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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受伤

阿黄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张地图,要我给他们找风镇,他们都想知道风镇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们找了半天没找到。

“这个地图太简略了呀!”我抱怨道。

雅克说:“你得接着说后来的事情啊。”

我就说。

我和爸爸离开风谷的时候,大概没有什么人知道。

汽车转过一座又一座山坡,爷爷的学校就不见了。

我坐在爸爸的腿上,这样他可以省下一张车票钱。汽车在乡间公路上颠来颠去,他格外小心地将我抱紧。

爸爸一直沉默,偶尔看看窗外。他的脸的两边,往里陷得很厉害,几乎可以容纳我的拳头。

他的脸像冬天的天空一样苍白,眉头皱着。我猜,他大概是胸口疼。

到达风镇那天,天气很好,风一吹,天空里的树叶就哗哗地响。肮脏的汽车终于离开数不清的盘山公路,摆脱大山和沟壑,开进两边有成排房子的街道。那些房子歪歪斜斜的,窗台伸出来,成为柜台,上面摆着出售的杂粮,或者塑料制品。一些屋檐下挂着菜干、辣椒,还有蓝底白花的蜡染布匹。

“爸爸,就是这里吗?”

“嗯,我们到了。”

“风镇,有很多人吧?” 想着以后看见的都是陌生人,我很不自在,很胆怯。

“有两三万吧,全城。”

“那是多少啊?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汽车一路进来,我看见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那些小孩在马路上抽陀螺,司机拼命冲他们按喇叭。他们跑起来那么快,仿佛喇叭声是风铲,将他们“呼”全送到街边屋檐下。

爸爸说:“如果是赶集天,他们就都在街上,你会看见的,很多很多人!”

下车后,我因为晕车,站都站不稳,全身发抖。我恍恍惚惚地,在街边,守着两包东西,一包是我们的衣服和爷爷留下的书,一包是爸爸的收音机和CD机、许多音乐磁带和碟。还有一只像蛋糕那样黄澄澄的小提琴,弦和弓都坏了,但琴身很干净,亮闪闪的。

太阳将我全身晒得暖洋洋的,我渐渐镇定下来,站稳了。春风像刷子,软软的,呼呼地,刷过我的面颊,舒服极了。地上的玻璃渣子,在太阳底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我看得入了迷。偶尔,一个扛扁担的农民从我面前经过,投过来善意又好奇的目光。

爸爸先带我去看小学,那宽阔洁净的大操场、成行成排的白杨树,让我很喜欢。

之后,我们来到一栋红色的小砖房前。它的顶上是水泥板,长了一些杂草。墙面上突出的砖都粉了,用手指就可以抠下渣来。

窗户小小的,好像它一直在很小心地呼吸。它拖着一条铰链,像小手,开窗的时候可以替它撑住。窗玻璃十分模糊,还有裂纹。

“儿子,喜欢吗?”

“爷爷小时候,就住这里?”

“嗯。”

我点点头:“我希望屋顶上歇满鸽子。”

“会的,儿子,鸽子会飞来的。”

我依然踟躇着。我突然明白,一钻进这小房子,我的童年生活就彻底宣告结束了。

小砖房的门框已经变形,大概刚被雨水浇过,发胀,突出来,开门关门,都得使劲,才合得上,还会发出很响的声音。从阳光地里跨进黑屋子,我什么都看不见,适应一会,才发现里面十分干净,有床,还有木头的桌子和椅子。

