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又在做第三个梦。他梦见房里的桌子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辞典,另一本是他非常喜欢且多次读过的诗集。有意思的是,笛卡尔在梦中就试图解析这两件东西,他认为,辞典象征着各门学科的结合,而诗集则象征着哲学和智慧的统一。他先打开诗集,是用拉丁文写的,其中一首诗的开头是:“在生活中我要走什么路?”旁边还有一位陌生人让他注意一首以“Est et—non”开头的诗。笛卡尔回答说他也知道这首诗,他在梦中又一次解析这两首诗的开头句,第一首分明是一位有智慧的人的忠告或“道德神学”;第二首应该是毕泰戈拉的“是与否”,它表明人类知识和世俗科学中的真理和谬误。可当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诗集找给陌生人看时,诗集和辞典突然消逝了。他焦急地寻找着,等再发现它们时,辞典已经残缺不全了,他仍没有找到想要找的那首诗。于是他就告诉陌生人,他知道同一诗人写的另一首更为完美的诗,开头是:“我将走什么路……”可当陌生人让他拿过来看时,他还是找不着。他焦急地找啊找,在寻找的过程中,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群小雕像。他情不自禁地说这东西造得多好啊!但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刹那间,陌生人和书都消逝不见了。
从梦中醒来,笛卡尔意识到,这三个梦非同寻常,似乎是对他生活的总结和展望。其中前两个梦是对他过去生活的谴责,因为和所有的人一样,他过去的生活也有错误和过失;而后一个梦,则是对于未来生活的预示,是神赋予他的一种使命,他将努力完成这一伟大的事业。
1619—1621年,笛卡尔曾将此梦记述在《奥林匹克》的手稿中,手稿后来由笛卡尔的好友克莱色列尔保存。1675—1676年,莱布尼兹在访问巴黎时曾抄录了其中的一些段落,至今仍保留在汉诺威皇家图书馆。
20世纪初,研究笛卡尔问题的学者马克西姆·勒瓦曾就笛卡尔的梦向奥地利著名的精神分析创始人——弗洛伊德讨教,弗洛伊德致信马克西姆认为笛卡尔做的是“在上的梦”,也基本上同意笛卡尔对自己梦的解析,至于梦中出现的那些奇怪的、荒谬的现象,因为不能询问做梦者本人,也就不便发表什么评论。’ 一些心理学家对笛卡尔的梦大加发挥,认为笛卡尔在梦中对自己走路方式的警觉和纠正,预示着笛卡尔未来在生活方式和学术研究方面的小心谨慎。他总是如履薄冰地走着,并在不断地调整着自己与世俗世界之间的距离,使其能够与现实世界相协调,尽管他的内心正涌动着思想革命的浪潮。他们认为飓风和暴雨象征着外在世界对笛卡尔的威胁和迫害,飓风对笛卡尔未来的涡旋理论有一定的启示;教堂作为笛卡尔的避难所,说明笛卡尔与宗教之间难以割舍的关系。
总之,我们既不能忽视笛卡尔这三个梦,它毕竟是其内在心灵隐秘的显现,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也不能把这些梦看得过重。尽管笛卡尔本人很重视这些梦,把它当作是神灵的启示。为感激神灵,他在1624年夏天游历意大利时还专门朝拜了洛雷托的圣母。我们注意到,在笛卡尔的学术研究中,一直有一些神秘主义和幻想的成分存在,这与笛卡尔那个时代和个人的身世有一定的联系。通过笛卡尔对梦的态度,我们可以观察到他的内在心理对学术的影响,至于对他以后的学术活动的影响,不能估计太高,因为那毕竟只是一个梦。
不过,笛卡尔毕竟是他那个时代的思想家,他的梦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学习、思考、观察、实验,思想在激烈冲突中孕育着一种新的思想。宗教熏陶、宗教迫害、宗教战争,笛卡尔即便有能力也元胆量与自己思想的敌人展开血淋淋的厮杀。他痛苦地、然而又是自觉地把自己分裂为两个人,在世俗世界里他的生活准则是:服从命运,屈服现实。他在《方法谈》一书中曾为自己立下行为准则:“第一项是:服从我国的法律和习惯,笃守上帝恩赐我从小就领受到的宗教信仰,并且在其他一切事情上,遵照那些最合乎中道、离开极端最远、为一般最明哲的、我应当在一起相处的人的实践上共同接受的意见,来规范自己……
我的第二项规条是:在行动上要尽可能做到最坚决、最果断,当我一旦决定采取某些意见之后,即便这些意见极为可疑,我也始终加以遵守,就像它们是非常可靠的意见一样……
我的第三项规条是:始终只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运,只求改变自己的欲望,不求改变世界的秩序。一般地说就是养成一种习惯,相信除了我们的思想之外,没有一件东西完全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另一方面,笛卡尔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从中学时代起,就对传统的经院哲学充满着厌恶,他正在用他敏锐的思想触角,从旧思想的重重包围中闯出一条新路来,这无疑是一场思想革命。但由于历史的原因和笛卡尔个人性格的特点,笛卡尔显然不想引火烧身,他只想把自己的思想革命局限在个人思想领域里,以求得个人生活的幸福和安宁。他不想“改变世界秩序”,也不想“克服命运”,他只求“克服自己”,改变自我。这是笛卡尔个人的公开申明,无论这种申明在当时是一种生存的技巧,还是发自笛卡尔的内心深处,我们都不能忽略笛卡尔给自己的定位。
笛卡尔的这种生存状态,也可以从笛卡尔当时所从事的工作看出,他虽然身着戎装,但却不想当干{‘么战斗英雄。他有他自己的战场,他的战场在思想里,他要做思想英雄,与传统斗,与自己斗。他要用他的“理智之光”为人类发掘一条正确的认识之路。
