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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三部(6)

“当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担心地说,“可是您听我说……您是一位小姐,您什么都讲究亲眼目睹。您认识了一位贵族就下断语说: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错……然而实际上人们却用不着结识一个贵族,就能判断他们全体。这里牵涉到的是社会结构的原则问题,您可懂得!是的,您对这一点却说不上什么来……怎么?某些人只要一出生就成为人类的选民,就是大老爷……就有权鄙视我们这些贱民……而我们呢,就是做出天大的功绩也爬不上他们的高位。”

莫尔顿说话时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冤气;他也试着在做一些手势,可是当他看到那姿势非常笨拙,便又放弃了。然而议论却仍然滔滔地发表下去。他的情绪已经激动起来。他坐在那儿,身子向前俯着,大拇指摸弄着上衣的扣子,温柔的眼睛里射出一道挑战的光芒……“我们市民阶层,我们这些一向被看作第三阶级的人,只要求建立功勋的贵族存在,我们不承认那些坐享其成的贵族,我们反对目前这种阶级等级的划分……我们要求一切人都自由平等,没有人隶属于别人,大家都只受法律的管辖!……不应该再有特权和横暴!……一切人都是政府的权利平等的儿女,而且正如同上帝与俗人之间没有中间阶层存在一样,市民跟政府也应该发生直接的关系!……我们要新闻自由,工商业自由,贸易自由……我们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基于平等的地位进行竞争,有功者受赏!可是我们却被缚住手脚,堵住嘴……我还能说什么?对了,您听听这件事:四年以前他们重新审订了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同盟法。这部法律可真好!凡与现行制度或事物不很吻合的真理,一律不许刊载或演讲……您懂不懂?真理被窒息了,被禁止传扬……请问,这是为了什么?这是因为一个腐朽过时的愚蠢的制度,而这个制度,大家都知道,迟早一定要被摧毁……我相信,您还不能了解这是多么卑鄙!这种暴力,当前这种粗暴昏庸的警宪制度的暴力,是不了解精神界和新时代的……我只要再给您说一件事……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多么忘恩负义的事!当初1822年,法国人还在我们国土上的时候,他召集我们,答应我们立宪……我们应召而来,我们解放了德国……”

冬妮用手托着下巴,从旁边打量着他,这时认真地思索了一刻,他是不是真的亲自参加了驱逐拿破仑的战争。

“……您以为,他实践了他的诺言了吗?哪会有这种事!当今的这位国王是一个巧言令色的人,一个梦想家,一个浪漫主义者,跟您一样,冬妮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您必须注意:当哲学家和诗人把一个真理,一个观点,一个原理刚刚否定、抛弃掉的时候,一位君主就会慢慢地走过来,把它捡起来,认为这正是最新最好的东西,奉为金科玉律……不错,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不但是人,而且是平凡庸碌的人,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事物的后边……唉,讲起德国来,就好像令人想起一个参加过进步团体的学生,过去在参加自由的战争中,他曾朝气蓬勃、激昂、豪迈,如今却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庸庸碌碌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说,“您说得都很好。可是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鲁士人……”

“噢,这没有什么关系,布登勃鲁克小姐!不锚,我称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本来还应该用法文字‘demoiselle’来称呼您,这样就更能显示出您地位的高贵!难道我们这儿比普鲁士更自由、更平等一点吗?人们有更多的公民权利吗?束缚、等级、贵族——这里跟那里都一样!……您同情贵族……要我告诉您是什么缘故吗?因为您自己也是一个贵族!一点也不错,难道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您的父亲是一位大财主,您是一位公主。您和我们这些人之间有一条鸿沟,我们是不属于您这种门第显赫的世家的圈子里的。您也许为了开心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在海边上敞散步,可是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独厚的选民圈子里,别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听来都有些异样。

“莫尔顿,”冬妮忧郁地说,“这么说来,说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气了!我不是一再想把您介绍给他们吗?”

