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1985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去北京。去北京的目的只有一个,朝圣。早在一年多前,和韩晓征保持着通信联系,后来知道她爸爸就是著名的散文家韩少华先生,便产生了去北京拜望的念头。那一年,我十九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愣头青。
我向妈妈的同学杜叔的女儿杜飞姐借了一百二十元钱,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在韩家,我受到了热情的款待,那是我——一个孩子——一生难忘的事。阿姨给我包的饺子,临走还给我煮了鸡蛋,虽然只是一顿中午饭,但这温暖和感动却让我一直保留到今天。
只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也没有干出点什么骄人的成绩,所以,有意不再与晓征联络,当然,更不敢去见韩先生了。知道晓征曾在文渊阁工作,每每经过那里,总会关注一番。
这是一段情谊,很少为别人所知。
晓征的信,我还保留着,搬了几次家,也不曾丢弃。
1985年去北京,看了故宫,看了天坛,看了动物园,看了圆明园……看了许多地方,却至今只写了一篇散文,关于圆明园的,发在《吉林日报》上。
我在北京整整待了一周,住在宣武门外西椿树胡同的地下室里。防空洞改的招待所,三元钱一个床铺,那床铺一个连着一个,根本看不见尽头。以后的多少年里,我几次去西椿树胡同打听这个招待所,可惜,竟没有人说得清楚了。也难怪,快三十年了,北京三十年来的变化太大了。
我为什么要找这家地下招待所呢?
这里边,或者说这一带,也留下过我。
曾有那么几年,大家都说河南人如何如何坏,可我对河南人根本恨不起来。1985年,在北京,我第一次接触河南人,七个,平顶山煤矿的工人;还有一个,女孩,确山农村的,我叫她姐姐。他们八个人,让我对“河南”两个字产生了本质的记忆。
十九岁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喝酒,而且,很能喝,一次能喝半斤。
我说的那个女孩,就叫她确山姐姐吧,就在西椿树胡同口外开了一家饺子馆,卖大馅饺子,还有炒菜。我每天出去玩够了,就在她那里吃饭,不是一盘饺子,就是一盘麻辣豆腐外加一碗大米饭,雷打不动,就这两样。但,无论饺子还是米饭,总要喝半斤散装白酒。一来二去,和确山姐姐熟了,就多少有点吹嘘地说,自己是搞文学的,已经考上了文学院,马上就要去读书了。确山姐姐很佩服我,给我盛饭时候就多盛半勺。她不是老板,老板应该是她的一个亲戚。后来,我去吃饭,她还偶尔送给我一个松花蛋,这对于好喝的我来说,无疑是最好的佐酒小菜。
有一天,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饺子馆里喝酒,突然,从外边闯进来七个铁塔般的汉子,进了屋,就哇哇哇哇地和确山姐姐说了一通,然后围着一张桌儿坐了下来。饺子、炒菜、四瓶绿豆大曲,七个人吆五喝六地喝开了。忽然,有一个长头发、胖圆脸、二十七八岁的师傅发现了我,便好奇地打量一番。我想,他好奇我,是因为我年龄不大,竟一个人坐在那里用大碗喝酒吧。后来,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他真的就是这样的心理。
他和那几个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冲我招手,让我过去。我也不怯生,端了碗,就坐过去了,他看了看我碗里的酒,一扬手,泼了,顺手抄起绿豆大曲的瓶子。
“能喝?”他问。
“能喝。”我点头。
于是,“咚咚咚”倒上了一大碗。
酒喝上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大家根本不像是萍水相逢,倒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异地不期而遇,说河南,说东北,说煤矿,说粮食,心胸开阔得不得了。后来,不知怎么着唠到了武术上,我借着酒劲儿,走了一趟罗汉拳;不曾料,长头发、胖圆脸的师傅高兴了,趁兴也打了一趟红拳,只记得红拳刚劲有力,被他演绎得虎虎生风,这下子好了,又一轮高潮兴起,无数的白酒落进肚子。
胖圆脸的师傅姓曾,曾师傅。曾师傅他们和我竟然住在一个招待所。
后来,我们都喝多了,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了。
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北京的天空正下着斜斜的细雨,天快亮了,可我们八个人互相依靠着在路边睡了半夜。我的外衣丢了,丢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衣服口袋里有我仅剩的车票钱。
曾师傅知道我丢了衣服和钱,并没表示什么,我们一行人默默地回到地下室,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头痛欲裂,心里边乱糟糟的没有一个着落。我想,实在不行就去找晓征吧,好在还有她,总会有办法的,这样想了,心里稍安,整个人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天大亮了,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收拾自己的东西,到寄存处拿包,准备退宿。这时,柜台后的阿姨递给我一个纸包,说:“宿费有人给你交了。”我拿着纸包,不知所措。
阿姨说:“是你那几个朋友留给你的。”我打开纸包,是一张小条和七十元钱。小条上只有一行字:兄弟,我们去天津了。到平顶山,就来找我们。
我的眼睛湿了。
我要回长春了,确山姐姐给我包了七个松花蛋,一瓶绿豆大曲,现在想来,这些东西一定要从她的工资里扣的。那时的人,怎么都活得那么简单而干净?!
北京回长春的列车上,十几个小时,我毫无睡意。我开着窗子,任风吹乱我的头发。我喝着酒,吃阿姨给我煮的鸡蛋,吃确山姐姐送我的松花蛋,享受着人间至纯的情感,一点点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
火车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地穿过了夜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