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醒了。尽管这时反应和注意力都不可避免略显得迟钝,但你仍然几乎马上断定强迫你醒来的是一个噩梦。用力地眨了眨眼,在眼睛合上时那稍作停顿的黑暗里,你仿佛再次看见了灼热四溅的金色火花,它们照不亮黑暗,反而像一把把锐利的刀锋。绝不能沉溺在幻觉里,你提醒着自己,于是睁开眼睛事实上你也不得不这样做震慑心灵的金属质感的巨响仍在耳边。遗憾的是,它根本不能令你打起精神来,更不能令你厌倦。
实际上,只能让你憎恨。
刚才所有的迟疑都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你开始注意自己。因为倒在地上,你仍然枕着你的胳膊,现在你注意着自己的右臂。那看起来也许更像一根刚刚从泥泞里拔出来的树枝。黑红色的湿漉表面下是几层干涸的泥壳,你看不到肌肉的纹理。用力的曲臂,被挤压而出的泥水顺着手肘流淌,同时你感受和听见坚硬内壳崩坏碎裂的声音。
同样也是蜕变的声音。
每次这样醒来,起死回生,你都能感觉到这种蜕变。仿佛你的强大并非源于自身,而是苏醒之前那段长度始终无法衡量的黑夜。
黑夜,是的。一个你不想思考其含义究竟的词语,一个令你厌恶却脱离不去的世界。“孩子,惧怕黑暗是本能,但是我们都黑暗。也许,那是在某个夜晚。”儿时的你听母亲这么说过。我黑暗?我黑暗。无论这是个事实还是个问题,你并未将其牢记于心。直到是的,直到你被关进克里斯帕斯的牢房。你见证了黑暗是如何侵蚀你的族人的生命和意志,又是无情地吞没他们的痛苦绝望的呐喊。母亲,她也死在黑暗里。你知道这个消息时大概是在第二天的早晨。生或死,都被囚缚在黑暗里,这是你所清楚的。
如果回忆只能使我悲泣,它还有什么用?
你终于站了起来。可能已经不记得曾经的某刻(几个小时前?昨天?)也像现在这样从倒下中站起,所以你仍旧心情复杂,悲观不已。不过,当把周围扫视一遍之后,尤其当看到那灰色的天空,你的心绪已然平静了。就像这个环境一样纯粹而平静。
你挪动脚步。脚下的泥土松动了,但是没有声音。剑,握在你的手里,刚刚起身时你并未感觉到握着它,这是本能,而它就是你的影子。与此同时,你意外地觉察到另一只手空空如也,你的鞭子脱离了你。必须得说,当它被埋在泥土里时不那么容易发现。你弯身拾起鞭子的握柄,被一同抽动的还有一条克里斯帕斯人的手臂,仅仅是条手臂。毫无疑问,这激起了你心里的厌恶,你轻轻抖动手腕,鞭子泛起一道弧线,没有空气被劈裂的脆响,断臂滚向你的身后,一面崎岖又平缓的坡路。
事实上,这是一座全部由尸体铺叠成的山丘,而且这样的山丘到处都是。现在才注意到,并非感觉尚且迟钝,而是早已麻木。那只滚动的敌人的手臂反而引起了你的注意。
为什么,我会存在于这里?
不。你想问的恐怕是为什么只有你自己站在这里。其他人呢?哪怕此时对面出现一个或几个摇摇欲坠的克里斯帕斯人也会令你感到正常些。这个没有得到过解答的问题反反复复,一直以来你都轻易地认为这不是命运给出的难题,而是令你困惑的偶然。尽管你确实很困惑,而且这种偶然已经不止一次。
泽那尔王。
这个肯定不陌生的名字(或者是个称号?)猛然出现在你的念头里,仿佛一股恶心的呕吐感,区别是你没有将其硬咽下去,而是像发现某条线索似的抓住它。脑海里闪回着特维兰竞技场的那一幕:你手刃了一名克里斯帕斯贵族,看客们不再如往日那么怡然自得,在他们仓皇逃窜的嘈杂声背后,你仿佛也听见了这个名字几乎所有奴隶和囚犯都在齐声高呼这个口号,甚至好比战场上厮杀时的呐喊。
泽那尔王!泽那尔王!泽那尔王!
