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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宴会不欢而散,祁高笃带众人悻悻下楼。石高静往电梯口走时向窗外一瞥,发现城中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区域熠熠生辉。驻足去看,原来是一片古建筑群,蓝绿色的琉璃瓦在反映着亮铮铮的阳光。他问那是什么地方,祁高笃说是城隍庙。石高静想:如果说,印州城当年是仿了范蠡的那一方玉印,那么城隍庙则是印中之印。

以前石高静来过多次印州,但一直没去过城隍庙。这次回来虽然与江道长见过面,但因为忙于师兄的丧事,却没能与他深谈。他对祁高笃说,想拜见一次江道长,祁高笃说,我下午有事不能陪你,我派车把你送去。

半小时之后,石高静就站在那一方大印的南部边缘了。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老街,全由青石板铺起,上千年来的人足践踏,让街面光滑可鉴。此刻,已经迈入西历新千年的诸多人足,依旧在街上来来往往,在庙门口出出进进。石高静知道,在旧中国,几乎每一座城市都建有城隍庙,供奉着城隍老爷,然而那些神仙世界的市长们多是来自凡人:或是忠臣良将,或是廉正清官。譬如说,上海的城隍老爷是明朝重臣秦裕伯,杭州的城隍老爷是明朝清官周新,印州的城隍老爷则是南宋清官匡临渊。石高静曾经读过介绍匡临渊事迹的材料,说他担任印州知府期间,断案公正,爱民如子。淳熙年间印州大旱,成千上万的饥民涌进城里,匡知府日夜操劳,筹措粮食施粥于灾民。难得的是,他为了体恤灾情,安抚民心,一日三餐不在别处吃,只在施食摊子上啖粥三碗。这样连累带饿,以身殉职。灾后,印州民众集资建起这座庙,尊他为印州城隍。

石高静走进庙里,只见院里香烟缭绕,有一些人在香炉前焚香礼拜。东西两面的三官殿、文昌殿、财神殿、妈祖殿等等,也有一些香客在那里磕头。他想,这里到底是城中大庙,香火竟然如此旺盛。

走上大殿台阶,跨进门槛,石高静就见到了那位城隍老爷。只见他面黑如漆,慈眉善目,于是肃然起敬,纳头便拜。有一位值殿的道士快步走到神台一侧的大磬那儿,在石高静头触拜垫的时候击出一声清脆悠远的声响,以便让神灵晓得。

三礼三叩结束,他刚刚站起,那位道士放下磬枹,走过来向他拱手:“无量天尊。石道长来啦?”石高静转脸一看,原来是那天在简寥观的法事上担任高功的周道长。他还了个礼,说自己一直没来过城隍庙,今天过来给城隍老爷磕个头,并拜见一下江会长。周道长说这个时候会长还在睡午觉,三点以后,会长如果没别的事,都会到客堂坐一会儿,接待一下宾客。他让石高静到大殿东南角的桌子边坐下,二人闲聊起来。

石高静见桌上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天地朝科”四字,翻开看看,原来是高功做道场时的唱念文本,知道周道长是在温习功课,就称赞周道长的高功功夫厉害。周道长笑道:“我厉害什么,比我师父差远了。”石高静问:“你师父是谁?”周道长说:“会长呵。我十三年前拜他为师,学到今天也没到他那个境界。”石高静问:“会长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周道长说:“通神。”石高静惊疑地看着周道长:“是吗?”周道长说:“石道长你在全真,可能不大了解这高功的真本事在哪。”石高静说:“我是不了解。”周道长说:“一般人看高功,主要是看他的外在形象和说唱念作。卢美人为什么有了些浮名,自吹是印州第一高功,主要是他嗓子好,会表演。可是,身为高功,重要的不是这些,是内在的功夫,存想。”石高静问:“怎样存想?”周道长讲:“就是通过意念的作用,沟通人神,将凡间之坛化为三清圣境。”石高静问:“真能那样?”周道长点头道:“真能。我亲眼见过。现在师父年纪大了,一般不登坛了。但是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师父登坛主持黄箓斋,我在一边作经师,念着念着,抬头看见,有许多神灵从半空落到坛上,和师父一起踏起了禹步。”周道长的话让石高静将信将疑,心想,他描述的场景,也许是他恍惚时的幻觉罢了。但他知道,江老道长的确来历不凡:他出身道士世家,祖孙三代都在龙虎山天师府受过箓,都担任过这城隍庙的住持。

