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一出花厅大门便看到弄墨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偷看。
她满面通红地招手叫他过来,低声问他:“你家祠堂在哪?快带我过去。”
弄墨先是一喜,又疑惑地问:“老爷难道没有给小姐什么信物之类的?祠堂可是非裴家人……”正说着,突然露出副醍醐灌顶的表情,半张着嘴呆了半晌,又喜得抓耳挠腮,跟个猴儿似的几步跳到前面引路,嘴里大声道,“小姐这边请,小姐当心脚下!”
安晴哭笑不得,又实在是忧心裴靖,只得快步跟上,边走边虎着脸嗔道:“轻些!快些!”语气虽厉,然而满脸藏不住的红晕却致使这一嗔的威力大大削弱,是以弄墨听了只笑嘻嘻地点点头答应,竟是全不怕她。
不止是弄墨,连她自家的含秋和知枫都是一副偷笑的表情,低着头远远缀在后头,不敢插话,更不敢引她注意。
安晴如此脸红了一路,到得祠堂门口时,弄墨刚要上前和两位守门的家人说话,却见裴老爷身边小厮听寒从斜刺里满面堆笑地插过来,偏着头和两位家人低声说了几句,又转过身来冲安晴点头作揖道:“小姐里边请。我家老爷说,早晚小姐都是要进的,请小姐不必拘礼。”
这话说得直白过了头,几人听了他如此说法便都低头偷笑,安晴刚消下去的红晕也立即变本加厉地返了回来,她心里担心着裴靖,没功夫与他们耍嘴,因此只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便迈步匆匆进了祠堂。
裴家祠堂建得远离其他房间,是以堂内并没有铺设地龙。非但如此,不知是否是裴老爷授意,屋里头连火盆都没起一个。亏得祠堂墙壁厚实,还能勉强挡一挡寒气。然而只靠着厚墙自然也存不住多少暖意,满堂唯一的火星便是炉里插的线香,青烟袅袅,顶得人觉着胸中郁郁,呼吸困难,也衬得祠堂愈发的寒冷孤寂。
屋里昏暗,但安晴仍是一眼便看见裴靖跪坐在堂前的蒲团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屋里常穿的夹袄,弓着背低着头,十分疲累的模样。
她忙抢步上前,小心跪坐在他身后,一手轻搭着他肩膀,另一手按着他胸口令他慢慢倒在自己怀里,又轻声唤他:“裴靖,裴靖?”
裴靖本是闭着眼假寐,听到召唤勉强将眼睛掀开一条小缝,眯着眼看了她一眼。但那神态却好似没看见她一般,面上仍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只一眼之后便又闭上眼睛,双手撑地,一个用力,身子便又恢复了之前跪坐的姿势。
安晴胸口一酸,眼前立即一片模糊,她忙脱了自己的外氅包住他,再次扳过他身子强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又一手不断轻拍他脸颊,声音微微提高了些:“裴靖,是我!我来了!”见他仍是没反应,只得咬牙扬手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啪地一声下去,自己的眼泪倒是先被震得四处飞溅。
裴靖仿佛梦游一般抬手摸脸,而后慢慢睁开眼睛,眨了眨眼之后,双眼总算有了点焦距,突然又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安晴吓得,忙拉住他手埋怨道:“你是疯了么?好好的干嘛打自己!”
裴靖这才算是彻底找回神智来,半躺在她怀里笑得有气无力:“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突然好像醒悟过来什么似的,睁大眼看着安晴问,“我爹知道么?”
安晴满面通红地点头:“他让我进来的。”
裴靖喜得一个鲤鱼打挺,然而毕竟跪得久了,只挺了一半便又落了回去,一边笑一边咝咝吸着凉气道:“这三天跪得值了!”
安晴忙帮他把腿拉直,又试探着揉了几下,甫一下手便激起裴靖一叠声的惨叫:“疼!疼!啊不是,痒!又疼又痒!好阳儿,你便饶了我罢!”
