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阴沉,重重堆叠的云层由灰白逐渐转为透亮,又蓦然变得黯沉。这时,漫天鹅毛大雪终于纷扬落下,过得两三个时辰,整个帝京便被堆砌在琼花玉树之间,天地间白茫一片。皇城之中也不例外,值守的宫女太监们都袖手缩在檐下,有人想着稍后可以玩雪赏景,有人却在发愁这雪一下,又要多出许多工作。
漫天素色之中,一道灰色人影分外显眼。他自中道大步走来,目不斜视地进了御书房。虽然他样貌平平无奇,也没有什么特别凌人的气势,但一路走来,但凡看见他的宫女太监,无不心惊胆战地低下头去。
整个皇城之中,或许只有一个人敢于平视这看似平凡灰衣人。那便是当今皇上,德帝宣长昊。
一身明黄常服的宣长昊正在御案后批览奏章,听到宫人传报,长眉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皱,放下了折子:“传。”
他其实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这名精干倚重的属下,因为这意味着,他调派人手前去查证的事情,多半是往他最不愿见的方向发展了。
“微臣雷松参见陛下。”见到主上,高大的灰衣男子眼中满是敬重,单膝点地行了一礼。
“起来吧。”宣长昊屈指成节,若有所思地轻点了几下御案桌面,才问道:“瑾王之事,可有眉目?”
“启禀陛下,微臣幸不辱命,已将数日来九龙司所有可以调动的暗探打听出来的消息,统统归整于此。”
九龙司乃昭庆开国太祖所设的暗卫,独立于内阁与六部之外,挑选身家清白的平民子弟加以训练,再从中筛选新血,代代传承,历来只听从皇帝一人调令。但其职司却是十分神秘,有人说他们对一品以上的大臣也有先斩后奏之权,但也有人说,九龙司只有查探消息的权力,该如何定夺,依旧由皇上说了算。
雷松正是九龙司的统领,宣长昊与他出身同一支军队中,在微服历练时便已结识。宣长昊很欣赏他踏实稳重的作派,登基后特地将他调入皇城,几番磨砺之后升擢到九龙司统领之位,视为得力心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雷松可谓是宣长昊的嫡系。
当下打开雷松呈上来的密报,只看了几眼,宣长昊面色便凝重起来。平日就一派冷酷肃容的俊容,又更平添几分肃杀之意。待将东西都看完后,他整颗心都直落下去,长眉不由自主拧在一起,面上罕有地露出几分痛心:“当真是他?”
雷松如今身居高位,耿直的性子虽未变多少,但已却知道有时候某些话需要避讳。听到宣长昊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询问的话语,遂将头压得更低,说道:“陛下,微臣查到的所有事情,都已禀呈于奏文之中。”
其实,宣长昊如何不知道这一点,刚才不过是知晓真相后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罢了。先前他还抱有几分希望,但看到奏报后,所有的希冀都已落空。
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对瑾王这个异母弟弟所怀抱的期许与信赖,宣长昊心头不禁掠过几分自嘲:当年刚刚接到父皇密信,知道江山社稷即将着落在自己肩上时,燕初便已提醒过自己,皇城之中凶险比战场更胜百倍。自己早该想到,连在军中都免不了争权夺利,抢报军功之类的糟心事,面对天下至尊至高的皇权,如果有资格相争,又有谁能忍住不动心?
刻下雷松所呈来的消息,虽只说了瑾王暗中在帝京经营多处生意,并且除诸般俊杰之外,私下更多与江湖异士、隐世高人结交,表面看来并无不妥。但若没有二心,他又何必掩人耳目,将这一切瞒得死紧?况且平日言谈间,瑾王对商贾十分轻蔑,几乎要效法前人绝口不提阿堵物的洁癖。以前自己只当他是继承了父皇的风雅绝伦,现在比照他这些暗中经营的勾当,却显得分外讽刺。显而易见,他之前说的种种轻视言辞,不过是为掩人耳目而已。如果不是那天出宫闲游,偶然听到珠宝铺子里的那番对话,起了疑心派人追查,恐怕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些,宣长昊脸色一分一分冷下来,俊颜一派沉肃,浑身散发的怒气更是让人心惊。垂手站在一旁的雷松几乎是直承其怒,腰虽然依旧挺得笔直,但额角不知不觉已渗出了冷汗。
过得片刻,宣长昊才敛起怒意,沉声说道:“他上个月两次外出,在天心桥畔的酒楼、与朱雀长街的茶室内究竟是与何人会面,连你们也查不到吗?”
他自制能力极强,又在军中磨练出了雷厉风行的性子。得知真相后,虽然免不了生出几分错信小人的愤慨与恼怒,但亦知道,当务之急是防微杜渐,先彻查瑾王目前的实力,将对方的野心先一步扼杀在摇篮里。至于之后如何处置瑾王本人,则斟情再论。
听他立即指出了密报中唯二的含糊之处,雷松愈发小心翼翼,低头禀报道:“回禀陛下,九龙司的弟兄们虽然有一部分混迹于市井之中,专司暗探。但因之前并未特意留意过瑾王殿下的行踪,又兼殿下出行时十分小心,以至竟未能查出他所约见的是何人。微臣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这番话自然不能教宣长昊满意。轩眉一动,他厉声说道:“雷统领,此番朕暂且先放你一马,你继续给朕彻查此事,务必要查出此人是谁!但若下次你仍是含糊其次,朕定然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他话中隐有雷霆之意,雷松却是心中一松,立即答道:“多谢陛下网开一面,微臣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之命!”
将密报掷在桌上,宣长昊微微点头:“如此便好,你先退下吧。”
“是,陛下。”
待雷松退出御书房之后,宣长昊并未继续批阅奏章,也没有再拿起那封密信。再度屈指轻轻敲着紫檀案面,目光落在墙角斜插画轴的瓮瓶中,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瑾王如此小心翼翼,约见的多半并非江湖异士,而是朝堂重臣。后日的腊八宫宴恰是百官云集之日,也许届时可以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对方是否与哪个臣子特别亲近,或特别疏离。虽然瑾王生性谨慎,但此刻自己已洞悉了对方暗藏的野心,对方却一无所知,也许真能察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