爸爸推开窗,用铰链固定住。从外面看,就像一扇小门开了一样。

他将耳机塞到我耳朵里,然后去生火煮饭。我在浩浩荡荡的音乐里,感觉到心脏怦怦跳。

很快,米饭的香味飘过来了。爸爸依然像过去那样,把半熟的米饭扒进甑子,将干净毛巾浸水,拧干,然后把锅底金黄的熟米饭捏成饭团,给我。

偶尔,会有一些老人来看我们。他们是爷爷的朋友,认识爸爸,叫着爸爸的小名,说一些爷爷和爸爸小时候的好笑事情。

爸爸从来都是笑笑,请他们喝茶。他沏的茶很香,他们赞不绝口。

爸爸在客运站里找了一份洗车的工作,我在小学里上学。

我们的早餐有面条,中午我吃烤土豆,晚上爸爸又回来给我做饭。晚饭后,我做功课,爸爸依然听音乐节目,还听收音机里教的“英语九百句”。睡觉前,他又放古典钢琴或神秘的电子音乐。等磁带的一面走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我完全沉入梦乡。

有一回,他弄回来一架电子琴。虽然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东西没意思,但许多时候,他还是把它拨来拨去。

我倒觉得电子琴很不错。它音质稳定,音量大小可以调节,又有节拍,还有许多混音。它几乎可以成为一个小乐队,比小提琴单调的独奏好多了。

周末爸爸仍然要上班。

我一个人在家,玩电子琴。它一开始奏乐,我就忍不住,合着它的节奏跺起脚来。音乐把李小根他们吸引来了,我们玩“十个印地安小孩”的游戏,玩“小蜘蛛”:有一只小蜘蛛爬进排水管道里。天下大雨,蜘蛛被冲出来,太阳出来,把雨水晒干,小蜘蛛又重新爬进排水管道里。在玫瑰花的周围,水桶已经倾斜,我们全都掉下来……

我们一边大声地唱,当唱到“五六,难受;七八,我们躺下”时,大家都得躺到地上去,直到有人唱“九十,又重新开始”,才可以起来。我们的歌声和哄闹,引得街上的人们纷纷探头张望。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

雅克说:“你是不是,得说说你妈妈?”

“我没有妈妈。不对,我只是没见过她。”

我五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有几天,爸爸心神不定,还不小心摔碎了他唯一的茶杯。他抽烟,把自己呛得咳嗽不停。我抢他手里的烟,用脚踩,彻底灭掉。我很生气,因为他的肺是不能够被烟熏的。

爸爸说:“超——”他哭了。他说,客运站洗车队已经被人承包,人家要年轻人,他没有活干了。

“我们再找一个工作呗!”

他找了,没找到。他想去广东找。看我疑惑的样子,他进一步说,也许还会找到我妈妈,她可能在那边呢。

我不相信:“她啥时去的啊?她长得什么样?为什么从没有人提起她?”

“这个……很多年了,对,很多年了。”

他的悲伤暂时消失了,目光躲闪起来。

我真伤心:“她离开家,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太小了啊!”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记得你说,她叫林道静,有一次又叫卓娅什么的。”

“我还说过她叫王小丫呢。因为,我们都能肯定,她是王家寨人。”

“王家寨?”

“对,风谷中学附近有一个张家寨,还有一个王家寨。很奇怪,那张家寨尽生男孩,王家寨尽生姑娘,所以,以前那地方的婚嫁,都是姓张的娶姓王的。”

“你确定,她真叫王小丫?”

“不,不确定。”

我彻底生气了:“她到底叫什么,你是不是又想出了一个什么新名字啊?”

他目光躲闪:“对不起,爸爸记不得了。”

“我的天!”我大声叫起来。小时候,就听人说,我爸爸某些方面是天才,有些方面却一塌糊涂。我只好叹口气:“那你会不会也记错我的名字?”

“当然不会,儿子。”

爸爸说要去找妈妈,这事情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我不能阻止爸爸。要是我的爷爷活着,哪怕远隔千山万水,我也一定会去找他。

爸爸说:“超,你大了,照顾好自己,爸爸去打工,说不定能赚很多钱回来,不只是给你买小提琴,说不定还可以买钢琴……你饿了,买馒头吃,东边王婶家的馒头不会有添加剂。晚上煮面条,好好学习……”

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哗流,想吞回去都不行。“这没什么。”我用衣袖一把抹掉眼泪。我总不能和爸爸,两个大男人,哭成一团啊。我要是再哭,爸爸就动摇了。

“你爸爸我很内疚。”

“爸,你可千万别觉得我可怜!”

