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圣诞节还有四天的时候，阿什步桐小姐过世了。这样一来，我与阿丽莎不必等到今年年末，便又可以见面了。其实，早在几个月前，阿什步桐小姐的身体就已发出了预警信号。她临死前，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当初服完兵役，回到巴黎以后，我就跟她在一块儿住，极少有分开的时候。为了表达对我的慰问之情，阿丽莎寄了一张卡片给我。另外，她还表明，由于舅舅不能过来了，所以她来只是为了参加葬礼，来时她将搭乘第一班列车，走时她将搭乘当日的第二班列车。我们早已达成共识，要避免一切交流。对此，她显然还记得非常清楚。
整支送葬队伍基本上就由两个人组成——我与阿丽莎。我们两个并肩而行，默默地跟在阿什步桐小姐的棺材后面。进入教堂后，我们又坐到了一起。她几度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已经暗自察觉到了。
分手时，她这样跟我说：“一切就等复活节的时候再说吧。”
“嗯，不过，复活节的时候……”
“我会等着你的。”
来到墓园的门口时，我提议送她到火车站去。哪知她叫过一辆车，急匆匆地就走了，甚至没跟我说一声再见。
七
四月末，我再次抵达风格斯马尔。起初，我觉得非常失落，因为阿丽莎并没有马上出来迎接我的到来。然而，没过多久，我又醒悟到，如此一来，便不必与她在初相见时多说一些无谓的客套话，我因此很感激她。舅舅亲吻了我，好像父亲在亲吻自己的儿子。他跟我说：“到花园去吧，阿丽莎正在那里等着你。”
我走向花园的环形路口，在这样的季节里，路口旁边的灌木，如丁香花、马加木、锦带花、金雀花等全都已经盛放了。阿丽莎正在花园深处等我。我选择了另外一条小道缓步走过去，此处环境幽静，又被树丛遮挡，既不能让我从远处望见她，也不能让她遥遥望见我，正合我的心意。今天的天气很暖和，天空非常干净，且光芒闪烁，快活得就像此刻的我。当我走到阿丽莎的背后时，她竟没注意到我，她肯定没想到我会选择这条小道。我在原地静止了……时间仿佛也一同静止了。我暗想：这正是幸福降临的前一刻，它比幸福真正降临时还要动人，人世间最动人的时刻或许就是此刻……
我原本打算再上前几步，跪到阿丽莎面前。哪知刚迈开步子，就被阿丽莎察觉了。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一件刺绣的半成品掉在地上——刚才她一直在忙这个。她将双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笑盈盈地注视着我，双眼流露出绵绵情意。在一段时间内，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却没有说什么话。我也没有任何言语或是动作。她身上穿着一袭白裙，童年时代的笑容此刻又在她的面孔上出现了，虽然这张面孔平日里总是肃穆得有点儿过头。
忽然之间，我大声说：“阿丽莎，你若是不开心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多待一天，尽管我放了十二天假。我们先确定一个秘密信号，一旦这个信号出现，就表明你要求我在第二天马上从这里离开。对此，我绝不会怨天尤人。第二天一到，我马上就走。你愿意接受这个提议吗？”
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感到半分不自在。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说。
阿丽莎思索了一段时间，终于说道：“那条带有紫晶十字架吊坠的项链，你一直都很喜欢，今晚吃饭时，要是它没有出现在我的脖子上……我的意思，你了解了吗？”
“那表明我明天就得离开这里。”
“你真的可以做到不唉声叹气，也不掉一滴眼泪，就离开这里吗？”
“连道别也不可以。与你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在跟你说再见时，依旧是轻描淡写，跟先前那晚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心意，你真的领会了吗？你会忍不住这样暗自忧心。然而，到了翌日清晨，你便会发觉，我早已默默地离开了此地。”
“我不会在第二天去找你。”
我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说：“别给我任何信号，直到你要求我离开的前一晚。在此之前，就让我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吧。”
“你在自行离开之前，也不要给我任何信号。”
此次见面实在是太庄重肃穆了，只怕会让我们觉得窘迫。眼下，是时候调节一下气氛了。我说：“我真想可以跟你一起平静地度过这些天……我们不要赋予这些天任何特殊的意义，这就是我的意思。而且……要是从最初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忙着说那个……”
阿丽莎笑了。
我又说：“总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两个能够一块儿做的吧？”
园艺一直是我们的共同爱好。这里原先的园丁经验丰富，但最近来的这个明显比不上他。我们需要做的工作有很多，因为花园已有两个月没好好打理了。蔷薇之中，有一部分生长得枝繁叶茂，但需要剪掉许多干枯的纸条；有些蔷薇的藤蔓因为支架的倾塌而四处蔓延；有些枝叶的长势实在是太疯狂了，将全部养分据为己有。先前由我们嫁接的，占据了其中的大部分。哪些是我嫁接的，哪些是阿丽莎嫁接的，我们都能分辨得出来。我们耗费了足足三天时间，才将这些活计做完。在此期间，我们聊了很多，但并未牵涉到任何庄重的话题。就算是彼此无话可说时，也不会给我们造成心理压力。
