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景喜献,是个书法家,幼学褚遂良,功底深得很。在九十中学当学生时,他的课桌上就置着文房四宝,笔、墨、砚、纸,一样不少。别的同学抄笔记用钢笔、圆珠笔,他抄笔记用毛笔,且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不露破绽。不敢写行书,老爷子手里有戒尺,也有话跟着:走都没走好,还想跑?!
那时,老爷子还活着,家里规矩多。
不过,老爷子也是一个开通人,伪满的时候,当过派出所的所长,见过世面;加之是前清的遗老遗少,一招一式,一静一动,都透着那么一股气势。随着家道中落,那气势薄了、小了,但一点也不影响其丰满。鸽子蛋小,可你不能说它不是蛋!
老爷子写得一手好字,最喜欢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挂在墙上,是个警示。
二哥高中没等毕业就上班了。应该是接老爷子的班。老爷子在单位是电工,级别不低,这活儿二哥干不了,于是,就干些自己能干的。先是挖地沟,后来又去食堂炒菜。别的师傅炒菜,只用铁锨上下翻炒;二哥炒菜,能炒出书法的味道,正因为如此,他的苦闷在横平竖直中得到了消解。
说老爷子开通,是因为他允许二哥喝酒。黄昏里,一老一少铺毡对坐,小菜二碟,酒盅两个,边喝边聊。这时聊的是诗,是画,是字,是印。高兴了,老爷子就唱一段《虞美人》,唱一段《满江红》,唱完了,聊人生,终归一句话: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老爷子死的那年,刚满六十岁。他上窗台拿东西,下来的时候就不行了,一头栽在地上,一句话未留,走了。别人说老爷子没留话,可二哥说留了,早就留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老爷子走的那天,二哥正从德惠返九台,本想在诗人思宇家住上一日,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慌得很,觉得有事,说什么也要走,谁留也留不住,结果真的有事,一到门口,有邻居就问:
“你知道信儿了?”“什么信儿?”二哥越发懵懂。
“你爸没了。”“什么?”“你爸……”邻居忽地禁了口。
二哥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步并做两步,似乎要赶什么。赶什么呢?再赶也赶不上了。老爷子,没了。
老爷子不是一个平凡人,“文革”时,全家下放到前郭尔罗斯,没粮吃,他也不曾愁过。愁有什么用呢,用他的话说,江里有鱼,甸子上有菜,泡子里有菱角,有鸡头米,老天爷还能饿死瞎家雀吗?不能!一家人苦渡难关,硬熬回城了。
在乡下,别人家杀猪,响动都很大,唯有老爷子杀猪,几乎没有动静。一根八号线,通好电,慢慢地把猪引到自己近前,给猪吃苞米,给猪挠痒痒,时机成熟了,八号线猛地一划,猪连哼哼都来不及哼哼,放扁了。
杀猪如此,治耗子也是一样。
有一段日子,耗子闹得凶,几乎把房盖给掀了。邻居建议下夹子、投药,老爷子都是笑着摇头。他不慌不忙,用八号线在屋子里盘出一套电鼠系统,然后,静等那蠢物来犯。耗子哪知道这些,半夜里照来不误,刚刚还上蹿下跳的,老爷子一合闸,立马躺倒一片。再来再打,有来无还,几天时间,足足打死一推车耗子。
老爷子堪称灭鼠大王。
二哥的身上就有老爷子这股子劲儿。他写楷书,一写就是二十几年,到了四十三四了,才突然写起草书。他的草书和别人的不太一样,怎么不一样?行家里手不一定说得清楚,外行就更说不清楚了。飘逸,根深本不乱;厚重,漂拓水流声。就这十四个字。再往开了说,就没意思了。
二哥悬腕画线,从始至终,可以画得粗细一齐,几乎不差分毫。去中央美院进修前,他不会画画,但他会画线,一整幅的“永乐宫壁画”,他能把每位神仙的头、脸、手、脚、衣饰、褶皱、祥云、器物摹得十分精确。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是画,是在写。”有趣。
二哥现在当了文化系统的一个小官,官不大,应酬却不少。他从不摆官架子,把自己当成长春市艺术家的服务员,艺术家们有什么事,只要他能办的,一定尽力。这是他的美德。
美德得以彰显,自己的时间却大大地被占用了。他不敢荒废自己,身边总带着笔墨,一旦得闲了,就调息运气,阒静内心,铺开宣纸,饱蘸香墨,认认真真地写一个“永”。
永远的“永”。
二哥的字,民间不多。有少时同学收藏了他一个方格本子,上边是他的蝇头小楷的笔记。这个本子珍贵了,可能连二哥的手里也没有。同学把本子拿出来,于灯下把玩,同学的女儿看见了,问:“爸,你看什么书呢?”“不是书,是笔记。”“什么笔记?”“手抄的笔记。”孩子好奇了,趴到跟前看了又看,最后说了一句话:“骗谁呀!这是印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