“嗯,你不可怜。”

“你去吧,别犹豫。”

“知道。”

“咱们还得说好,你几时回来。总得让我有个盼头,对不对?”

“对对对。”爸爸笑了。他喜欢我的这种态度,这是我们惯常对待困难的态度,既不当回事,又实实际际,还有一丝半点诙谐。

他说:“很快,几个月,或者一年。你知道,南方夏天很热的,爸爸不一定顶得住。”

“我是怕你挣不到钱,又找不到她,就不回了。”

“这不可能,儿子!”

“我们拉钩吧。”

“好的,拉钩。”

“你在客运站坐车吗?我送你。”

“不,我明早走得很早。儿子,你还是像平时那样吧,起床,吃早餐后上学。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蒸笼里有他蒸好的热馒头。

到学校里,我又发现书包里那只很旧的单音口琴不见了,换成了一只闪闪发光的新口琴——我一直想要的重音口琴。爸爸一定早就准备好了!我把新口琴横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吹进去,立刻听到一组和声,像突然起飞的鸟儿,从我的胸腔里直接翻腾出去……

阿黄说:“奥特曼,你看,爸爸们都是这样,说走就走了,我老爸老妈就是这样,为了赚钱,儿子也可以不要了!”

我想着这个问题:“这个……我爸爸很爱我。虽然他一直没有表达出来,但我知道,他很爱我!”

“何以见得?”

“他从来不会用粗暴的态度对待我。当我长大一点,就发现,他总是用一种商量的、鼓励的口吻和我说话,好像我是个最最重要的、了不起的人物。”

雅克哼哼起来,像是唱歌,像哭,又像是骂人,还像是生病发出呻吟。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爸爸的故事,会在他身上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感觉得到爸爸的目光。他望着我的时候,目光温和,好像他正在心里给我唱一支最最好听最最柔和的歌,好像他不止是一个父亲,也是我的母亲。他是我所有的亲人……他脸色苍白,面容有些淡淡的感伤。他唱起歌来,拉起琴来,那若有若无的忧伤,就沿着琴弦上那一丝丝光芒,飘飘然,进入透明的空气当中……

天蒙蒙亮的时候,金毛鼠拿来不少东西。

他说,最近火车站严查严打,得转移地方。他准备让我们做一件最最舒服的工作,一点不累的那种。

他说的最舒服的工作,就是上街乞讨。

这太丢人了。但是如果不服从,谁都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他开始给我们装扮。

有个小孩的一只手被裹在衣服里,变成残疾人。阿黄和雅克拍档,金毛鼠说,他们演一对孤儿兄弟,挺配。

那些更小的孩子,去卖花。一辆小面包车,在我们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就把大家拉到了市中心。

在中山四路和中山五路上,我们穿得破破烂烂,头上贴着膏药,每每相隔二三十米,一个个跪在街边上,低着头,面前摆着同样的一个不锈钢钵子,二元店里堆了一地的那种。

雅克和阿黄面前,报纸那么大的白纸,上面写:我们是一对从河南来的兄弟,来找打工的父母,可父母生病已经去世了,在殡仪馆里,没有钱,不能火化。求叔叔阿姨帮忙,给点费用,给点回河南的路费,等等。旁边还有医院和殡仪馆的证明。

为了让他们装得更像,我的书包给雅克背上。

金毛鼠的眼光,贼亮贼亮的,不时从对面的街上,那些骑楼的柱子后面,扫描过来,监视我们。

街上的人都挺慷慨,尤其是那些时髦的哥哥姐姐,特别心疼我们,有时会放下一大把零钱,钵子很快就装满。每隔几个小时,行人稀少的时候,金毛鼠就过来,把钵子里的钱收走。

阿黄得到一个蛋卷冰激凌,我们老远就闻到那香甜的味道,口水直流。有一个姐姐看我满头汗水,把她的伞放在我头上。那是一把紫色的阳伞,非常漂亮,阳光被它过滤后变得温和、凉快了很多,我脸上的皮肤不再发烫了。