渐渐地，我们又习惯了对方。我把这样的习惯当成是自己的依靠，并不打算再向阿丽莎阐述什么。我们慢慢遗忘了那个有关分别的信号约定。有种矛盾的心理一直隐藏在我的内心世界，对此阿丽莎一直很是忧心，但是，现在这种矛盾的心理已经越来越淡化了。就连阿丽莎心中的恐慌，也比从前减轻了不少，关于这一点，我时常会有所察觉。比起去年秋季，我来看她的时候，她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大为改观，每天都生机勃发。我觉得，她先前从未像现在这样好看过。此番我来到这里，尚未给过她一个拥抱。每晚，她的胸衣上都会光芒闪烁，那是一条金链子，底端挂着那只紫晶十字架。自信与希望重新回到我身边。仅仅是希望吗？不，我已完全确定下来了。并且在我看来，阿丽莎也持有同样的想法。我不再怀疑她的心，因为我已不再怀疑自己的心。我们在聊天时的顾忌，也越来越少了。
这天早上的天气非常好，让人不由得满心欢喜。我忍不住说道：“眼下朱丽叶已经过上了无比快乐的生活，阿丽莎，你觉得我们两个是不是也应该……”
我一边凝视着她，一边缓缓地说出这些话。她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至极，我未说出口的话也随之咽回了肚子里。
她对我说：“朋友，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快活极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能拥有如此强烈的快乐。但是，我们并非为了得到快乐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请你务必要相信我。”说这些话时，她并没有看着我。
我很激动，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人类的最高目标不是快乐，又是什么呢？”
“是神圣……”阿丽莎嗫嚅道。这并非我的耳朵听到的，而是我的心猜测到的，因为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简直低不可闻。
所有快乐都丢弃了我，振翅高飞。
我说：“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额头还紧靠在她的膝盖上。我的眼泪是为爱情而流，与悲伤无关。我反复地强调：“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才能做到！一定要跟你在一起才能做到！”
与以往的任何一天相同，这一天也走到了尽头。不过，在这天晚上，那只紫晶十字架并未在阿丽莎的脖子上出现。第二天早上，我连道别的话都没跟她说，就匆匆离开了，以此履行了先前对她的承诺。
两天以后，有一封信寄到了我手上。信的内容非常怪异，并以莎士比亚的几句诗作为开头：
再度演奏这支曲子，它有着渐渐消沉的节奏，
仿佛被清风吹动的紫罗兰般，从我耳边经过；
温柔的声音将紫罗兰的清香窃走，然后再送回来。
别再演奏下去了，这些已经足够；
先前的甜美，如今已不复存在。
……
亲爱的兄弟，整整一个上午，我一直在到处寻找你，我无法让自己不这样做！这就是事实！你履行了你的承诺，却让我有些怨恨你。我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确已经离开了这里。这不过是游戏而已，我不断地对自己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走出树林，走进我的视线范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你千真万确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很感激你这样做。
那天我想了很多，我愿将自己想到的说给你听——如果不这样做，将来我会对你心存歉疚。另外，我还觉得非常担忧，尽管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担忧，但这种担忧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在你来到风格斯马尔以后，起初与你待在一块儿的几个钟头，有种神奇的满足感充斥着我的身心。我觉得很吃惊，没过多长时间，我又觉得很忐忑。你曾告诉我：“没有其他要求了，我已心满意足！”我觉得忐忑的原因就在于此……
我是在向你表达我的内心真挚而热烈的感情，我很担心你会误会我，最担心你会将这视作某种高水准的推断。
你曾对我说，无法让人心满意足的快乐便不是快乐。对此，你还有印象吗？你对我说这句话时，我完全不知该怎样应对。——快乐怎么可能叫我们心满意足呢，杰罗姆？这是不可能的。给我们满足感，并非它的职责所在。在我看来，现实中并不存在这种快乐的满足感。无数的痛楚会被它掩藏，这一点，去年秋季我们重逢时，就已心知肚明。
存在于现实中！不是这样的！上帝保佑！另外一种快乐，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去年秋季的重逢，被我们的信件往来毁灭。今天，我写给你的信，则被昨日与你的相聚毁灭。两者是一样的道理。以前给你写信时，我总是全身心沉浸其中，现在为何却做不到了？在爱情中，我们期待获取的所有幸福，都已被信件与会面毁灭了。我无法再忍耐下去，我要大叫：“别再演奏下去了！这些已经足够！先前的甜美，如今已不复存在。”就跟奥西诺在《第十二夜》中所说的一样。
朋友，再见了。“从这一刻起，请将上帝作为你的挚爱。”啊！我对你的深情，你是否清楚……
你永远的阿丽莎
高尚的品德就如同圈套，叫我无法应对。在我心目中，高尚的品德与爱情是一体的，我会在所有壮举面前迷失方向，然后竭尽全力去模仿。我最冲动的热情，因为这封信而被激发出来。我之所以不断追求高尚的品德，不过是因为阿丽莎。延伸至高处的所有小道，不管我选择了哪一条，都能与她汇聚到一起。大地，请你迅速收缩吧，缩到仅能容下我与她，就最好了！
