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在凌晨醒来,陈杨进洗手间简单地洗了把脸。冷水并不冷,而且也并非令陈杨觉得自己过度亢奋的唯一原因。按照三百年前的看法,他已经是垂暮的老人了。即使是现在,这个观点仍未彻底颠覆他是老人,不过还没进入生命的黑夜,也许是傍晚甚至下午。总之还有能力看到和做到很多事,在不得不平静地闭眼之前。如果说延长人类寿命的好处无非是可以伴着自己的拐棍和躺椅在宁静的树荫下多消受几十年,那么这种科技进步在人类社会里就基本毫无价值。然而哪怕享受了一个十年后忽然动了重新或者继续计划自己生活的念头,那么延长的生命便拥有了意义。
陈杨不是没想过要抓住那些意义,事实上他尚未开始计划那些悠闲的夏日该如何度过,但是他确实也考虑过退休,就像陈夕要求的那样。但是也有很多次,当陈杨注视镜子时,他看到了那个昔日的小伙子那时他刚刚调入清华大学理论物理研究所不久,晦涩的理论物理没有让他感到灰头土脸过,他注意的是其精致神奇的部分。尽管工作起来不消片刻便犹如身陷囹圄,但每天的伊始他都是神采奕奕。除了那唯一的一次,这面镜子从没收录过陈杨的痛苦,都是他坚强、希望满满的一面。这次,陈杨还看到一位老朋友,乔治。
陈杨很清楚的是,他正在坚持乔治曾经所坚持的观点。这很可笑,而且这不是错觉。乔治坚持和反对的都曾是他自己以及全人类的梦想,那一切有足够理由而且也必将轰轰烈烈。陈杨呢?“那个‘环’?不要让悲剧重演!”这便是他坚持的全部。某一刻,陈杨可能会自卑于没有乔治那样的影响力,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能做的(而不是肯定能完成的)仅仅有这么多一场禁烟运动,观点没错,但也绝非任何卓见。相比之下,恩纳塞和塔可拉莫维奇倒可能成为新的英雄。
英雄。遗憾的是那个小伙子几乎从未在他的工作期间内取得任何划时代的成果,不过幸运而且讽刺的是若干个十年后他见证了真正英雄的诞生和陨落。这算得上一份值得提起的人生经历吗?或者仅仅是一团泡沫,一个苦笑?
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音从书房那端传来。陈杨走出洗手间,回到桌前。邮件是陈夕发来的。
“爸爸,我恋爱了。”内容下面是夕阳下的阿尔诺河和韦奇奥桥。
“您好,比尔芬利先生,”陈杨注意着办公桌上的光晕,转而望向落地窗外明亮的太阳,“事实上在打电话之前,我没有考虑时差,希望没有打扰您。”
比尔的声音听起来很庸懒,“除了时机,我对您打来电话一点都不意外。”
“陈夕,我的女儿,又回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因为发生了很重要的事。”
“哦?让我猜一猜也许对陈小姐来说很重要,至于对您,中国的家教仍是那么传统吗?”
陈杨笑了笑,“很高兴听见您没有使用‘迂腐’或者其它含义相似的词语。昨晚,小夕给我发了封电子邮件。她希望我知道,所以我想我必须得尽一位父亲的责任。”
“事情进行得很突然而且很迅速不是吗?现在,您的女儿和布拉德,我的儿子在一起。”电话那端传来比尔的笑声,“这样介绍事情的经过,我也感到有些尴尬。简单地说,布拉德在第一眼看到陈小姐时就爱上了她。”
尽管如果之前猜测陈杨就不会打这个电话,但是他仍然非常意外。“多少年以来,不知道多少年,外国人的浪漫始终令我们难以理解。”陈杨喃喃自语。
“没错。就像爱情的魔力,我们也难以理解,同样不知道多少年。”比尔说。
“‘第一眼的爱情’太多了,作为父亲,我更关心的是它究竟能维持多久?”