他点了点头又问:“江道长做高功还有什么高妙之处?”周道长说:“他会自撰青词。”石高静说:“是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写的。”他知道,青词是古代斋醮科仪中的一种文本,相当于官员的奏章,不同的是,官员的奏章给皇上看,而道士的青词给天神听。在古代,许多文人都或受皇帝之命或受斋主所托写作青词,因而青词成为一种常见的文体,如欧阳修、陆游等都写过。有一些人,还因为青词写得漂亮而升官,明朝嘉靖帝爱好青词,内阁十四个辅臣,有九人是通过撰写青词起家的。直到近代,还有一些作家会写青词,像龚自珍的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其实就是青词里面的句子。

周道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抄本给石高静,说:“你看看,这上面都是我师父写的。”石高静看见本子用一种青绿色的纸张装订,就问:“这是什么纸呵?”周道长说:“青藤纸。青词就是由此得名的。”石高静拿到手中翻开看看,里面的青词有几十篇之多,内容有颂神,有消灾,有祈福,有祝寿,多是四六骈体,文采斐然。

聊了一会儿,周道长说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到门口看看,指着位于院子东南角的客堂说:“会客室的窗子开了,会长肯定在。”就领石高静过去。进了客堂,他向长着一张大红脸的知客道士介绍了石高静,说明来意,知客点点头,走进了里屋。周道长让石高静在这儿等着,他要回去值殿,说罢转身走了。很快,知客道士从里边出来说,石道长请进。

会客室里,江道长手端茶碗站在那里,正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他今天没穿道服,着一身褐色唐装,梳着背头,加上他面容清癯,像个满腹经纶的老知识分子。石高静拱手说一声“会长慈悲”,向他屈身打躬,作了个圆揖。江道长看着他一笑:“石当家免礼。”石高静尴尬地摇头道:“让会长见笑了。我当谁的家?我是丧家之犬呵。”江道长指着墙上的画说:“谁说你是丧家之犬,你的家不是在那里吗?”石高静过去看看,原来这是一幅国画,用简繁结合的手法画了琼顶山全貌,从上面可以看到琼顶,看到玄溪,看到希夷台和逸仙宫,唯独没有玄溪水库。石高静说:“这是过去画的吧?”他看看题款处,“琼顶春意”四字之后,是“霞友道人庚子仲春写于印州”。他见这画有些泛黄,装裱很是破旧,就问:“不知作这画的时间是哪个庚子?”江道长说:“应该是光绪年间。”石高静点头道:“哦,1900年,距今整整一百年了。这个霞友道人是谁?”江道长说:“不清楚。昨天城里有个人找我算卦,送给我这幅画,说是家传的。我问他知不知道画家是谁,他说不知道。但不管是谁,这画还是蛮有味道的。”说罢,又去欣赏。

石高静心想,江道长预测功夫甚高,我不妨借这画问问我的前程,就说:“请问江道长,你看琼顶山还能重现这幅画的情景吗?”江道长看他一眼:“你想问这事?”石高静点头道:“对。你让我应师兄到美国把簪子交掉,可是接簪之人现在不知所措,请道长指点迷津。”江道长端起手中的茶碗呷上一口,说:“带美元了吗?”石高静没想到江道长会向他要钱,而且是要美元,就强笑着说:“我不知道会长要美元做卦金,已经到银行换成人民币了。”江道长将头一摇:“那不行。你能给别人美元,也得给我。我也想尝一尝怀揣美元的滋味。”石高静忽然明白,江道长这是在批评他,嫌他那天向道士们发美元的做法过于显摆,于是站在那里面红耳赤。

窗玻璃忽然被人敲响。二人转脸去看,原来窗外站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那个小女人是个孕妇。江道长走过去问她们有什么事,老女人小声说:“大师,我想找您推个八字,可是知客不让见您,只好在这里求您了。”江道长问:“你要我给谁推?”老太太向小女人的大肚子一指:“给我孙子。”石高静觉得蹊跷,就说:“孩子还没出生,怎么推八字呀?”孕妇羞羞地一笑:“我婆婆的意思是,让我临产之前,找个好时辰去医院作剖腹产。”石高静想:前几天和米珍说剖腹产的事儿,光知道有医院想创收的原因,有孕妇怕难产的原因,没想到还有想让孩子有个好八字这一种,就笑道:“大道自然,何须强为?”

