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吃过菠萝的小孩吗？
有啊。
有没有闻过菠萝香气的小孩吗？
没有。那气味谁都知道啊。
六月七月，南方的红荔枝开始成熟，处处是菠萝的甜香。有一年暑假，我第一次看见菠萝，金黄金黄的，头上的叶子像小小的剑麻。
卖菠萝的人说：“凤梨哎！凤梨！”
爸爸说：“是菠萝。”
菠萝好贵，爸爸舍不得买。我不走，在街头使劲嗅菠萝的香气，爸爸就买了，抱回红砖房里。当他拿来菜刀，准备切菠萝的时候，我不干了。
我把菠萝放在一个陶瓷盘子里，里面放一点水，这样，菠萝继续活了，就像它还在地里一样。它头上的叶片又硬又厚实，上面有淡淡的白粉翳，像早晨的浓雾刚刚拂过。
很久很久，菠萝的香气装满我们的小砖房，空气中撒满甜蜜的糖。
假证明事件之后，我们这些小要饭鬼，在繁华的中山四路就待不住了。城管一来，那些卖假发票、假钻石别针和毛公仔的小贩，收起大包袱逃得比谁都快，往街后的巷子呼啦啦钻。我们只需要起身，到处溜达溜达，等城管走了，再回到自己的地盘上，蹲下来。但常常有收容车开过来，专门寻找流浪孩子，还有乞讨的残疾人。
金毛鼠带着大家落花流水地逃。
他把我们转移到天河，在岗顶一带。
这里有好几个电脑城，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游人如鲫”这个成语，就是用来形容这里的场景的。不过，这里的年轻白领们总是匆匆忙忙，对要饭的孩子顾不上看一眼。
金毛鼠的鼓眼珠转动转动，想出了新的办法。清早，他捏着一把白粉笔，来到电脑城的人行道和人行天桥上，在我们蹲的每一个位置前面写字，比如“太饿了，请给五元钱买盒饭吃”，或者“找不到工作，都三天没吃饭了，请给二元钱买面包”，以及“来找同学，没找着，又饿又累，请给点钱坐车回乡下”，等等。
雅克的身高，有点接近大学生，当然被安排坐到找不到工作的位置。
其他的，也一一就位。这次，通通不再用二元店的金属钵子，用太阳帽，广告公司或旅行社到处扔的那种，怕给风吹走，里面放块石头。然后，我们都埋着头不说话，或者干脆找块砖头，枕着脑袋睡觉。总之，得是怀才不遇、饿得说不出话、半昏死的样子。
这一招果然灵。
白粉笔写的简单话里，有着可怜又可信的故事，路人都很乐意，为这样那样的可怜故事买单，费用低廉，又能够获得良心和道德上的满足。特别是白领们，干事业艰难，最同情各种各样的失败者。他们出手大方，扔钱的速度很快，给了就走。金毛鼠常常在一个个太阳帽里，抓到一把把五元十元大票，乐得他将指甲留得老长的小指翘起来，嘴半张，露出被烟熏得黄黄的龅牙。
金毛鼠善于策划，我想，他以后把大牢坐了以后，改邪归正了，可以做个营销高手。
但是，任何好故事都得是原创，总是“太饿了，请给五元钱买盒饭吃”，人家第二次还看见，就生气了。
金毛鼠与时俱进，求新求变。他要求我们到电脑城里去偷，钱，MP3，U盘，全不拉下。最好是笔记本电脑。实在不行，一条电源线也要拿给他，值好几十元呢。
只是，我必须和雅克、阿黄在一个组，如果我敢逃跑，他俩就要负完全责任，被挑脚筋之类。
我说：“那我们仨一起跑。”
雅克不同意，他说时机不成熟。
“那你说什么时候时机才成熟啊？”
他不说话。雅克的犹豫、得过且过，让我心里很不愉快。
话说回来，雅克有些方面，的确让我很欣赏，甚至很着迷。
比如说，当我们走在大街上，三个身无分文的流浪儿，他的目光却望得很远，虚虚渺渺的。看近处，也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看戏的表情。这就是他的目光——不仅神秘，而且嘲讽，好像这个世界里，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想什么，要做什么，他全知道。不仅如此，他们想的做的，全不及雅克，他们就那么回事。
他并不是因为比我们大，就摆出一副很懂世故、很懂人们的心理的派头。他真是在嘲讽，嘲讽人们的无知和俗气，嘲讽没钱的人的尴尬、着急和装样，嘲讽有钱人的做作和卖弄。