战争仍在继续,交战双方打打谈谈,战事进行得非常缓慢。笛卡尔身体不甚好,很少露面,但执行什么任务时,在行动上却很坚定、果断,并得到上司的赏识。笛每尔是幸运的,他并没有亲身体验到战争的艰苦和惨烈,而是在战场外为自己营造了一个社交和学术的氛围。1620年6月6日,法国大使来到乌尔姆,他是为和谈专程从大使馆赶来的。笛卡尔参加了大使举办的聚会,并在那里结识了一些同乡人。当谈判双方的军队分赴各地作战时,笛卡尔并没有随军参战,他继续留在乌尔姆,逍遥自在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笛卡尔已经熟悉和适应了乌尔姆小镇的生活,并很快结识了当地一些有学识的名人,特别是懂得数学和哲学的人。其中有一位数学家叫福尔哈贝斯,他刚刚出版了一本关于代数和几何的书。这是位热情好客、富有冒险精神的人,可他们的初次接触并不很愉快。当福尔哈贝斯看到眼前这位瘦小的年青人时,很是不屑一顾,他摆出一副老师的身份,先是问笛卡尔有什么问题需要他解答,然后又给他出了一个问题,试图为难一下这位“学生”。笛卡尔自信地接受了这一任务,福尔哈贝斯根本不相信笛卡尔能够完成这样的任务,并对他的“自信”进行了挖苦和嘲讽。这下笛卡尔被激怒了,他要向这位有才华却很傲慢自负的数学家挑战,以实力来证明自己的数学才华。福尔哈贝斯有意从刚出版的书中找了几道难题,没想到笛卡尔计算的结果完全正确。几个回合下来,福尔哈贝斯终于意识到笛卡尔的实力。他把笛卡尔请到他的书房,让笛卡尔看自己出版的一本新书,并一起探讨书中的一些难题。这正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语:不打不相识。经过几个回合的智力较量,福尔哈贝斯终于意识到与他打交道的这位年青人不是他的学生,而在许多方面,他可能还应当向笛卡尔学习。这时险好有位数学家向福尔哈贝斯提出了一个古典几何学家都解过的问题,并附上自己的答案和问题,他希望福尔哈贝斯能给以解答。福氏向笛卡尔求教,两人经过多日的分析和研究,笛卡尔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难度,他试图另辟蹊径,想用代数方法解决几何问题。他试图把一切变长度用2个变长度(他称之为x和y)以及该问题的常量和已知数据等来表示,这是坐标几何学的萌芽。这个发现让笛卡尔异常兴奋,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新方法,尽管他此时的研究程度还不很深,研究的进度也不很快,但它最终会成为数学上的一个新的门类(关于他在数学方面的贡献,我们将在以后的章节里谈)。1620年2月,他想发表一篇论文,但因内容太深而没有发表。于是他就把他的大部分时间用于思考、观察和实验。
战争仍在继续。1619年5月,荷兰省长奥登巴恩维尔被处死,教派之争使荷兰陷入一片混乱。捷克也不安宁,1619年3月,国王马特亚斯去世,由哈布斯堡王朝支持的斯提尔的斐迪南于当年8月在法兰克福当选为皇帝。与此同时,腓特烈五世也在捷克新教徒的拥戴下登基。双方为争夺王位而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战争打了一个冬天,结果以腓特烈五世的失败而告终,史称“一冬国王”。笛卡尔也参加了这场战争,这场战争对笛卡尔的个人收获是,他在战后结识了腓特烈五世的长女伊丽莎白公主,这位贤淑、聪慧、有教养的公主,懂5种语言,有着很高的天赋和悟性,对科学也很热爱。那场战争结束后,她父亲的战败导致了全家的流亡。不过,这并不妨碍笛卡尔和伊丽莎白的交往和友谊,两人通过书信切磋学术、交流感情,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
也就是在这年的冬天,笛卡尔把自己关在暖屋里,“有充分的闲暇来同我的思想打交道”,他试图把头脑中“那些由许多零碎的片断构成”的知识统一起来。可用什么来统一呢?笛卡尔想到他自小就“顶喜欢”的数学。统一的契机是什么呢?笛卡尔一时陷入困惑,他一度试图从外界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量来解决。据说,他因此曾一度迷上了当时的秘密社团组织——玫瑰十字秘密会社,并试图寻找本是传说中的创始人——罗森克洛兹,结果自然大失所望。
笛卡尔一度陷入迷惘之中,但他还是在不断的思考和寻找。最后又回到他所喜欢的数学中来,他喜欢数学的简洁、明了和严密的逻辑推论,但这种数学知识能否成为人类一般知识的标本,成为知识真理性的标准呢?人类能否获得这样的知识?用什么方法来获得?笛卡尔的脑子里又是一大堆问题。
在苦苦的思索中,孕育着一场方法论上的革命和新知识的到来。
想想吧,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年青人能把自己关在屋里静静地思考一些深奥的学术问题,这是何等的不容易啊!一个人身着军衔、血气方刚,不为战争的硝烟所熏染,丝毫没有争功邀赏、英雄一世的名利心;一个人常年离井背乡、飘泊不定,他也没有陷入孤独寂寞的哀怨之中,而是专心致志地思考着高深的学术问题,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1620年9月,笛卡尔在奥地利元帅梯利麾下服役,他曾参加了波汉姆和白山的战役,虽然他并没在这些战争中发挥什么作用,但他依然感觉到了战争的残酷和恐怖。这也是他决定最终离开军队的一个原因。
1621年春季,笛卡尔参加了布克沃伊伯爵的部队,当时部队正在匈牙利驻扎。同年7月,伯爵去世,笛卡尔也就离开了部队,从此告别了他的军旅生涯,进行另一种生活的旅游和精神的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