老太太却继续央求:“道长,大师,你们快给我们算算吧!人的命,天注定,要是我孙子能有个好八字,一辈子光享福,不受罪,那有多好!我媳妇的预产期是下个月21号,你看,是提前几天好呢?”少妇也说:“我和我对象的命都不好,都没能上大学,没干上好工作,可不能叫我孩子也像我们这样。大师,麻烦你了!”江道长笑道:“你们错了,八字哪能决定人的一生?你们知道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吧?”老太太说:“知道。他怎么啦?”江道长说:“他登基做了皇帝,认为是自己的八字好,担心和他同时出生的人会和他争天下,就下令在全国查找。查来找去,还真找到了一个。你猜那人是干什么的?是养蜂的,他养了十三窝蜜蜂,和天下十三省的数字一样。朱元璋就放了心,没有杀他。他的八字和朱元璋一样,却为何没当上皇帝?因为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不只是八字,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因素。”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你们瞧瞧,那大殿前面挂了什么?”石高静抬头去看,原来大殿的檐下有一个紫黑发亮的大算盘,每一颗算珠都大如钵盂,刚才他光看门边对联去了,没注意到这件东西。老太太看了说:“那不是个算盘吗,什么意思?”江道长说:“意思很明白:人算不如天算。”石高静也说:“对,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真要让你孙子提前出生,说不定会抱出个先天不足的孩子,让你们烦恼一生。”少妇听了这话满脸紧张,说那就不去割肚子了,顺其自然吧。老太太只好咂咂舌头,满脸遗憾地走了。

石高静又去看那算盘。他见算盘一共十三档,中间是空档,两旁各用算珠标示出六个数,左起为9、7、36、72;右边则是1、2、3、5、6、8,就问江道长这是什么意思。江道长说:“首先,它表示从1到10。”石高静仔细看了看说:“不对呵,我只看出8个数,没有10和4。”江道长说:“你看,上面不是一共标出了十个数字?这就是10。另外,9、7、6、8四个数暗寓了4,因为这几个数在易学中称为四象。”石高静点头道:“噢,原来10和4是隐藏其中的。”江道长说:“算盘上用这十个数字,是有讲究的。《易经》里说,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奇,奇数之和为二十五;地数偶,偶数之和为三十,天地之数总和为五十五。用这些数字,可以推导阴阳变化、屈伸往来之机。另外,算盘上的这些数从9开始,以8殿后,是有讲究的,也与《周易》有关。左9为老阳,7为少阳,右6为老阳,8为少阳。如果你懂得筮法就知道,筮得9和7为阳爻。不过,得9,便是老阳,其爻要变,7则不变。筮得6和8为阴爻,只是逢6为老阴,其爻应变,8为少阴,其爻不变。卦象中凡阳爻便称为九,阴爻便称为六。9、7、6、8这四个数字决定了筮的结果,也就是会得哪一爻。积六爻而成卦,所以这里暗藏了占卦的全部消息。算盘上的数字从左往右读,阳在左,阴在右。依照古代方位图,上方为南阳,下方为北阴,左为东,右为西,东属阳,西属阴。所以。两个阳数居左,两个阴数居右。”石高静问:“哦,真是玄之又玄!那么,中间一档为何空着不用呢?”江道长说:“那一档为虚,代表了道。”石高静点头道:“原来它的作用更是无穷大。它代表了道,后面的数字是1、2、3,是否寓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江道长说:“对,就是这样。三生万物,万物无限,但每一物都具备五行,所以3的后面还跟了5。”

江道长对于大算盘的这一番解说,让石高静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会长,我真没想到这算盘上有如此多的玄机。我一直修习南宗丹法,虽然也读过《周易》,但慧根太浅,对预测这门学问不甚明白,您能教我一点吗?”江道长把眼一瞪:“教会了你,我凭什么吃饭?”石高静看出他是在开玩笑,笑道:“您不会像猫教老虎那样,留下上树的一招?”江道长说:“留下上树的一招也没用,大虫徒弟照样会占山为王。”石高静明白,他说的是卢美人,就问:“会长应该早就料到这一步,为什么不做些预防?”江道长说:“预防?难呵。我早就料到他要上山,也和康局长打过招呼,可是康局长在官场那个算盘上只是个小珠子,他还得受人拨弄。”石高静点点头:“我明白了。这就叫中国特色。”江道长说:“不,这是宇宙特色。”石高静不解地问:“宇宙特色?会长为何这样讲?”江道长又向大殿一指:“这也是那架大算盘上早就标示了的。”石高静看着大算盘问:“上面是怎么标示的?”江道长说:“你看那上面,最后的两个数是36和72,对吧?这是天罡地煞之数。像你二师兄这样的人物,利欲熏心,趋炎附势,一会儿是全真,一会儿是正一,标准的一个‘道串子’,地煞之相尽显,其实也是上天安排的。”石高静说:“我明白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么来的。”江道长说:“不错。然后是‘魔高一丈,道高十丈’,再然后是‘道高十丈,魔高百丈’,道魔共舞,纠缠不休,像螺旋一样贯穿时空。”石高静将手一拍:“对!和DAN差不多,也是双螺旋结构!”

