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系里开会，坐在领导席中心位置的是一个小白脸。人看上去很文弱娇嫩，可觑觑的小眼睛却很有穿透力和震慑力，看上去比周校长和冯主任都厉害。他说一定要改变中文系一贯软懒散的现象，他说他就是毕业于某大学中文系的，所以他太了解中文系的德行了。不遵守制度纪律的是中文系，对学校吹毛求疵的是中文系，酝酿传播异端邪说的是中文系，不安分肯闹事的还是中文系，对了，学着文学里爱情是永恒主题追男逐女的更是中文系！都是小说惹的祸，都是因为成天从小说里挑毛病，拣问题，而后也把社会当成小说一样在里面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想想，那种社会，那类人，能经得起像挑剔文学艺术作品一样，专门拿个放大镜、显微镜吹毛求疵鸡皮里挑骨头呢？他还很幽默地戏虐，你成天挑这毛病那毛病呢，我看你们挑毛病的毛病才是最大的毛病呢！你改不掉这样的毛病，那么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另类，都是祸水，都永无你出头之日。他说这是他走出大学校门摔打了几年才总结出来的宝贵人生经验，你们正好赶上聆听我给你们指点，算你们三生有幸。
后来就听同学们交头接耳说，这人就是把焦克系主任挤掉的那个人。这位新系主任的话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对于这种杀入同行回马枪的家伙，的确要比周校长、冯处长这样的外行领导难对付得多。即将毕业的这一届学生们，都相互传递着眼色，嘀咕我们没赶上你这盖世太保才是三生有幸哩！不给任何人留任何隐私空间的盯梢与惩治，这样的领导实在是太可怕太恐怖了呀！但是这一届同学到底难逃最后一劫，毕业考试的好果子还是正好让他们给赶上吃了。
同学们纷纷到老班那里诉苦。焦老师听着同学们的嚷嚷，讥讽地抿嘴笑着。焦老师看上去愈发地通情达理了，很无奈地劝说大家，好好复习就是了，只要你学扎实了，任他采取什么手段都考不倒你们的。焦老师最后对同学们说，他和沈老师都要求调离泽西教院了，说已经向校方递交了请调报告。沈菲伊老师也忿忿插话说，像你周老师这样既年轻又有论著的教授，省里好多所大学都抢着要呢。我和你焦老师本来是想为泽西市师资水平的提高好好做点贡献的，可是武大郎的烧饼店是容不下高个儿的。要改变泽西落后的文化现状，先得改良了土壤才行呢，否则的话，优良的物种是很难在这里生长发展的。真是的呢，泽西教院可真是瞎眼了，周老师和我一走，整个中文系不彻底垮了才怪呢，系里这几个老师你们大家也清楚谁能吃几碗干饭的。不过你们这一届还算刚好赶上了，以后来的学生们看看他们怎样糟践吧？焦老师打断沈老师的话说，你政治盲人一个，尽是瞎说，是我们要求要调离的，又不是泽西教院赶我们走的，离了你地球照样转了一天又一天。沈老师抢白道，三十六计，毕竟走是最后一计嘛，这都是他们逼的嘛。焦老师叹道，你别瞎说，泽西教院还是对你我不薄，干部任用问题，单位的作用是很微弱的。人离活，树离死嘛，咱到了别的院校，说不定发展会更好呢。
其实，同学们最关心的是考卷谁判阅的问题。焦老师就答应大家说，这你们就别担心了，只要是我和你沈老师判阅，绝不会坑大家的。但你们也得考个差不多，你要是差得太远，想照顾你个及格分数，也靠不了谱啊。
同学们怏怏地回到教室，情绪越发紧张起来了。想想那位系主任毒毒的眼光，同学们都有点怯怯的。草草收拾起正在抄写的袖珍夹带本儿，彻底断绝了作弊作假的念头，都埋下脑袋嘤嘤嗡嗡的念叨得一片。冯处长巡查了各班复习情况，还特意出了一期简报表扬中文系，说中文系在年青有为的系主任的领导下，班风学风发生了根本好转，还号召各系向中文系学习。焦克指导复习时，嘴角时不时地向上翘上一翘，以示对现行教育理念的不屑，但可以看得出，他上课一点都不含糊。沈老师也比以往复习抓得更认真了。