据说，雅克的老爸总以为，是什么人为了钱，绑架了他的儿子。他随时准备拿大笔现金去赎人。的确也有人打电话去向他要钱，结果当然都是假的，谁也没有他儿子的信息。雅克是自己离家出走的。雅克偏偏要流浪，混在老鼠窝里，给一个流氓丑八怪当小偷，就是为了给他爸狠狠的嘲讽。
我们懒洋洋地走着。突然，前方有两个警察，正不紧不慢地，向我们走来。我的胸腔一下子收紧了，心跳到嗓子里。
我说：“看见了吗？雅克，阿黄，只要你们跑上前去，抓住他们的皮带，说：救救我们！你们立刻就得救了，金毛鼠会只剩下一点点逃跑的时间。”
雅克犹豫。
阿黄说：“你决定吧，雅克！”
雅克眨一下薄薄的眼皮，有些发蓝的眼珠子在眼镜后面看我。
我说：“去吧，别管我。”
“你不和我们一道？”
“当然不能。”
他头一扭：“走！”
我们跟着雅克，迅速钻进人群中。
两个脚步有力的警察过去了，他们的目光，正仔细望路边上的小货车，车门半开的那种，似乎有赃车的迹象。他们根本没注意我们。
“为什么？雅克，为什么？”
我认为，雅克和阿黄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雅克说：“第一，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流浪。第二，我的事情不急。如果我不这样，我爸爸早就把和那小三的事儿当大事办了。我保证，我今天回家，他明天就娶她，她逼他很久了。”
我既感动，又怀疑：“可是，和第二个理由相比，你自己的损失是不是更大？”
他明白，我指的是正常的生活，在学校里读书，在体面高雅的地方享受、认识新的朋友。
“失去了他的爱，才是我最大的损失。”
雅克的脸上拂过一丝忧伤。
雅克喜欢逛电脑城。他手很痒，想上网，想很久了。他电脑玩得不错，QQ上还有一大群朋友呢。他想用电脑都快疯了。
我们进去后，先看人家卖电脑。买电脑的人，很多并不太会用，要柜台里的大男孩做演示。雅克自告奋勇要帮忙，给那大男孩喝住。换一家，还是这样。人家再忙也很清醒，根本不会让一个衣服破烂的野孩子碰他们的东西。
雅克不死心。他是真想帮忙，摸摸电脑。能够上网就更棒了。
他还没得到机会，就来了两个保安，把我们往外轰。
我们围绕着电脑城转圈。
雅克说，他有一个重大的发现。
尽管我们比较怀疑，但他那严肃的模样，还是把我们镇住了。我们小心地陪在他周围，默不作声，围绕着那栋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队穿着银色衣服的少男少女，举着广告牌，围着电脑城转圈，为一个新款MP4做宣传。
我们走得脚后跟都疼了，雅克的重大发现还没有公布。我和阿黄互相使个眼色，站住了。雅克又走了几步，回头，发现三人的队列中间空了。他想退回来把空填上，看看我们明显地不欢迎的态度，轻轻笑了。
他说：“哦，我是该说了。告诉你们吧，我发现，每个人的小手指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到一个非常适合的地方。为什么，人们爱把小手指的指甲留长？也是这个道理。”
阿黄说：“别绕了，雅克，你就爱绕。”
“好的，我不绕。我只是想让你们，在明白一个重要的道理之前，有一个正确的思路。”
“你总是把什么都弄得悬悬的，到底是个什么东东，说吧。”
雅克还是想绕：“我记得，听人家说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句话的意思，你们懂吗？奥特曼？”
“不懂。雅克。”
雅克有些扫兴，大概觉得再兜着也没有多少意思了，就改用较为诚恳的态度，开始讲述他的重大发现。
“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吗？我可是早就注意到了：小孩子的小手指刚好可以挖他的耳朵眼，大人的也是——刚刚好，否则，要么就挖不到，要么就会把耳膜捅破。也就是说，只能是自己的小手指挖自己的耳朵，别人是做不到的，别人的手指不可以借用。”
阿黄听得激动起来：“不但做不到，还会很危险啊！”
雅克对他点点头，严肃得像个政治家。阿黄睁大眼睛，像个真正的粉丝那样，随时准备听他的教诲。
我对雅克的这个发现一点也不惊讶。
或者说，我没想到，他把这个也当回事——当大事，大发现。
人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