江道长看他一眼,说:“我听说,你在美国是研究人类基因的。其实,不只人类基因是双螺旋结构,宇宙中许多事物都是这种结构,这就叫‘众生同源,先天平等’,也叫‘众生皆具道性’。”石高静感到惊讶:“是吗?请您再举几个例子?”江道长说:“我只举两样:宇宙中,是不是有许多大到不可思议的盘状星系,对吧?它们大多是螺旋结构。”石高静说:“对,天文学上是这么讲的。另一样呢?”江道长说:“人体内部除了你说的DNA,还另有螺旋结构,你没发现?”石高静摇摇头:“没有。”江道长说:“你师父没走的时候和我说过,他通过内视能够看到。人的身体上,除了十二经、八脉道这样垂直的经络,还有一种‘之字脉’。呈盘旋状分布于全身,内外深浅,各个层次都有。”石高静说:“惭愧,我还没修成师父那种境地。”江道长说:“你也会的。”石高静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江道长沉吟片刻,从墙上摘下那幅画,铺在桌上,抄笔蘸墨,在右上方写:

蜀犬丧家,三弄琼花

水落石出,人小天大。

西元两千年仲春江瑞篆题赠石高静道友

写罢,江道长将笔一掷:“好了,拿走吧。”

石高静让他的这一举动惊呆了。他知道,这是江道长在对他开示,就问这题款是什么意思,江道长说:“你以后会明白的。”石高静又问:“您让我拿走,拿走什么?”江道长说:“这幅画呗。人家画的是琼顶山,不给你给谁。”石高静嗫嚅道:“我……我还没准备好美元呢。”江道长板着脸说:“先欠着吧。”石高静问:“数额多少?”江道长向大殿一指:“照那算盘上来。”石高静向那边看一眼,心花怒放,说一声“会长慈悲”,纳头便拜。江道长说:“磕什么头呀,快起来吧。”

石高静起身后,把那画卷起,拿在手中。江道长去找来一个塑料长管,让他套在画轴上防水防潮。江道长的细心让石高静更加感动,他深鞠一躬,转身出门。

石高静一边往庙外走一边想,我今天的收获太大了,既见识了江道长的非凡道行,又得到了他的宝贵谶言。这十六个字,我虽然不太清楚其具体含义,但它对我的未来一定会起指导作用。我要牢记在心,仔细琢磨。

走到街上,他到商场买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叫了一辆出租车上山去了。

在简寥观门前下车,石高静一眼就看见太清殿的檐下多了一样东西:大算盘。奇怪的是,这架算盘有十七档,上面用算珠标着的数字是“666 123456789 888”。

邴道长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他用鹰隼一般的目光看着石高静,拱手道:“石爷出院啦?欢迎欢迎!”石高静道:“邴爷就是不欢迎,我也要回来的。哎,请教一下,你在这里挂出的大算盘,上面怎么是这样一串数字?我在城隍庙里看到的可不是这些呀。”邴道长把脸仰成水平状态,看了一眼头顶:“改革嘛。城隍庙里标出的数字太玄,很难解释得清楚。标成这样,谁见了都会明白:我给他们算上一卦,能保他们六六大顺、发发发。”石高静点头道:“高,实在是高!不过你这么一弄,对得起殿里面供的三清吗?”说罢,他带着满脸怒气,穿过殿堂往庙内走去。在他身后,邴道长阴阳怪气地说:“怎么不能?难道非要像你应师兄那样,连吃的都没有,嘴清,胃清,肠子清,才对得起三清?”