“您看,您这又是从个人的角度看问题,像年轻的女士那样,冬妮小姐!我淡的是原则……我说我们这里博爱的人道精神一点也不比普鲁士多……如果谈到我个人,”他沉吟了一下子,轻声说下去,他那异样的激动仍旧没有从语调里消失,“那么我指的不是现在,也许说未来更合适……一旦您成为某某夫人永远消失在您那高贵的圈子里以后……别人只好终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沉默下来,冬妮也沉默着。她不再凝视他,而把眼睛转向另一边,看着身边的木板墙。一种难堪的寂静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

“您还记得,”莫尔顿又说,“有一次我对您说要问您一个问题吗?是的,您要知道,这个问题从您到这里的第一天下午就一直纠缠着我……您不要乱猜!您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下一次再问您吧,等有机会的时候;不用忙,这问题和我一点儿也不相干,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今天不问了,今天我只泄露给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这个。”

说到这里莫尔顿从外衣袋里扯出一段五彩条纹的窄缎带,直勾勾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胜利和期待交织的表情。

“多么漂亮,”她一点不了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莫尔顿神情严肃地说:“意思是说,我属于哥廷根的一个学生社团——现在您懂得了吧!我还有一顶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可是在暑假里我把它给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戴上了……在这儿我不敢让人看见我戴着它……我能否相信您不会向旁人泄露?要是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就要闯祸了……”

“您干嘛这么说,莫尔顿!您可以相信我!……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懂……你们是不是都发了誓要反对贵族?你们到底要什么?”

“我们要自由!”莫尔顿说。

“自由?”她问。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重复说,说着他做了一个不确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激昂的手势,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挥,不是向梅克伦堡海岸把海湾约制住的一面,而是向开阔的海洋那一面。那边,闪闪发光的蓝、绿、黄、灰各色的波纹,壮丽地、一望无际地向着迷蒙的地平线伸展出去……

冬妮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两人的手本来都搁在那张粗糙的木凳子上,这时不觉紧握在一起。两个人望着同一处辽阔的远方。他俩沉默了许久许久,海水静静地、沉闷地向上拍击着……冬妮突然觉得她和莫尔顿情思交融起来,她对“自由”这个概念,也有了一个伟大、朦胧、充满了预感和渴望的了解。

9

“真奇怪,莫尔顿,在海边一个人永远不会感到烦闷。要是您在别的地方这么仰天躺上三四个钟头,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

“是啊……可是我必须坦白说,从前我也常常感到烦闷,冬妮小姐,不过这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

秋天来了,已经刮起第一阵劲风。褴褛稀薄的灰色云片在天空中疾驰而过。浑浊澎湃的海水一望无际,都被泡沫盖住。汹涌的巨浪森严可怖而又冷静地向岸边卷过来,威猛地耸起,形成一道暗绿色的宛如钢造铁铸的光泽闪闪的拱墙,然后带着轰然巨响摔到沙滩上。

避暑的季节已经完全过去了。往日游客拥挤的那一段海岸如今只摆着寥寥几把围椅,一部分浴亭也已经拆掉,一幅死寂。但是冬妮和莫尔顿每天下午仍到海滩上一处较远的地方安顿下来。就是那黄色的石灰墙开始的地方。那里波浪冲击到“海鸥石”上,浪花溅得老高。莫尔顿替她堆起一座小沙丘,拍得很结实;她仰靠在上面,两条腿交叠着。她脚上穿着白袜子,十字扣绊鞋,身上穿的是一件大扣子、白灰相间的秋季短外衣。莫尔顿面对着她侧身躺着,用手支着下颚。偶尔一只海鸥掠过海面,发出一声犀利的鸣声。他们望着绿色的波浪,看着海潮像一堵墙似地逼人地移过来,接蓿在他们对面的一座石壁上撞得粉碎……带着这种永恒的、疯狂的轰鸣,那声音使人目瞪口呆,丧失了时间感。

最后莫尔顿移动了一下身躯,仿佛要使自己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似的,他问道:“您不久就要走了吧,冬妮小姐?”