“这不应该成为话题。好吧,他们谈了一会儿。陈小姐很美。布拉德的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大概我只有用父亲的态度强迫他,他才会看我一眼;而陈小姐只须自然地坐在那儿,只要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基于与您相同的理由,我了解我的孩子,我知道他这时需要什么。陈小姐方面,我猜她更希望我能为她保守秘密至少在得知她已经把事情通知您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我只想确认事实,相信陈夕自有分寸。”陈杨稍微转移话题,“您知道我会很自然地把这件事与其它联系起来。”
比尔很敏感地回答,“我不需要筹码或者什么,因为我们之间从没发生过谈判一类的事情。我知道您在说什么,不过我不会主动说出。”
陈杨这边点了点头,眼睛瞥了瞥办公室外面,“就这样吧。这里说话不安全。”
就在陈杨放下电话时,秘书通知说ULR波恩先生打来电话,正等他回复。
“陈先生,没想到您一早就这么忙。”视讯电话里,波恩坐在椅子上,左手手指搓着额头。
“偶尔如此。”陈杨从对方表情里读出了厌烦,老实说尽管他对领导层的官僚主义十分敏感而且厌恶至极你知道,这种事几乎无法避免,尤其在最近但是这很少发生在波恩身上。“您看起来很疲倦,波恩先生。”陈杨说。
“是的。而且我猜我们都在为同一件事忙活,尽管好吧,先不说这个”波恩的手指离开额头前顺带拨了下光亮的头发,“无论如何,‘阿比亚斯环’已经发生了,作为这个计划的关键参与组织里的重要成员,你拥有可以阻挠它进行的力量,但也仅仅是阻挠,而无法改变。”
“这是,您这个早晨的工作任务?我想这也是您为什么看起来疲倦不堪的原因。”陈杨说。
波恩摆了摆手,“听我说,老朋友。你仍然不相信我们,我和你,是无能为力的。在加入ULR之前,你在中国国家实验室工作。那里有保持世界先进水平的粒子加速器和粒子对撞机一些看上去庞大无用的机器不是吗?既不能平息战争,也不能解决贫困,相反它耗费巨大,光耗电量就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请你告诉我,当然如果你愿意话当外面战火弥漫,面对这些机器,你有何感慨呢?”
陈杨没有说话。
“我们和一批出类拔萃的精英组成了人类世界最富智慧的团体,但并不意味着决策权永远掌握在我们手里。事实上我们感受到了更多的无奈。您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从另一方面讲,某些事实尽管令人费解但也不必对其耿耿于淮。因为相同的一件事,在不同的条件下会凸显不同的意义这也是我为什么用您的工作履历作比喻最重要的,我们关心的是哪种意义,以及究竟存不存在。”
“波恩先生,我不得不说,您的游说无懈可击。而且您以前很少这么做过,”陈杨说,“尤其是开导一个寿命过半的老雇员,您也清楚这难度不小您大可不必说这些。我仍然工作在ULR,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我必将按照指示去做。”
“没错,机会把握在您手里。”波恩说,“‘阿比亚斯环’的前期部署工作已经纳入日程,ULR负责招募人员,恩纳塞负责设计制造。基本是这样。”
“分工还算明确。”陈杨叹了口气,“这么说来,我应该写个花名册。”
“不必,已经有了。我们已经收集了ULR所有成员记录,包括在职和离职的;另外,您知道计划真正开展是在未来三到四年,所以我们还收集了世界近二十所重要大学相关学科的优秀学生记录。”波恩快速地笑了一笑,“马上您就能收到我的电子邮件。网罗这些人才,这是未来ULR首先需要做的。”
陈杨还没有什么想法,至少眼前的都是他所能预料的,应该说这与当年的“潮汐”毫无区别。这时,波恩又说,“陈杨先生,您的女儿最近可好?”
陈杨立刻警惕起来,并且多了一份不祥的危机感,“哦,为什么这么问?”
波恩放松地靠回椅子上,“最近白天很长,夜晚很短。吉姆主动找我谈了几次,以为我还在为‘潮汐’伤神。我解释说以前的确是,不过现在是因为又有了新工作,无意中就提到了您。吉姆已经不记得您是谁了。毕竟我们全家去北京由您做我们的旅游向导时,他还是个刚上学的孩子。于是我说,你还记得那个被你称为‘天使’的中国女孩吗?她现在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吉姆说在报纸上看到了她,在一条不大不小的八卦新闻里。”
陈杨说,“是关于什么的?”
波恩盯着陈杨,片刻说,“美国永远学不来的是那种已经融入人文地理风貌的浪漫气质,它们已经存在了几百年,比如废墟上的遗迹或者修建在城市中的古教堂等等美国无能为力,无论纽约、洛山矶、拉斯维加斯都一样传说这能催生情愫,就像能唤起你对考古学或者建筑学的热爱一样。其实这是我猜的,我在想这真不可思议吗?”
陈杨笑着摇摇头,说,“原来是这样。陈夕已经告诉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彼此信任。我们有个约定如果她找到意中人,一定会通知我让我放心。事实上,我只看到了一张照片,在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