院子里清寂如故,只有斋堂里传出剁菜的声音。他走过斋堂门口,见里面一个提刀的中年妇女向她观望。石高静估计这是卢美人雇来的厨师,就向她说:“你好!晚上请给我加一份饭菜。”中年妇女问:“道长是临时挂单呢,还是常住?”石高静说:“常住!”

说罢,他向自己住的寮房走去。走过老睡仙门口,听见里面鼾声如雷,就推开虚掩着的门扇进去了。老睡仙果然仰躺在床,把脏兮兮的胡子吹得瑟瑟飘飞。石高静晃了晃老睡仙的身体,叫了两声,老睡仙慢慢睁开眼睛。石高静说:“老修行,你修到什么地步啦?南天门快到了吧?”老睡仙茫然地看了石高静好大一会儿,没有出声。石高静说:“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翁大师的三徒弟,前几天我师兄羽化,不是我把她送回来的嘛。”老睡仙说:“嗯。”石高静问:“这里有了新当家,你知道不?”老睡仙说:“嗯。”石高静问:“你每天中午那顿饭,还能吃上吗?”老睡仙说:“嗯。”一连“嗯”了几声之后,老睡仙的眼睑又慢慢合上。石高静见他这样,只好从提兜里掏出一包饼干放在他的枕边,转身走了。

隔壁的寮房依然锁着,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见里面的摆设还是老样子,他的箱子也安安静静卧在地上。他把提兜放到桌上,蹲下身打开箱子查看一番,里面的东西完好无缺。

他走到床边,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想看看师兄留下的那本《悟真篇》还在不在。没料到,枕下空空如也,莫说书,连一张纸也没有。

石高静的心脏“腾腾”急跳,额上冷汗直冒:怎么回事?是我记错了?他再回想一下,自己在这里住的最后一夜,千真万确是把书放在枕下,早晨出去时,还掀开枕头看了一眼。

他呆立床前,心如油煎:这书是被谁拿走了呢?卢美人?邴道长?阿暖?沈嗣洁?

阿暖走了进来,说自己正在紫阳殿值殿,看见师叔回来了,过来拜见。石高静说:“阿暖,我告诉你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你师父留下一本《悟真篇》,那是南宗的传家宝,已经在琼顶山上珍藏了几百年,现在却不见了。”

阿暖立马瞪圆双眼:“是吗?这还了得!那本书我知道,师父以前经常看,还多次读给我听,怎么会不见了呢?”

石高静想,看阿暖的表情,书的丢失与她无关,还是沈嗣洁的嫌疑最大。因为她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也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另外,她可能有这寮房的钥匙,临走时顺手牵羊。不然,她走的时候为何不到医院看我?

阿暖说:“师叔,让邴道长给算一算好吧?他的测算功夫很厉害。”

石高静立即皱眉道:“不找他!”

阿暖怯怯地看着石高静,又说:“那你找江道长吧。”

石高静思忖片刻,拨通城隍庙的电话,把丢书的事情向江道长讲了。江道长在电话里说:“别着急,书在姓沈的手中。”石高静问:“她大约去了哪里?”江道长说:“西北方向。”石高静问:“我能不能把她找到,把书要回来?”江道长说:“随缘吧。”接着放下了电话。

石高静想:江道长说的“随缘”是什么意思呢?这本由南宗历代祖师作注的《悟真篇》,必须留在琼顶山才对,我怎么能让它随缘飘流不知所终?

他问阿暖:“你知不知道沈嗣洁到底去了哪里?”阿暖摇摇头说:“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我问过她,她只说四海为家。”石高静又问:“她的俗家是哪里?”阿暖说:“以前听她说过,是安徽省马站县,村子好像叫沈家山。”石高静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打电话向祁高笃说了这事,祁高笃也觉得事态严重,骂了一通沈嗣洁,说大师兄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徒弟。石高静说:“老四,什么也别说了,你快派一辆车给我,我要找她去。”祁高笃说:“你刚刚出院,身体吃不消呵。”石高静说:“我说是死在路上,也要把这镇山之宝找回来,不然对不起南宗历代祖师!”祁高笃只好答应,说你去找吧,但我必须让小阚随车照顾你。石高静说:好吧,谢谢。

他看看阿暖,沉吟片刻,抬手把头上的簪子拔下,说:“阿暖,我身体不好,外出追书,结果难料。这簪子的来历你知道,是琼顶山几十代祖师传下来,你师父在美国交给我的,特别珍贵。你先给我保存着,万一我回不来,你就戴这簪子。不管你又拜谁作师父,你都要记住,你是你应师父的大弟子,是南宗传人。”

阿暖满脸惊恐,退后一步跪倒,流泪道:“师叔,这簪子我怎么敢接?你路上多多保重,你一定会回来的。”

石高静说:“这不是以防万一嘛,你快拿着!”