我是说，我经常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人非常非常地奇怪。你瞧啊，他怎么就长了个脑袋动来动去，脑袋的一面长上两只眼睛东张西望，一条鼻子呼气吸气，一张嘴巴吃东西。两边又各长一只耳朵，总是等着声音像风一样往里钻。身体的上面长两条手臂，下面又长两条腿，手臂上还有手指头，是五个；脚上有脚指头，也是五颗，花生米似的，套在鞋里，一般看不见……
为什么人的脑袋不变小一些，两臂变薄，变宽，透明起来，变成翅膀……他们的腿也太粗、太笨了，为什么不缩小，像蜻蜓那样，刚好可以在石头或者树叶上停留……
还有，人的皮肤，光光的，害得他们不得不穿衣服。
他们真麻烦。
如果没有了衣服，就可以免去世人用名牌来炫耀的虚荣。
如果没有衣服，人会很可怜，因为他的皮肤很薄，很容易被划破。他的血管到处都是，很容易流血和感染。
如果没有衣服，他们比鸡和猪都更容易患上感冒。就算他们穿上各种各样的衣服，也仍然有甲型H1N1或别的这样那样的病毒，让他们变得像纸一样脆弱。
我真想告诉雅克和阿黄：如果可能，我们还是不要做人吧！
我很想做一匹马，一头鹿。或者是一只鸽子。哪怕蜻蜓也行。
可是，我又明白，无论是什么，都会被人追赶和捕捉。
我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眼下，我又有这样的奇怪感觉了：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一定是城市嗡嗡的声音，对我进行了催眠。
那是很多很多声音混在一起，像大河的水，在半夜里悄悄地流开……你没听见，以为没有，其实它悄悄地存在着，运动着，悄悄而来，气势很大，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从你的脚底一直响到天灵盖，从你的脸一直响到胸，一直深入到你的皮肤里，骨头当中。
大多数人是听不见这声音的，他们太忙了。
雅克和阿黄也听不见。他们自己，已经和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就像失去知觉了一样。
我一直被这些声音催眠着。
这情形，有点类似于在树林子里，那些隐藏起来的知了，拼命叫。你看不见它，找不到它的所在。只有声音，许多声音，此起彼伏，像织网，织成很大的网，将阳光、树叶，将我们所看到的各种东西，还有我们自己，全部网起来。
我在嗡嗡嗡嗡的声音里，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晃悠晃悠地，从远处走过来，又晃过去了。他们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啊，我快要晕了……
阿黄拍我：“哎，奥特曼，金毛鼠会不会还在附近监视着咱们啊？”
我听见他的话，又好像没听见。
我把一切都忘记了。
我只觉得，人好奇怪！人长那样子！怎么就长那样呢？怎么那就叫人了呢？真难看，眼睛眨巴眨巴的，被鼻子隔着，嘴咧咧地……手短，腿长……男人的脸，一张张都差不多；女人的神情，一个个也很相似，总在打量人，很挑剔的样子，眼睛很冷漠，很神秘，很傲慢，看人的时候，只看一眼，目光迅速飘走，脖子昂着，转到一边……她们的嘴唇涂得红亮红亮，抿得死死的，一边嘴角微微往里收……
那些女孩子，小姐们，应该属于半大不小的女人。她们假装无意，实则有意地，将自己的腰肢露出来，从你面前扭过去，又从他面前扭过去。她们以为自己是比小姑娘还幼小的小姑娘，她们的妆容泄露出复杂的心思和世俗的女人气，看了就让人累。有时候，她们的高跟鞋踩了别人，假装不知不觉，只顾自己，嘬着嘴皮子吸冰激凌，像嫩娃娃，也像贪嘴虫子……
阿黄说：“瞧，雅克，奥特曼怎么就懵了呢？说话也听不见。”
雅克说：“这，就叫气质，懂不懂？”
“气质？不懂。他这是做白日梦啊，怎么就叫气质了呢？”
“所以啊，你就是没成长。知道不？俗人眼里是做白日梦，艺术家叫灵魂出窍，对于奥特曼来说，就叫气质！”
阿黄由衷地说：“奥特曼还真和别人不一样，他一不说话，谁都不知道他在想啥。”