这伞太漂亮了,我挪动一下自己,避免衣服擦脏它……金毛鼠等那姐姐走远,立刻过来把它收走了。

我向左边瞥一眼,看见雅克难受又滑稽的模样。他背着重书包,一动不动地跪着,不能动,不许和阿黄说话,不能抬头,得保持万分悲伤的、肃穆、可怜的样子。要做到那样的效果,他俩得一直在心里演奏哀乐吧?

最舒服的,是那些小小孩,他们手里拿着花,看见时髦的男女大学生,就上去兜售。花当然是不新鲜,可裹在花纸里,看不出来。关键是,哥哥姐姐们总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小孩说:“大哥哥,姐姐很漂亮,你买枝花给她吧。”哥哥和姐姐就互相看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哥哥立刻就掏钱了。一些买过多次的男学生,看见他们围上来,就对女伴大喝一声:“卖花小孩来了,炸开!”

也有不理睬的。

比如那些成年人,他们神色疲惫,匆匆忙忙,不容易相信别人。

当然,这也是有办法的。金毛鼠说过,不许放过从你旁边走过的任何人。要是遇到不买的,就直接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往他的名牌衣服上吐口水,咬他,一边说:“求求你,我饿,求你买枝花吧。”

金毛鼠教的这招很灵,又爱面子又痛的男人,往往赶快扔下钱,花也顾不得要,大步逃走。

小孩们偏偏不完全照金毛鼠说的做,他们宁愿把口水和牙齿用到他身上——如果有机会的话。不过,金毛鼠已经是狐精了,小孩子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全知道。他总有招治他们。他教他们分辨有钱人和穷人,从有钱人那里拿回更多的钱,给每个人规定了任务和份额,谁不努力,晚上就吃竹板子,把手心打得血红,肿得像马拉糕。

当脏小孩们扑上去,抱住那些成年人的大腿的时候,成年人总是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没想到,小孩子的力气挺大,一旦被抱住,就挪不动了。他们担心被小孩子弄脏衣服,瞧那急的,那样子!本来,他们不掏出口袋里的钱,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不能纵容小孩子从小不劳而获。而且,作为一个体面的成年人,不能随便改变自己的态度,不能因为小孩子抱腿就屈服。

结果就僵持着。

体面的成年人和肮脏的小孩一僵持,就有人回头看,甚至被围观。那成年人更加尴尬。没有人会指责小孩子,过路人只会说他孤寒。碰巧,说不定还会给熟人看见,那就更难堪了。结果,只好掏出一块钱来,想赶快了事。

僵持了这么久,只给一块钱,小孩子不干了:是大人哦,那些学生哥哥可以给一块,大人不行,得要十块,谁叫他一开始,就想把小孩子当垃圾扔开呢!

这小孩子也不说话,只是继续抱着大人的裤腿。

有些男人就会一块一块地继续把他的零钱清理出来,得以脱身。有些人不愿意,就骂小孩。小孩干脆哭起来,死死抓住,还往他衣服上蹭鼻涕,他更急了……

看这样的演出,挺过瘾,那真是,小孩子可以欺负大人,弱者可以让强者——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很体面却又很抠门的家伙——尴尬、着急、无可奈何。但是,看多了,心里很难受,好像我们在和大人比赛,看谁更卑鄙更无赖,更能死硬到底。

这种疯狂的游戏每天都在上演,它让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感到沮丧。

太阳晃着我的眼睛,漫长白天的灼热和明亮无处躲藏。

我把头低下去,深深地埋下去,额头抵着地,或者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睡觉。不断地,在一程又一程的时间里,做一个白日梦。