阿暖这才抖着手把簪子接过,站起身来擦眼抹泪。

石高静嘱咐她,一定要把簪子藏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阿暖点头答应,把簪子揣进衣兜。

石高静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以往用过的橡皮筋,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而后,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随身物品装进包里,走出门去。

在庙前等车的时候,邴道长从大殿走出来,问他刚刚回来怎么又走,石高静说:“你定局排盘,算一算呗。”邴道长捻了捻黄胡子,转了转黄眼珠子:“事情明摆着:石爷命犯桃花,艳福当头,外国美女正在城里等你。”石高静一笑:“哈哈,邴爷真是个神算子,真叫俺佩服!”邴道长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我劝道兄悠着点儿,这座炉鼎可比你在美国搞塌的那一座厉害,小心搭上身家性命。”石高静拱手道:“多谢邴爷提醒。”

等到小阚带车过来,石高静坐上去,向阿暖摆摆手走了。

此时太阳西下,山中暮霭沉沉。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石院长,咱们要去哪里?”石高静说:“安徽马站县。”司机说:“天快黑了呀。”石高静说:“黑了也走,咱们在路上住一宿,争取明天早一点到。”

一直走到晚上十点半,车子过了南京长江大桥,石高静才让司机停下。他们住进路边一家小旅馆,随便吃了晚饭,而后开房休息。

怕自己夜里犯病,石高静让阚敢和他同住一屋。刚躺下一会儿,小阚就开始磨牙。吱吱吱,吱吱吱,像个临阵磨枪的古代军士。磨一阵子,他吧嗒着嘴叫道:“燕红,燕红……”石高静心里发笑:这家伙,梦境里只有那个弹筝的女孩呀。白天在凌霄阁见到的情景,此刻又重现在石高静的脑际。他想,那个燕红,看起来质地不错,目前却沉陷于情天欲海之中,实在可惜。

小阚不停地磨牙说梦话,让石高静久久不能入睡,左胸也像被谁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重闷痛。他起身找出速效救心丸吃下,悄悄开门出去,让服务员另开了一个房间。寻到清静,躺了半个时辰,胸上的那块石头悄悄移开,他才放心地睡了过去。

早晨起来,到原来的房间看看,小阚已经醒来,正在整理床铺。石高静问他,夜里是不是梦见燕红了。小阚红着脸点点头:“是。你听见我说梦话了吧?”

石高静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燕红的,阚敢说,从燕红第一次进酒店的时候。他看一眼窗外,眼神迷离地回忆道:“那天我正值班,燕红背着琴从街上走了过来。我一眼看到她,就再也挪不开眼珠子——她长得太好看了,简直是仙女下凡呀。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没想到,她走到大门外站下,抬头瞧瞧逸仙宫大楼,抬脚就往里走。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问她来酒店干什么,她说来演出,我就放她进去了。你说奇怪不,她一进酒店,我就觉得,是自己家里来了……来了个新媳妇。”

石高静说:“你喜欢她,为什么不直接向她表白?”

小阚说:“我敢吗?人家是谁,我是谁?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呵。真的,燕红在酒店里留下,整天在大楼的最高层弹琴,我站在大门口的岗位上抬头看看,感觉人家就是一只白天鹅,自己就是一只癞蛤蟆……不过,这只白天鹅来到逸仙宫,很快就让人给糟蹋了……”

石高静问:“这人是谁?”

小阚咬了两下嘴唇说:“是……是祁总。有一天夜里我到楼上巡查,看见燕红从他屋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捂着脸哭。当时我心里那个气呀,恨不能去弄来炸药,把逸仙宫酒店彻底炸平!”

