的血是否也就是他的血?
——如果都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如何出现?为什么要到那边?那个水月观音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还有那个水月观音,那个长满了蛇鳞的怪人,那尊酷似紫竺的木雕美人到底是仙神抑或妖魔的化身还是什么?
——不是仙神妖魔的话又如何离开那座小楼?
这些问题如果丁鹤就是那个人,纵然不能够完全解答,最低限度也可以解答其中大部份
当然丁鹤或者有他自己的苦衷,一个问题也不会解答。
也当然他或者根本就不是那个人,对于那些事完全一无所知。
龙飞几经考虑,好容易才压抑住那股回头去一问丁鹤的冲动。
因为他看得出丁鹤现在的心情很恶劣,现在并非说话的时候。
——酷肖紫竺的那尊木雕美人若非魔法或者仙术幻化出来,毫无疑问就出于高手刀下。
——丁鹤长居于此,附近如果有第二个精于雕刻的人,应该不会只说出一个萧玉郎,那么那个木雕美人毫无疑问就是萧玉郎的杰作。
——萧玉郎尽管有‘魔手’之称,那把刀出神入化,但是,没有真实的东西为底本,纵能得其形,亦不能得其神韵。
——那尊木美人就像是紫竺的化身。
——紫竺与萧玉郎既然青梅竹马长大,交情应该不会浅,可是裸对萧玉郎,这岂是朋友之间所能够做出来?
——万一真的是如此?
龙飞由心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妒忌。
那真的是妒忌,强烈到他自己也立刻发觉了。
他不由苦笑起来。
毫无疑问他是深爱着紫竺。
没有真爱便没有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