雅克得意地乜斜着：“我和奥特曼，就是英雄喜英雄。”
为什么人没有翅膀，不能像蜻蜓那样，刚好可以在石头或者树叶上停留……我很想做一匹马，一头鹿，或者一只鸽子。 “不对吧，雅克，是英雄惜英雄。”
“嗯，没必要这么认真。如果我在电脑上打一个TMD，你一定要说不对，该是他妈的，哦，小阿黄，全世界的网民都要笑话你了！”
“雅克，啥叫灵魂出窍啊？”
“这啊，给你解释不了的，我只能告诉你，人脸上的眼睛啊鼻子啊，这些窟窿，就叫窍，窍就是窟窿的意思。”
“不就是走神嘛，又窍又窟窿，真是。”
我听他们说话，听着，明白着，可人回不去。就好像你睡死了，又听见别人在旁边说话，你心里明白着呢，可就是搭不上腔。
我又想到雅克说的，人的手指头大小，和耳朵孔的关系。
从手指头，自然就想到手指甲。我其实最讨厌那种将手指甲留长了的男人，因为，真正留了指甲，而又保持指甲干净的不多，长指甲里的污垢，最叫人恶心。留小手指甲的人，把一根指甲留得老长老长，一看就是故意为之。
金毛鼠是专留小手指甲的。一直不停地掏耳朵，然后两只长指甲互相弹，把挖出来的东西弹掉。他都上瘾了。
人的手指甲如果长到半寸以上，就像鸟爪子了。有鸟爪子的人，很不好。具体怎么不好，我也说不上来，大概就是比较阴的那种吧。古人骂人，最厉害的就是“禽兽不如”。可见，禽和兽，已经是顶可恶的了。
金毛鼠的指甲，就是鸟爪子。加上他又那么瘦，腰弯着，胯挺着，嘴尖尖，手长长，好像是半人类半禽兽的混合物。我常常担心，他会突然扑过来，用那指甲掐死我——如果他一直遗憾那天晚上没有打死我的话。
他们又回到雅克的重大发现上。
阿黄说：“还真是哦，我的小手指头就刚好可以伸进耳朵眼里，要换了手指，说不定把耳膜捅了呢。”
我们坐到台阶上休息。屁股落下去，立刻感觉到它像火一样烫。这是六月天，南方的每一块石头都在拼命吸收太阳的能量。我醒过来了，看清楚了眼前走过的人们的表情，也感觉到身边有两个可靠的朋友，一边一个，就目前来说，他们的命运和我是一样的。
多好啊，我不是孤独一人，是有朋友的。
阿黄轮换着五个手指头去试探他的耳朵孔。
我不满意雅克用这样的发现迷惑阿黄，阿黄对朋友是忠心耿耿的，雅克对他的这种征服，差不多算是个花招。
我冥思苦想，有了——
“哎，雅克，我记得在一本小说书里读到过，一个人做了一个奇特的梦——这个人可是艺术家啊，他才是个随时有重大发现的人。”
雅克只欣赏两种人：软件开发工程师和艺术家。不过艺术家也得是电脑高手。
雅克偏着头看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他已经把他的重大发现忘记了。
阿黄没忘记，我也没有。
“这个艺术家有天晚上做了个奇特的梦。做梦的时候，他就提醒自己，要把这个梦写下来，因为，那可是震惊世界的大发现啊。”
“他写下来了吗？”
“当然。他一边做梦，一边就把梦到的东西写下来了。”
“不会吧。难道他是在梦游吗？”
“不是。他写的时候可是清醒的。这个呀，我们可能做不到，他可是做到了。”
“他写了什么？”
“那小说里说，他一边做梦，在梦中有了一个震惊世界的发现，立刻起来找纸和笔，把这个梦记录下来，然后接着睡——我的意思是接着做梦。”
“然后呢？”
“问得好，我就要说到这个然后了。第二天，他起来后，赶紧看自己昨夜记下来的东西，只见那纸上写的是：‘菠萝大，则菠萝眼也大’！”
“什么意思？”雅克问。
阿黄也跟着嘀咕：“是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菠萝大，则菠萝眼也大’！”
雅克不高兴了：“没吃过菠萝也知道菠萝有眼啊，何况，我可是经常吃的。盐水菠萝，五毛！”他学小贩的吆喝。
“你要不知道菠萝有眼，我还不一定选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呢。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手指头大则耳朵眼也大！”
雅克“哦”了一声，眼镜跌到鼻尖，两只眼和嘴巴全变成了O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