看着阚敢那满脸的愤恨,石高静心中隐隐作痛。他说一声“罪过”,又问阚敢,燕红和郇民是怎么回事。阚敢说:“祁总的女人有很多很多,据我所知,他特别喜欢和那些放荡女人一起吸毒、“溜冰”,燕红这样的可能不对他的胃口,所以玩过一回就不再理她了。过了一段,郇民看上了燕红,经常开车过来接她出去。不过昨天中午,苏经理打电话让我和同事到凌霄阁把燕红拖走,我才知道他俩已经闹翻了……”

石高静叹息一声,说道:“小阚,你喜欢燕红,燕红却喜欢老板,你真是痴心妄想,忧苦身心呵。”小阚说:“唉,我烦恼死了!石院长,你说我该怎么办?”石高静说:“你赶快另谈个对象,把燕红彻底忘掉。”小阚说:“也不是没谈过。我父母托人给我介绍了好几个,我一看,那些女孩都是些土得掉渣的鹌鹑,怎么能跟天鹅相比。”石高静说:“问题是,那只天鹅不属于你呀。”小阚说:“是呵,我恨自己就恨在这里——追不到燕红,还是心心念念放不下她。我就是这么个没有出息的窝囊货!”石高静说:“你念念《常清静经》吧。”

吃过饭上路,石高静就在车上教阚敢念《常清静经》,一边念一边讲解。讲到“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遣”,小阚似有所悟,点头道:“我明白了,我真是可笑。”

上午九点来钟,车子进入淮北丘陵地带。几经打听,他们找到了那个叫作沈家山的村庄。它坐落在一座大山前面,村里村外开满桃花。

石高静在小阚的陪伴下走进村里,向街上人打听到,沈家山真有一个在外面当道姑的,她爹叫沈老三。按照人们的指点,他们走进一个破败的宅院,见到了沈嗣洁的父母。石高静问这对年过七旬的老人,沈嗣洁回没回来,老太太立马眼泪汪汪说,已经和闺女六年没见面了。

石高静见她的表情不像在说谎,便知沈嗣洁离开琼顶山之后并没有回家。他不甘心,问老两口知不知道女儿在哪里,老头吐出一口烟,恨恨地说:咳,人家二十年前就说过,四海为家,俺从来不知道她在哪省哪县。

石高静彻底失望了。他接过老太太递到他手中的花生,扒了几粒无滋无味地吃下,与老人闲聊起来。他问,沈嗣洁在哪里出的家,老汉抬手向北窗外一指:仙姑山。石高静问,那山为何叫仙姑山,老汉说,因为八仙里面的那个何仙姑,是在这里成的仙。石高静听了很是惊讶,老汉就向他讲:老辈人说,何仙姑没成仙的时候喜欢采药,有一天采到这座山上,山上忽然起了雾,雾里走出一个道士,给她一个桃子让她吃。何仙姑把桃子吃掉,雾就散了,道士也不见了。何仙姑把桃核扔到山下就走了,从那以后不食人间烟火,成了神仙。那个道士,就是吕洞宾,她是来点化仙姑的。何仙姑虽然走了,可她扔到山下的桃核长成一棵树,树又生树,这样,附近的十里八乡都有了桃林。

老太太说:“这些事只是个传说。可我家大妮子把它当成了真的,从小就说想学何仙姑当神仙。她初中毕了业,我叫她在家干活,可她嫌累,不想干,老说想当神仙,有空就往后山跑,盼望着能像何仙姑那样遇上吕洞宾。我打她骂她,她也不改。十七岁这年,她跑到山上好几天不回来,我去找,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见她饿得小脸发黄,我劝她下山回家,她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不成神仙决不下山。出了山洞,我想,就不送饭给她,她用不了几天就会饿得跑回家的。过了五天,她回来了,饿得走路都晃晃悠悠。我赶紧办饭给她吃,她吃了以后又要出门。我问她还要上后山吗?她说不上了,她要出门学修仙,四海为家。说完就走了,连头都不回一下……”

老太太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哽咽道:“她不回这个家,能修成神仙也好。可是,过了三年她回来了一趟,打扮得跟你一样。问她修成了吗,她说没有。问她住哪里,她说四海为家。六年前她又回来,还是说:四海为家。看那样子,是没修成。我说:大妮子,你要是修不成,干脆回来找个半大老汉嫁掉算了。她冲我瞪眼,说我糊涂,想废她多年道业。唉!”

石高静想,这个沈嗣洁,道心也真够坚定的。他看看村外满山遍野的桃花,再看看村后那座端坐于花海之上的仙姑山,心想,神仙信仰在中国的各个地方都是源远流长,浪漫的神仙生活与严酷的现实人生,千百年来不知在人间催生了多少修行种子,沈嗣洁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出家二十年,从小村姑到中年坤道,委实不易。

可是,沈嗣洁现在去了哪儿?怎样才能找到她呢?石高静觉得心里没底。江道长说的“西北方向”,看来不是她的俗家。然而“西北方向”所指甚广,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要找她等于大海捞针。再说,即使找到了她,她就能乖乖地把书交出来吗?