我写了封很长的信寄给她：
我心目中最好的感情就是爱情，是它承载着我除此之外的一切品格。我能超越自我，完全是因为爱情。你一旦离开我，就会将我马上推落到谷底。那些坎坷的小道，之所以会成为我眼中的坦途，正是因为我心中充满希望，日后一定会与你在这些小道上汇合。
这封信的其余部分，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在回信中这样写道：
神圣是我的使命（为了强调这两个字，她特意在下面画了三道横杠），而非选择。同时，这也是你的使命，除非你已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你。
我有种感觉：此后，不管我多么坚持，也不管我想出什么法子，都没办法再挽回什么，我们的信件往来就此结束了。
可我到底又写了一封饱含深情的长信给她。在第三封信寄出去以后，她寄来了一封简短的回信：
朋友：
真正让我厌倦的是信件本身，而不是你。但是，我在读了你的这几封信以后，觉得很高兴。只是，我不应这样霸占着你的内心，我对你的愧疚感与日俱增。
就要到夏天了。九月的下半个月，你到风格斯马尔跟我一起生活吧。从现在开始，这种书信往来就暂停了吧。你愿意答应我吗？你若不再写信给我的话，就是答应了，希望你会这样做。
我不再写信给她。她要求我保持缄默，显然是为了最后再考验我一次。抵达风格斯马尔时，我已读了好几个月的书，还出去旅游了好几个礼拜，整个人变得信念坚定，不再心浮气躁了。
这样短短的几句话，如何能将这件迷惑我的事说清楚呢？我从那以后，就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阿丽莎那颗跳动的心，一直埋藏着对我的深爱，我却被她表面的伪装而蒙蔽，没有看清她的真心。为此，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宽恕自己。当时，这表面的伪装竟让我深信不疑，叫我对她心存怨怼……阿丽莎，不是这样的，我从未对你心存怨怼！我哭得那样伤心，就是因为我看不清你的真心。你使出这样残酷的招数，一味对我保持沉默，正是因为你对我的深爱啊！如今回想起来，我终于明白你对我的爱有多深。既然如此，你伤我越深，我对你的爱就该越深，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给我带来了这么多折磨，阿丽莎也一直在逃避，不想回应我的疑问。我有时难免会心生疑惑，这些折磨难道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不能再对阿丽莎有怨言了。此次见面，她对我的殷勤招待，已经超越了先前的任何一次。我在跟她见面的第一天，简直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把头发全都往后梳，这种新发型使得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僵硬。一件很不合身的暗色粗布胸衣，让她身上的线条都走了样。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要这样补偿我，就由得她好了。说不定明天这些就会改变了，要么是她自动改变，要么是响应我的要求……她对我的殷切关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更叫我觉得不安。她这样做，不是受情感而是受信念驱使。说白了，只是一种礼仪，与爱情无关。
我在晚间时分进入大厅，却找不到原先放在那里的钢琴了。我又失望又吃惊，不由得大叫起来。
阿丽莎波澜不惊地说道：“我们把钢琴送去修理了。”
舅舅厉声责怪她说：“这架钢琴你弹了这么久，一直都很不错。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就算要修也不必急于一时，至少要等杰罗姆离开以后。你瞧，现在这个重大的娱乐项目就这样没了……”
阿丽莎红着脸说：“爸爸，这架钢琴即便是杰罗姆也没法再弹了，因为最近它的音质实在是太差了。”
舅舅说：“我听你弹起来还可以啊。”
阿丽莎垂首像是在计算椅套上的针脚数目。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之间，她又走出门去了。等她再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杯药茶，这是舅舅每晚都要服用的。
翌日，阿丽莎的胸衣和发型都跟前一天一模一样。她在房前的一条长椅上坐下，开始缝缝补补，一连缝补了好多天……她的双眼暗淡无光，面无表情，可见这样的工作已经耗光了她的全部精力。
第一晚，我简直认不出这张木然的脸了。我凝视着她，良久过后，她仍未感知到我的眼神。我惊叫道：“阿丽莎！”
她仰头问道：“怎么了？”
“你的心好像在距离我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想知道，当我讲话时，你能否听到。”
“我不是就在你眼前吗？只是做针线活需要格外认真罢了。”
“你想让我在旁边帮你朗读吗？”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了。”
“你干嘛非要做这种活计呢？多费神啊！”
“这种活不做也不行啊。”
“许多女人家境贫寒，为了养家糊口，才会做这种活计。做这个又费神，又没什么意义，你不至于是为了节省一点点开支，才亲力亲为吧？”
她马上跟我说，她已经很久不再做其他活计了，因为做这种缝补的活计，最能取悦她。现在若叫她再做其他活计，应该都做不好了……她微笑着柔声说出这些话。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她的表情在无声地问我：“为何你听了这些平淡无奇的事情，竟会满面愁容？”我想拼死反抗，无奈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