安晴咬着牙摇头,顺手扯了自己的帕子塞到他嘴里:“都跪了这么久了,不快点活血哪成?你且忍着点,一会就好了!”边说边手下用力,裴靖苦得一个劲摇头,双手握拳不断捶地,几下下去便眼角见泪,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痒得。
安晴手下不停,嘴上也不住骂他:“你死心眼啊?从小到大你受的罚还少么?怎么就这次这般听话,叫你跪你还真中规中矩地跪着!左右祠堂里没人看着,你就不能偷个懒,夜里把腿抻直了歇歇?——你成心的吧?苦肉计很好玩是不是?”边说边不住抹泪,恨恨的表情配上一双红眼圈,像极了只张牙舞爪的兔子。
裴靖缓了一会便伸手从嘴里抽出帕子,一边替她拭泪,一边有气无力地笑:“旁的事还有可能作假,这种事情……本就有些心诚则灵的意味,我又怎好偷懒?再说我也没白跪不是,跪来个漂亮媳妇儿……啊呀!”安晴气他不过,没等他说完便使力在他腿上一掐。
裴靖痒得不住捶地,又摇头苦笑道:“得,看来我就是个怕老婆的命了。媳妇儿,现在扶我出去成不?这里怪冷的,莫冻着我的宝贝媳妇!”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终于没再忍心下手掐他,替他裹好了大氅之后便扶他起身。
裴靖抬手搭住她肩膀,顺势将一半的外氅裹在她身上,安晴忙按住他嗔道:“这像是什么样子?放心,不过几步路罢了,冻不着我的。”
裴靖笑嘻嘻地,手上反而更裹紧了些:“你都进了我家祠堂了,咱俩裹一个大氅又算得了什么?放心,他们不会说什么的。”边说边倚着她迈步,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安晴忙咬牙勉力支撑,倒是忘了再跟他理论。
出了祠堂便立即有几名家人接过裴靖,热气腾腾的蔘汤灌下去,大毛的外氅也忙不迭地将人裹了个严实。安晴知趣,默默地退到一边任由他们忙活。然而裴靖被他们这一折腾,提着的一股劲反而有些松懈,身子靠上一名家丁便慢慢地往地上滑。慌得众人忙忙伸手托住,围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蔘汤。好一顿忙活之后,裴靖才总算缓过劲来,刚睁眼便又回头伸手要拉她,安晴忙推他手低声道:“我就在这,你别担心。”
裴靖不答,只两眼直直地看着她,手也是愣愣地举着,泛白的嘴唇轻抿,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端的是孩子气十足。双眼却是有些迷离,想是快支持不住了。
安晴胸口又是一酸,忙上前牢牢抓住他手,裴靖这才乖乖回头,任由家人们将他架回屋里,抬到床上。
安晴见裴靖复又闭上眼睛,便轻轻抽出手来,悄悄走到外间站着,好教家人替他更衣。
一干人等又是换衣又是上药,忙得不可开交,好在人手众多,又似是很有些经验的样子,只花了盏茶的功夫便将裴靖归置妥当,而后鱼贯出屋,只留郎中一人为他不断推拿。
安晴愣愣地站在外间,这一个多时辰过得实是太过跌宕起伏,此时曲终人散,她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恰在此时,又见听寒点头哈腰地进来,走到安晴面前作了个揖便低声道:“我家老爷说,现下早已过了净街的时辰,小姐回去恐怕是太不方便,不如就在这儿住下罢?小子已为小姐收拾了间厢房出来,老爷也遣人去了顾家打了招呼,使的都是稳妥的人,小姐便放心歇着吧!待会儿弄墨来引小姐和含秋姑娘去厢房,小姐带来的那位知枫便跟我们小厮一起睡,小姐不必担心。”
安晴点点头,恰逢郎中从里屋出来,她跟郎中点头道了声谢,又探头进里屋看了一眼裴靖。可巧他此时正好抬头四处乱看,见到安晴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忙招手要她进来。
此时自然是病人的意愿最大,安晴乖乖进屋,坐在床边关切问他:“想要什么?”
裴靖眯着眼睛勾起嘴唇笑笑:“你。”
安晴窘得,点着他额头气笑道:“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又实在担心他腿上,手一边向下滑一边问他,“方在郎中来看是怎么说?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来?”
裴靖忙挡着她手苦笑道:“莫要乱翻。——我身强力壮的,哪有什么事,不过是跪得肿了,现在样子怪吓人罢了。大夫方才已帮我推了半晌,再如此推个几日便差不多了。”
安晴听他一说自然愈发的不放心,忙忙就掀开被子要看。
裴靖眼疾手快地猛然抓住她两手,笑得很是尴尬:“阳儿是现在便要将我看了个干净么……人家可是要让你负责的哦!”
安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郎中为他推拿,自然是嫌亵裤不方便,直接便脱了了事,现下上完了药,又怎会再费劲穿上?她忙讪讪地缩回手来,笑得同样尴尬:“那你歇着吧,我待明天再来看你。”
裴靖抓住她手不让她走,又拉着轻轻摇晃,黑黑的眼睛蒙着层迷离的雾,反而平添几分诱惑。他撅着嘴轻声撒娇道:“好阳儿,就让我抱抱吧,就一会儿……”许是在祠堂里着了凉,他说话时带着丝鼻音,似乎有点委屈,又有点难过。
安晴此时对他的种种要求全无半点抵抗力,不及细想便被他拉着慢慢躺下,然而双脚仍是踩着床边的脚踏,防备的架势十足。
裴靖自她身后伸手将她环住,头在她背后轻轻地蹭来蹭去。
安晴双手与他交握,沉默良久方低声道:“以后莫要这样折腾自己了,苦肉计使一次便够了。”
裴靖轻轻嗯了一声,鼻音愈发的浓:“我实没指望你能来,教你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我原想着,待跪得几日,将我爹心里的愧疚跪出来了,他便不能再说我什么了,反而会因着内疚支持我……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哎,你是怎么跟我爹说的?”
安晴一愣,突想起来裴家走船时是惯常走外海的路线的,因为要防备着南洋的海盗,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擅武的家丁。——若不是裴老爷有意,弄墨又怎能轻易跑出来找她?她这样一想,顿觉自己被裴老爷耍了个透彻,于是没好气地答他:“说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反正都是在你爹的计划之内!”
裴靖却没回她,过了一会,他双手渐渐松开,竟是睡着了。安晴失笑,慢慢挣脱他怀抱坐起身来,又替他将手臂放回被子,再掖了掖被角,而后不觉看着他憨憨的睡颜微笑。
他实是累得狠了,眼底浓重的青影和唇上皲裂的白霜都令他显得无比憔悴,但她却觉得,他仍是最英俊的那个臭小子。
臭小子!死心眼的臭小子!
她俯下身子,鬼使神差地在他眼角印下轻轻一吻,而后便如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一般,忙逃也似的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