石高静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遂告别二位老人,出村上车。司机问他再去哪里,他怏怏答道:“回去。”

走了一会儿,他的心脏突然“腾腾”急跳几下,让他额头冒汗,心区闷痛。他找出速效救心丸含化数粒,才稍稍得以缓解。他擦擦额头的汗水想,这颗心脏一次次发飚,难道我真要重蹈祖父和父亲的覆辙,过不去五十大关?

天不假人,徒唤奈何!父亲生时的悲叹又响他的耳边。同时响起的,还有父亲去世时母亲的哀号。

他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恨不得马上见到母亲。他想,我如果真是大限来临,最好是死在母亲怀中。

两串泪水夺眶而出。他将脸转向车窗,悄悄擦拭。

过了一会儿,他告诉司机和小阚,他要在南京坐飞机,回重庆看望母亲。小阚说:“我陪你去吧?”石高静说:“不用。你回去告诉祁总一声就行了。”

到了逯山机场,石高静让他们走掉,一个人走进大厅。恰巧,一个小时后就有去重庆的航班。他拿到票,给母亲打电话说了这事,母亲喜极而泣,说儿呀,我天天盼你能回家让我见一见,今天终于盼到了,我让你妹妹妹夫到机场接你。

打完电话,过了安检,石高静突然想起在迈阿密机场的一幕:他正在候机室里坐着,露西拉着箱子追他而来。

露西现在到了哪里?那天她在上海城隍庙给我打电话,说游完上海再去苏州,后来就再没有消息,不知她是在苏州还是在别的地方?

他掏出手机,拨完号码,立刻听到露西的一声“Hello”,接着才称他“师父”。他问露西在哪里,露西说,在上海。石高静甚感诧异:“你在上海玩了这么多天?没去苏州?”露西在电话里羞笑一声,说:“师父,我舍不得离开上海,因为……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本,又开始了一场恋爱。”石高静问:“遇到了本?本是谁?”露西说:“本?斯蒂勒。”

石高静惊呆了。他在美国看过这位大牌喜剧演员演的一些电影,也看过他主持的电视节目“本?斯蒂勒电视秀”。但他不喜欢本在电视节目里的油滑与尖刻,倒是喜欢他在好莱坞大片《太阳帝国》里的青涩与自然。他想,这个在全世界有着无数粉丝的射手座巨星,怎么会巧遇露西,并且来了一场上海之恋?

露西哈哈一笑,像中国相声演员那样抖出了“包袱”:“师父,他不是真的本,是长得像本的一个男人,叫斯塔兹尔。不过他们长得太像了。那天我在东方明珠上喝咖啡,往邻座一看,竟然认为真是本?斯蒂勒坐在那里。”

石高静不无讽刺地说:“你就一见钟情了。”

露西说:“对。不过当时我还记得师父的教导,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可是,斯塔兹尔过来和我说话,说他来自美国,是一家计算机制造商派到上海郊区建厂的。他说话像本一样幽默,我不知不觉被他吸引,就跟着他到黄浦江坐游轮玩,然后,他把我带到了酒店……师父对不起,很对不起,我又做了情欲的俘虏。”

石高静深深叹息一声,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露西说,斯塔兹尔建议她留在上海。她想,反正琼顶山被坏道士占领,而且设施那么简陋,不能上网,连浴室都没有,干脆在上海找一份工作,和斯塔兹尔在一起生活吧。

石高静沉默片刻,说:“露西,我祝贺你又获得了幸福,愿你在上海万事顺遂。但我还要劝你,不要忘记老子的教导,在世俗生活中继续修炼。”

露西说:“好的,我会继续修炼的。请师父多多保重,过一段时间,我到琼顶山看你去。”

飞机起飞是在傍晚,钻出云层后,石高静看着窗外在夕阳照耀下呈酽红色彩的云海,长吁一口气,无声地念出了三首绝句:

携徒万里返琼山,

似见师兄现月前。

今日重来云海上,

唯余高静坐针毡。

受命接簪不畏难,

更思续注悟真篇。

岂知水土违吾性,

虎啸玄溪棘满山。

己命乖违半世烦,

皮囊破败近黄泉。

如此落魄奔娘去,

云亦含羞作赧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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