“不……为什么问这个?”冬妮神思恍惚地问道,她没有了解他的心意。

“是的,天哪,今天已经是9月10号了……我的假期眼看就完了……这种日子还能继续多久呢?您喜欢城里的社交界吧?和您跳舞的一定都是温柔多情的男人吧?您说说……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现在您一定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说着他把用手掌托蕾的下颚移正了些,凝视着她,表示下了决心,“这个问题我早就闷在心里了……您知道不知道?就是,格仑利希先生是什么人?”

冬妮打了一个寒噤,飞快地盯了他一眼,接着目光左右游移起来,那眼神就像一个人偶然听见一句话触及自己一个遥远的梦境似的。格仑利希刚向她求过婚时那种感觉——一种自以为地位重要的感觉又在她的心头复活了。

“您想知道的是这个吗,莫尔顿?”她严肃地问道,“好,我说给您听。您知道第一天下午托马斯提起这个名字,我真非常痛苦;可是既然已经让您听见了……好吧:格仑利希先生,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他是我父亲商业上的一个朋友,汉堡的一个殷实的商人,在城里的时候他向我求过婚……没有!”她看见莫尔顿身体动了一下,便抢先回答说,“我拒绝了他,我不能下决心答应他这件终身大事。”

“为什么不能呢……请容许我问一声?”莫尔顿笨拙地问道。

“为什么?啊,天呀,因为我受不了他这个人!”她几乎是气忿地喊出来……“您真应该认识认识他,看看他是什么样子,什么举止。别的先不谈,单凭他那金黄色的鬓须——看着太虚假了!我敢打赔,他一定涂过给圣诞节核桃镀金的那种粉末……再加上他人也虚伪得厉害。他习惯在我父母亲面前拍马屁,听他们怎么说话,他就不知廉耻地随声附和……”

莫尔顿打断了她的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您还得告诉我一件事,什么叫‘这样点缀不同凡俗’?”

冬妮神经质地、吃吃地笑起来。

“是啊……他就这样说话,莫尔顿!他不说,‘这样真漂亮’,或者‘这样布置很好看’,他说,‘这样点缀不同凡俗’……他这人就是这样白作聪明,我告诉您!……此外他还不顾死活地纠缠人;他缠着我不放,虽然我每一次都只是把他讥笑一通。有一次他在我跟前演了一幕活剧,他差点失声哭出来……请您想想,一个男子汉抹眼泪……”

“他对您一定非常倾倒。”奠尔顿轻轻地说。

“可是他倾倒不倾倒关我什么事!”她惊讶地喊道,把靠在沙堆上的身子向旁扭了扭……“您真是残忍,冬妮小姐……您平时老是这么残忍么?您对我说说……您受不了这位格仑利希先生,可是从来就不会有人让你中意吗?……有时我在想:也许您的心是冷酷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这是实情,我可以向您发誓:一个男人因为您不肯了解他而流泪,并不是蠢……一点也不假。我不能确定,一点也不敢确定,我自己是不是也会……您自己看看,您是不是一位娇惯坏了的千金小姐……您老是讥笑那些爬在您脚底下的人吗?您的心真是冷酷的吗?”

一阵短暂的嬉笑过后,冬妮的上嘴唇突然颤动起来。她张大了眼睛、忧郁地望了他两下,盈盘的泪珠涌上眼眶,她低声说:“不,莫尔顿,您认为我是这样的吗?……您不会把我当作这样的人吧!”