何玲拿着一本书翻着翻着就狠狠地摔了，再拿起另一本书翻看起来，另一本书也看不了几页，就又摔一边了。那本书也需要认认真真记，认认真真背，可又那本书也看不进去。看得恼火了，就扭后身子，埋怨地向金浩瀚瞪白眼。金浩瀚急忙探头过去关怀问询又咋么了。何玲恶声恶气道，你就光管你学哇，等你学好了，还能金榜题名，独占鳌头呢，还能御皇宫院招驸马呢，书中自有颜如玉呢，恨不得一脚踹开秦香莲呢。金浩瀚就苦着脸嗫嚅，这这这学习的事能顶替吗？何玲就反驳，还叫你顶替呢？辅导辅导还用不动你老先生呢。金浩瀚的脸就愁成了包子状，急忙过去竭忠尽智，一边叨叨个不住，这咋么辅导呢，知识点都在书里嘛，你按照老师划定的念你的就是了嘛，你念会了背会了，那就差也差个八九不离十嘛。何玲就拉下脸噘起嘴说，算了算了，你不想管就算了，考不及格就不及格吧，也不知给那个狗考呢？金浩瀚在何玲课桌旁傻站了一顿，悄悄在何玲耳边说，那咱这样吧，等考试时，你把考卷写上我的名字，我写成你的，横竖我金浩瀚不怕丢人。第一我不能让我媳妇丢了人，第二我要保证你拿上毕业证，这样行吧？何玲继续气哼哼地恼了半天，恶狠狠说，算了算了吧，宁叫我毕不了业吧，还能让你大男人家毕不了业？你不嫌败兴，我还嫌脸上无光呢。我也是越学越脑筋不对了，跟你说说气话嘛。你安安心心学你的哇，我家男人金榜题名了，我何玲是啥的风光哩？
门若娜也是横竖看不进书里去，看看周围一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就越焦急得两眼冒火星。再看看课桌上二尺多高的一大摞书，眉头就微微皱起，捧书的双手就一个劲儿地颤抖。戴五狗在学习上又一点也靠不上，即使是靠得上，门若娜也不会像何玲那样把烦恼发泄给男朋友的，自己的苦衷自己扛着就是了。戴五狗这边呢，尽管人家不迁怒于他，但自己也看得也心疼，就探过头去安慰，你是咋了，不叫你着急不叫你着急嘛，你总是这样，考好就考好，考不好就算了嘛，咱等补考再说嘛。即使补考也及不了格，领不到毕业证，领个肄业证也行嘛，咱又不像别人那样当教员评职称呢，横竖是来我爸公司上班就是了嘛，有那纸片子和没那纸片子，都是一样的。门若娜低声嘀咕，少跟我啰嗦啊，我才不在你家公司里上班呢，我还有我的事业呢。戴五狗就说，那行，那行，怎么样都行，你想搞事业那你就搞，我让我爸给你投资个广告公司就是了，但那就更用不着那张破毕业证了啊。要是用得着，街上办证的多呢，咱要办就办一张名牌大学的，你就是靠成绩拿上一张泽西教院毕业证，不说人家用人单位了，我戴五狗都看不上的。其他同学都是回原学校教书的，是评职称用的，咱自由职业者用得着为那张破纸片着急吗？门若娜反驳说，那你还来凑什么热闹啊？戴五狗接口说，我来是为了追你嘛，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嘛。门若娜就皱了眉，说什么呀？戴五狗赶紧解释，开玩笑，开玩笑的，要说咱来进修，也还想把自个儿好好锻造锻造的，这目的咱也达到了，有没有毕业证，横竖肚子里就这些货了。
不等戴五狗嚷嚷完，门若娜就扭过头，向周尚文诉苦，说她肯定是毕业不了的，等着丢人就是了。周尚文只得安慰她，说只要座位能安排在一起，只要监考不是很严，那你就不用发愁，和以往考试一样，有你周老师的就有你的。可你看这架势，绝不会安排同班在一个考场考试了。门若娜一听更急了。
周尚文看着门若娜焦急的样子，心疼的程度不亚于戴五狗。怔怔地想了一顿，说，咱这样吧，你也不要急，急了也解决不了问题的。咱这样你看行不行，一对一的偶然碰撞率太低了，设法使一对一变为一对几，碰撞率就相对高一点。我要能挨近你，那当然好了。将如不行，那我就让我们宿舍的老家伙们一同来帮你，不论谁和你安排在一起，我就让谁承担帮你度过难关的责任。你放心，只要谁有幸临近你，我保证让他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何况小戴又慷慨帮助过他们呢？
门若娜把周尚文的话反馈给戴五狗，戴五狗立马就把308宿舍舍民们请到豪华酒楼搓了一顿，酒席散后，还每人给了一条软云烟。
当门若娜拿到座次表一看，恰好她的左侧相邻的是周尚文，激动得差点就跳起来了，狠狠戳一下戴五狗说，老天不坑绝路人，车到山前必有路呀。戴五狗也着着实实松了一口气，说，哎吔，谢天谢地，这我就放心了。戴五狗还对周尚文许诺说，周大哥唉，念书这种事，咱虽然不行，可别人咱还信不过他们哩。你周大哥不光是答案靠实，其它方面也是靠得住的大好人嘛。周大哥唉，只要你帮小门科科都过了关，我戴五狗一定要重重谢你周大哥的，吃吃喝喝烟烟酒酒那就不在范围之内。
周尚文发愁说，要是以前，这就不算个事儿，可轮到我们毕业考试了，偏偏遇上个盖世太保系主任，这种事情实在是有风险哪，弄不好还会背处分的。要是别人你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敢答应的，可现在是你小戴开了口了，你在我关键时候帮助过我，即使你周大哥我考不好，也要保证我弟媳妇考好的。不怕那盖世太保咋样把考生当敌人整治，猎人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狐狸！戴五狗激动得一把抓了周尚文的手，说咱哥们这就算交上了，毕业后不管咱们彼此走到那，咱都永远保持相互联系相互照应，也不枉咱哥俩同学一场！