这,恐怕是我唯一的本事了。

我和雅克商量,让他在恰当的时候——金毛鼠吃饭或上洗手间,或者打盹的时候,把书包还给我,那样我就可以无牵挂地逃走。

他不愿意。他怕被惩罚。他撸起裤子,让我看腿上一个粉红的缎面疤,光滑,发亮,那是他刚落进老鼠窝时,被金毛鼠用烟头烫的。

他又说:“奥特曼,我不想你离开,自己去混。你是个人物,或者会成为一个人物,我不想没有好戏看。”

“你尽说些没用的话!”我气得说不出话。

不过,很快就有好戏看了,不是我,是他的。

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妇女,用报纸上的话说,就是中产阶级,或叫师奶的那种,连续几天,天天来给雅克送钱,出手大方。有天,她又来了,是和一个男人,她丈夫,一起来的。他们蹲下来,拉着雅克和阿黄的手,眼圈红红的,问这问那,一口一个“好可怜的孩子……”

他们向大家宣布,要收养这俩孩子,引来很多人围观。男人耐心告诉大家,他是潮州人,在此地开制衣厂。本来,他们是有孩子的,可是有次在高速公路出车祸,俩孩子都没了。他太太一直很伤心,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这俩孩子,跟他们的俩孩子真的很相像,他太太惦记得饭都吃不下了。正好,俩孩子没爹没妈,那么苦命……

可把金毛鼠急坏了。他不得不挺身站到人堆里去,伺机指挥雅克行动。

潮州人的演讲,和他太太的眼泪,非常恰当地搭配在一起,感动了所有路过的人。是啊,如果有人帮帮这两个可怜的孤儿,那多好啊!人们开始劝说两个可怜的孩子,接受好心人的帮助吧,给自己找一个新的家。

金毛鼠一遍又一遍地捋自己头上那一撮黄发。他现身出来,说:“大姐,收养要先去民政局办手续的,你们还是先去办手续吧。”一边推他们走。

那夫妻俩表示,要去,得带俩孩子一起去,一次就把手续办好。这一来,热情的人们帮忙着,给两个孩子收拾收拾,让他们一起去民政局。这一忙,就出问题了。有人喊:“不对,这医院的证明是假的!”

大家仔细看那些证明。

又有人喊:“殡仪馆的证明也是假的!”

“看看他们的学生证!”有人建议。

雅克窘的,两条瘦竹竿腿抖得都要跳霹雳舞了。

金毛鼠急忙给雅克和阿黄使眼色。我乘乱,去雅克背上拉我的书包。我的心怦怦跳起来,只要书包拿到手,我就跑掉。但我刚够着书包带子,手臂上就被金毛鼠狠狠打了一下,痛得我头上冒汗,手臂无力地垂下来,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断了一样。

雅克和阿黄分头钻出人群,逃跑了。大家开始批评俩孩子,俩孩子都不见了,他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指责这恶劣的社会现象。

晚上,我把整个过程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大家听。

嫌不过瘾,我干脆指挥他们表演起来,我扮演师奶,另一个小孩扮潮州人,我们在雅克和阿黄面前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又站起来,对他们说话、提问。我只要一憋着声音说“好可怜的孩子”,就会引来大家的哈哈大笑。我们问什么,他俩就得回答什么。可是,有些时候,我们并不问老一套,会换些新花样,结果他们的回答就牛头不对马嘴,把大家笑惨了。

我们打算每天晚上都表演一次,我把节目做些改进。比如说,当“潮州人”说:“老婆,这两个孩子的证明是假的啊。”我就跟着说:“这事可大了!”

“潮州人”又说:“哎,老婆,这俩孩子好像有一个也是假的,别是人手不够,老板亲自装的啊?”我就上去摸摸雅克的喉结,说:“果然是个老头啊,是金毛鼠那家伙啊!”阿黄就得喊一声 “妈呀”吓晕在地上。然后,大家一拥而上,揍雅克的尖屁股,一边骂:“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坑害小孩的臭老鼠!”