“我也不认为您会是这样的!”莫尔顿笑着喊道,可以听得出那笑声中的激动和抑压不住的欢喜……他把身子转过来,脸朝着下面躺在她旁边,用胳臂肘支着身子,腾出两只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一面用他那碧蓝的、善良的眼睛,又兴奋又心醉地望着她的面孔。

“您……您不会讥笑我吧,如果我对您说……”

“我知道,莫尔顿,”她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一边侧着头看着另外一只手,她用这只白净的手捧起一把细沙,又让它慢慢从手指间漏出去。

“您知道!您……您,冬妮小姐……”

“是的,莫尔顿。我很看重您。我很喜欢您。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最喜欢您。”

他猛地坐起来,挥舞了两下手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跳了起来,立刻又卧倒在地上,躺在她身边,他向她喊,他的声音由于过分高兴而哽塞住,颤抖着。一时喑哑无声,一时重又响亮起来:“啊,我谢谢您!您看,我现在这么幸福,我出生以来从没感到过这么幸福!……”说着他开始吻起她的手来。

忽然他低声说:“您不久就要回到城里去了,冬妮,我的假期还有两个星期也结束了……那时我也回到哥廷根去。可是您肯不肯答应我,在我回来以前……在我成为一个大夫以前……您不忘记我们在海滨上度过的这一个下午?那时我就可以在您父亲面前提出我们的事,不管困难多么大……在这期间,请您不要听任何格仑利希先生的话,啊,时间不会很长的;您看着吧!我要工作,像一个……容易得很……”

“好,莫尔顿。”她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和他那握着自己手的两只手,一边幸福地、神思恍然地说。

他把她的手拉得更近一些,靠近自己的胸膛,低声乞求地说:“您既然这样说,可以不可以给我一个承诺?”……

她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看他,她只是把倚着沙堆的上半身向他靠拢了一点,莫尔顿迟缓地、谨谨慎慎地在她嘴上接了一个长吻,以后两人各自向沙滩的一端望去,羞愧得不得了。

10

最亲爱的布登勃鲁克小姐:

投寄这封信的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位秀美绝伦的小姐的芳容了?他愿意借这寥寥几行字告诉您,您那美丽的面宠始终萦回在他的脑海里,而且在这些漫长难挨的日子里,他一直没有忘记在府上客厅里那一个宝贵的下午。那一天您曾经吐露过一句诺言,虽然您当时羞涩难当,话语只是半吞半吐,可是那句话对他却不啻是至高无上的幸福。自从您为了要静心思考而从这世界上悄然引退以后,好几个漫长的星期又已逝去,我现在能不能抱存希望,认为那考验的日子已经完结了呢?投寄这封信的人大胆随信附寄一枚指环,把它呈献给您,最亲爱的小姐,作为他永恒不变的痴情见证。请允许他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敬礼并亲切地吻您的手。

您的最恭顺的仆人

格仑利希

亲爱的爸爸:

噢上帝,我真是气忿得不得了!随函附寄的信和指环都是格仑利希刚寄给我的,我的头因激动而剧痛起来,我除了寄交给您以外,别无方法处置它们,他根本不想了解我,他像作诗似地写的所谓“诺言”的话根本不是事实。我迫切地求您立刻向他说明白,我现在比六个星期以前更加一千倍地不能答应他的婚事。告诉他,让他别紧紧地和我纠缠,他弄得自己非常可笑。对您,我亲爱的父亲,我可以坦白说,我的心已经别有所属。这个人爱我和我爱他的程度也远非言语所能形容,啊,爸爸!关于这一点我能写上好几张纸,我说的是莫尔顿·施瓦尔茨可夫先生,他正在学医,一旦当了医生,他就要向我求婚。我知道,女儿嫁给商人是我们家的传统,但是莫尔顿也是一个可敬的人,只不过是另一类型,一位学者。他家并不富有,我知道您和妈妈都很重视这一点,但是我必须告诉您,亲爱的爸爸,我虽然年轻,但是我从别人的生活中已看出来,光有财富并不一定会幸福。吻您一千次。

您的爱女

安冬妮

再者,我发现这枚金戒指的成色很差,也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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