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泰飞强忍痛意,大声说道:“你想指责我?你们皇帝将石振衣那条老狗借给贺允德,助他掀起景晟皇室血雨腥风的行径,难道便是仁君所为么?种种后果,都是你们自找的!还有你们那个太子,嘿嘿,他是死于权臣之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石振衣正是元宝的授业恩师,听他如此辱骂师傅,元宝愈加愤怒,也不及细思他后面那句话。他扼住郑泰飞的脖子刚要发力将骨骼捏碎,却被姬祟云倏然出手,点在了肩头要穴上:“我的话还没问完。”
“你要阻我?别以为我不会翻脸!”
“他是杀了你师傅,但却是你师傅先重创我父亲,让他不治身亡。”姬祟云面无表情地说道。
之前元宝并不知道姬祟云的身世,刚刚听郑泰飞说是石振衣杀死姬任情后,尚未理清个中关系,旋即又因郑泰飞自陈策划起义并连累了昶太子、且辱骂师傅而勃然大怒,一时忘了细想。这时被姬祟云一点,才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的师傅便是姬祟云的杀父仇人。
一念及此,他立即握紧了刀,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口中却说道:“你要找我报仇?”
“杀我父亲的人是你师傅,不是你。”姬祟云恩怨分明,自从在宫内问清元宝对他师傅当年所为并不知情、更谈不上参与后,便决定放过他。
听罢他的话,元宝不由身躯一振,为之动容变色。这时,姬祟云却已转过头去,重新看向郑泰飞:“你兵法确实学得不错,竟能想到招募吸引流氓地痞以充实军队,利用他们的大胆和贪欲,使得这支本该不堪一击的乱军在短短时日内便攻陷了帝京,更杀入皇宫内城。但你仍是没能杀得了昭庆的皇帝,只不过迫得他碍于非议让位罢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后来又怎么到了贺允复这里?”
闻言,郑泰飞眼中重新涌上一片痛意,道:“功败垂成,我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又或许真有什么天子龙气,让我总是无法成功。当年我攻进皇城后,因为宣家人都躲进了密道,知情的宫人们又统统被灭了口,短时间内我根本无法找到他们。我刚准备到城内掳来工匠四处寻找机关时,回援的大军便已杀到了。而且当时不止宫中,军中亦派来了刺客。我自知武功低微,难以抵挡,便用了替身。原本我已做好安排,准备等刺客们自以为得手、杀了替身回去之后,再行集结军队。可惜我身边并无全然可用的亲信,我暗中分派传令的那人篡改了我的命令,竟说我是真的死了,随即便自立山头。而其他人亦是不顾大局地裂旗易帜,各自为政。只能说乌合之众始终是乌合之众。我虽然顺利躲过了刺杀,却也再无法纠集起这帮人马,只好乔装流亡。后来,我被六皇子派来的人找到了。他告诉我姬将军家唯一的公子——也就是您还在人世,若我还想再见您的话,就必须活下去。”
六皇子便是贺允复。郑泰飞一生的转折,便是自知道了他并非贺家血脉而起。但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过复杂,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郑泰飞曾无数次怀疑,所谓与别国皇帝私通所生云云,会不会是贺允德捏造出来的谎言。在见到贺允复之后,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了。但他实在没有脸面去询问、更没有余力去打探真相。而贺允复自然也不会告诉他什么,只是问他,对姬家可曾有愧。
想到两年多年贺允复淡声质问、自己却痛哭失声情难自已的那一幕,郑泰飞猛地抬起头来,沉声说道:“卑职害死了大将军,早该以死谢罪。只是想到个中情缘,或许在我死后便再无人知晓,世人只会当卑职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与叛逆者勾结害死故主,才厚颜活到今天——少爷,卑职将这些年来的事情统统告诉你,并非是想求你谅解,而是想让你明白,卑职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更非有心谋害将军。卑职不敢奢求原谅,只是希望在将军后人的心中,不要将卑职当作叛逆。”
他虽然被姿势别扭地按在地上,那模样甚至堪称滑稽,但他言语中所透出的悔悟与坦荡,却是罕有人及。不但元宝听得神情复杂,姬祟云亦是负手沉思。
——或许只有父亲那样的绝世将领,才能培养出这等磊落的汉子吧。若是父亲在此,又该如何待他?
姬祟云低头看着郑泰飞,说道:“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终于得到期待许久的答案,郑泰飞不禁露出解脱的笑容:“多谢公子。既然此间事了,卑职现在就到地下向将军陪罪。”
说罢,他突然猛一发力,将脖颈直直送向元宝本已离开他咽喉要害的刀刃。短刀森寒,锋利无比,瞬间便割开了他的喉咙。
见状,姬祟云不禁心头剧震:“你——这又是何苦?”
“将军曾说,男子汉立身天地间,不畏行差踏错,怕的是没有担当,遇事逃避……”说话间,郑泰飞鲜血喷涌的喉间因空气倒灌而咯咯作响,显然十分痛苦,但他却依旧坚持着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卑职……虽有愧于将军,却总算不曾……愧对他的教诲……卑职苟活了这许多年,如今是时候去地下向将军请罪了……”
他忍着刻骨的痛意说到这里,终是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在衣襟上,也刺入了他的眼帘,让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多年昭庆生灵涂炭,无辜百姓四下奔逃避难,鲜血与白骨当途塞道的场景。
刚才他虽然对元宝说自己毫无悔意,但那不过是不甘示弱罢了。自少受到姬任情仁兵教导的他,实际上对此颇为介怀。当下郑泰飞心头愧意翻涌,遂强打起精神,提起最后一点力气对元宝说道:“你想为已故太子报仇么?当初我领兵攻入皇城没过多久,便收到了他被刺身亡的密报……据我在皇城买通的内应说,他是死在一个颇有野心的大臣手中……那人似乎……”
元宝听得心头剧震,忍不住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但说到这里,郑泰飞终是支撑不住,溘然闭眼,再也无法回答元宝的问题。呼吸停止的瞬间,他唇角微扬,带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心满意足,这让他原本凶恶的面庞显得柔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