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和大哥、老哥坐在街边的小店喝酒,三个人互相看着,忽然都愣住了。无论岁月如何刀刻斧凿,至少在我们三个人看来,脸上的变化无多,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可无论怎样“驻颜”有术,我们都不可抗拒地衰老了。三十年了,在这个城市里,又有几个人的友谊可以保鲜三十年呢?
也许,这正是我们的感慨。
大哥姓景,叫景昌猷,身体有残疾,我们戏称他为“残联主席”。
大哥的祖籍是贵州安龙,祖上先为武官,因征苗,得罪了苗人,于是,遣散家族,分为几支,隐匿于民间。大哥家的这一支,后来又出了文官,代代有状元,及至曾祖辈,有景方昶,乃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四位老师之一。
这也许就是大哥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的根源所在。
邓友梅先生的小说《那五》里有一句话:“装穷咱不会,装富,那不是咱本行嘛。”这句话,用在大哥的身上,也准。
在这个世界上,能略略解读大哥的人不多,我也许可以算做一个。
二十年前,我刚刚结婚,诸事懵懂,家里的水、电、气、自行车、门窗玻璃,一切的琐碎,几乎都是大哥的事。那时,我们两家相隔不远,仅一条斯大林大街而已,有了什么事,飞跑着就可以过到街的那边去。往往是天长夜短的日子,阳光把大哥的身影斜斜地拉在地上,一歪一歪的。
他诸事都急,亦诸事不急。
急也没用:他小儿麻痹,想快也快不了。
大哥手巧,这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电视、电话、电暖气、电吹风……带电的除了电脑略略生疏,其他没有不能上手修理的;照相机、手表、眼镜、钢笔、自行车,甚至下电路、做水暖这类大工活也不在话下,难怪他每次帮我弄完这、弄完那之后,总会说一句话:“聪明人永远都是傻子的奴隶。”言外之意,他聪明,我傻。其实,我才不傻呢,我要是傻的话,不和他一样勤勉学习各种技术了?
大哥心地纯善、干净,容不下半点污垢,他要是看不惯什么人、什么事,当面就来,完全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这点好,也不好,我总对他说,看人要一分为二,可他听不进去,他有他的生存理论、处世哲学,也许,他的“理论体系”和“哲学思想”要是坍塌了,他整个人也就坍塌了。他对“恶”人以恶,对“善”人以善,可以说,这善、恶几乎是没有原则的。恶就恶,必将一味地恶下去,永世不得翻身;善就善,必将永远地善下去,就算犯了错误,那也是小毛病而已。
说实话,这样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但,很真实,很可爱。
2007年的元旦,大哥的腿骨折了,住进了中日联院。在医院里,他是一个乐天派,躺在病床上喝酒,云山雾罩地和同病室的人聊天,很富感染力。和他邻床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出了车祸,右臂做了大手术。孩子涉世不深,遭此劫难,心里压力非常之大,但又十分懂事,在乎父母的感受,所以,终日话语不多,偶尔几句话,也是安慰父母的。大哥这回有了用武之地,自动地充当起孩子及其父母的心理辅导师,他现身说法,以自己为例,把生活讲得如天女散花,未来像七彩的朝霞,厄运如同狗屁,坎坷就连狗屁都不如了。
归根到底一句话,拉斯普京说的:活着,并要记住!
换成大哥的话,就是:活着,活着,还是活着。
可以说,大哥的“心理辅导”是必要的,他的乐观情绪也是有感染力的,这个孩子后来手术失败,整个右臂齐根截掉,他也没有流露出悲观的情绪来。
由此,大哥和他们一家结成了好朋友。
大哥没上过学,没上过班,却有很深的古典文学功底,无论唐诗、宋词、元曲,总有些篇什他可以倒背如流。喜欢背,也喜欢诵,每每酒至半酣,总要主动表演,其叱咤,其激烈,其陶醉,其流畅,如电闪雷鸣,如涓涓入川。
有一次,我带客人去吃饭,与大哥在酒店不期而遇。于是,合二为一,两桌并为一桌,五人变为十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客人也很快陷入到我们这种半自由半疯张的气氛里来。席间,大哥自然忍不住要朗诵,他斟满一杯酒,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诸位,诸位,我们为友谊而来,为友谊而干杯……”话音未落,只听满酒店的服务员齐声诵道——“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斟自饮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是冯梦龙《三言二拍》中的一个开篇词。
客人愣住了。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这家酒店大哥来的次数是不少了,这不,连服务员都被他给熏染了。
他,景昌猷,我大哥,就是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