雅克很会演这个,他总是让背先着地,然后屁股翘起,来一个大翻转。小孩子们笑得流泪,在揍雅克一通之后,一个个都翻起筋斗来。

连续演了几个晚上之后,雅克就不太乐意了。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对付不了金毛鼠,就拿我当沙包。我这屁股都疼了,还真打呢。不行,这游戏规则得重新订,我可不能替那家伙挨打。”

雅克说的有道理。而且,雅克的确聪明,很快拿出了一个很棒的方案:大家动手,做一个象征金毛鼠的沙包。

做沙包得有许多材料,比如说包装皮,是布的好呢,还是——当然最好是皮子,但找到皮子的可能性不大。还有,沙子也不好弄。

在沙包做好之前,大家轮流当那个挨揍的金毛鼠,我们划剪刀锤子布,确定了每个人的排期。

有个晚上,我们正在演出,金毛鼠不吱声地开门进来。

他抱着手看一会,上前来拧我的耳朵:“我他妈的就知道是你搞的鬼!”

“老板,这不可能啊,难道你会以为,我跟潮州人是一伙的?”

他一脚将我踹倒:“没什么可解释,也不用解释,你他妈的一直想逃跑,以为我不知道?老子今天要杀一儆百,大家看好,想逃跑是个什么下场!”

他把我拖过去,按在地上狠揍,往我肚子上踢一脚,我立刻疼得半天喘不上一口气。紧跟着,他又给了我的脑袋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他是真想往死里打了。

我想拼尽吃奶的力气哭喊,可是,我喊不出来了。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脑子里嗡嗡的,好像有一万只金龟子在里面旋转……

我从天空里掉下来了,从树上摔下来了……

我猜,我大概已经成了一团泥土,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虫——春天的时候,你翻开那些树下的石头,就可以看见白色的虫,没有嘴巴,没有眼睛,但它会在失去黑暗和泥土的温暖之后,蜷曲起来……我就是那样的虫,叫不出声。

有些地方很疼,很多地方麻木,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身体已经没有感觉……但我的心脏在跳,在疼痛中微弱地跳动……我气息微弱,已经没有呼吸的力气……

很久很久,我听见很多小孩子的哭声,是我的伙伴们,他们在哇哇大哭。

金毛鼠最后说:“你他妈的再不出力,我整死你!”

之后,四周安静下来了,我掉下去,掉进黑暗中,软绵绵地,像一团吸饱了墨水的棉花,掉下去……

很久很久,我才知道自己是躺在地上,还在喘息。

雅克把我拖到有光的地方。一点点微弱的光,也叫我的眼睛疼起来。

“奥特曼!奥特曼!你没死吧?”

我无力回答。

“全都瘀了啊。”他大声说。

小孩子们全围上来,他们的脸就在我跟前。我想哭,没力气,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流过太阳穴,流进头发里。

“把他放地上!”是阿黄的声音,“放地上,采地气,他就能活!”

他们听他的,把我在冰凉的地上摊开,把我的手掌按紧灰尘很厚的地面。

“看看明天,他能不能活过来。他们这种人打人都是往死里打的,外表一般看不出来,全是内伤,听说被打之后,躺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能够说话了。我说:“渴……”声音很小,但他们都听见了。他们一直围着我,一张张苍白的小脸,有的还挂着没干的泪水。

阿黄抽着鼻子说:“奥特曼,我帮你的,你知道不?”

我声音微弱:“谢谢。”

“你咋帮奥特曼了?”

“我踢了金毛鼠一脚!”

“谢谢。”

雅克说:“太突然了,我们太窝囊了,否则,大家一齐上,我不相信打不过他!”

我的喉咙很痛。我费力地说:“对,我们要、一齐、行动……”

雅克又说:“以后出去,得想法弄一把小刀藏身上,如果他再打人,就杀死他!行不行,奥特曼?”

“我怕血。”

“如果他真要整死你呢?”

我突然产生了勇气,用尽力气说:“杀死他!”

“杀死他!”他们一齐喊。他们的声音,在我耳朵里留下模糊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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