可是考试前一下午，系主任突然召集中文系开会宣布，不光要像高考那样要把考生拉开距离，还要采取AB卷的形式，把考生间隔开。这就彻底断绝了相邻桌凳之间的帮扶关系。像门若娜们这样彻底依靠外援的考生，一听就急得哭鼻子抹泪了。
门若娜是 A卷，周尚文以及与之相邻的前后左右四个人自然就都是B卷了。望着急出泪水的门若娜，周尚文不住地摇头叹气，责骂盖世太保这一招做得太绝太损。越是落后的国家，惩治百姓就越是残酷；越是落后的学校，整治考生就也越是无情。其实，周尚文一听说采用AB卷间隔座次，就明白门若娜只有依靠斜对角的韩向东了，只是在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乐意把困难推卸给其他同志。
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自己要是继续承担拯救苦难者的使命，那难度和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周尚文才不得不把如此重任委托给好友韩向东。可这老奸巨滑的家伙却假装很不情愿，一个劲皱着眉头推卸责任，说，啊呀呀，这事可非同小可，咱这人胆小如鼠，叫咱这人在白色恐怖下干特务工作？不是逃兵也是叛徒，不成不成，你另找他人吧。后经周尚文的再三说服，加之戴五狗的高额利益驱动，吊塄瓜才用手一下一下挖着胳肢窝说，呀呀，你们这简直是要我的命哩，不过彻底拒绝的话到底很难说出口。戴五狗的一大堆高级营养品和高级烟酒又在床边闪闪发着光，又当着眼巴巴等待着回话的门若娜，这这这你说这……胳肢窝挖到最后，只得勉强答应说到时候看情况。
到时候看情况？你吊塄瓜的意思是到时候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是吗？这可真是艰难险阻才能考验出真心呀！门若娜失望地摇摇头，又是一眨一眨的两眼泪。
何玲见状，就过来安慰门若娜，你也是的，都这阵势了，你还抱什么希望呢？咱这一届学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刚刚进校赶上新校长上任的三把火。现在临毕业了，又赶了个新系主任的三把火。横竖就是这一堆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了。门若娜一听，哀怨道：“能跟你一样吗？你是吃铁饭碗的嘛，我还想拿着文凭找饭吃呢……”
直到临进试场的前一刻，周尚文才最后下了决断，悄悄对门若娜说，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还没等门若娜反应过来，就严肃了脸毅然决然地坐在了门若娜的座位上了，坚如磐石得像焊接了似的，不容门若娜有开口的余地，只用很凶的眼光驱使她赶快坐到贴着周尚文的考号的座位上。
门若娜虽然坐在周大哥的位置上，心里却难受得比考了不及格还厉害，可是一切都晚了，已经不能有一丁点儿声张了，凶恶的监考已经器宇轩昂地走进来了。她赶紧扭头哀怨地看了周大哥一眼。周大哥立刻用眼神告诉她，没事的，没有准考证对照片，再高明的监考也发现不了偷梁换柱这种妙招的。其它班不认识的同学，根本搞不清谁是谁；至于两年来这么和谐相处的同班同学，小戴的人气又那样好，有谁会在即将离校的时候去干揭露别人的勾当呢？更何况当事人还是你小门呢？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门若娜只得调整心态，适应突变的处境，必须尽自己的能耐把题答好，尽可能地给周大哥多积累一点分数。
考试终了，在考卷抬头部分，门若娜万般崇敬万般感激地写下了她周大哥的名字和考号。
第一堂可以这样的考下来，后面的几场就都好办了。
隆重而紧张的毕业考试终于进行完了，门若娜还是提心吊胆地找到周尚文说，叫阅卷老师认出笔迹可怎么办呀？周尚文老道地摇着头说，你就把你的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吧，其它班的老师呢，他咋么辨得清谁是谁的笔迹。要是遇上本班老师呢，那就谢天谢地了，在即将离别的时候，恐怕这正是给了老师们一个送个人情的机会呢。只有傻子才会在集体阅卷的场合大惊小怪叫喊起来揭发作弊情况呢。周尚文最后强调，但是有一条，该打点的还是叫小戴打点打点更稳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