一段回忆之后,你并未觉察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但是突然有种觉悟提醒你:有些问题和困惑,其答案并不重要,因为它们根本不该存在。
你重新审视周围。接着便想起还有事情要做。你不能愣在这里,除非无法行动。呼吸不知不觉地急促起来,你高举长剑,大声喊着那种力量教授给你的口号:
“我,泽那尔,以泽拉斯帕维亚家族最强有力的代言人的名义命令泽威尔帕斯那些尚有哪怕一丝气息,血液还未流干的勇士们站起来!站起来,为民族的存亡战斗到底!”
声音在寂静的而不平坦的世界里反复震荡着。或许,你应该感到一点点紧张。因为不知道被唤醒的是敌人还是同伴。片刻(其实恐怕你不知道你的犹豫和怀疑持续了多久),你听到了一个声音,它仿佛地底或者就是你的脚下。
“泽米西斯在此,响应命运的召唤。”
一个紫黑色巨人从你面前爬起,层层尸体和残肢被翻落到周围,就像被剪断的藤蔓。当他完全站直时,地面也凹陷了一块。泽米西斯应该算是你的堂兄。但是从体貌比较,他与你是那么不同。他的高度几乎与那兹克人,全身都被变形了的厚重盔甲覆盖,手腕上还戴着粗大的金属铐环。因为体型过大,没有适合的武器,泽米西斯一度把从监狱牢门上拆卸下来的铁钎当作武器。如果说他的外形足以起到震慑作用,那么他的怒吼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没人能数得清他每天要吼多少次。这次也不例外,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左臂上插着一把已经弯曲了的断剑。
泽米西斯拔出断刃,把滴着血的尖端插进铐环的间隙里,用力弯折,硬生生地将其缠在手腕上。你并不赞成这么做,因为这有可能伤到自己。泽米西斯则满意这个创意,呲牙冲你笑着,“泽瓦卡尔家族会与泽拉斯帕维亚并肩战斗。不过,年轻的泽那尔,你还不能号令所有泽威尔帕斯人。”
你不想与对方就指令权的话题争论,事实上你感到很欣慰。即使在民族最黑暗的时刻,你最信任的战友仍没有倒下。更令你激动不已的是,不止有泽米西斯,凸凹的大地上陆续站起成百上千的盟友。远方和近处不时传来响应的低吼声,但大多数只是沉默地站着。这足够了!你坚信只要是能够站起来的战士,就一定拥有能够继续战斗的力量,哪怕只能应付一次搏杀。看到这个壮观的瞬间,你甚至以为胜利是即将实现的事情。
“勇士们,我看着你们从死亡的沼泽里挣扎而起,也亲眼看到过在你们睁眼之前那凝滞在眼底的红光。然而,此刻,我和你们一样重获新生。死亡的经历不是噩梦,只能令我们更加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勇士们,让我们继续前进吧!”
“喝!”整齐划一而震撼人心的呐喊回应了你。无论是否拥有向整个民族发号施令的权力,你已经带领他们不,是你们砸碎了铐紧的枷锁、突破了封闭的牢门。但特维兰起义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对于你们这些已经死过很多次的人来说更仿佛前世的记忆。前世?好吧,那么现在这次生命你都计划了什么?幸运的是,你和你的军队从不想成为无头苍蝇。摧毁特维兰不止是不堪忍受痛苦和折磨,更是为了响应命运的指引。那种力量,命运的力量从一开始就为你展示了明确的方向艾耶斯大陆的最南方。那是你们曾经梦见过的梦境之地,传说中泽威尔帕斯族的第二故乡,泽维尔帕瓦多。
“在启程之前,我们不该忘记这里。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地,但也不能忘记那些我们曾经站起来的地方。在无数个被比喻成最黑暗的时刻里,从未有任何神明垂青于我,只能依靠我们自己。每次战斗,我们都坚信能够坚持到最后,直到下一次战斗。可事实却是我们都无法预测将在何处倒下。然而如果可以选择,我们更应该死在熟悉的土地上。”
“祖先称这里为‘阿里米特普兰尼斯’,意思是‘无边的平坦’。虽然现在以后,恐怕平坦不再。但是,请记住这里是我们的新生之地!(克里斯帕斯的命名意义恰好相反,他们称之为‘悲怆之地’)”
你的喉咙哽咽剧烈地哽咽了一下。那种力量终于像凌晨时的潮汐渐渐退却,你深知刚才不是你自己。尽管你并未做出任何荒唐事,却有种罪责感挥之不去。这个矛盾无关紧要,因为你和它的大局思想是明确一致的。为了不让晦暗的天空消失,就令战火燃烧得更广阔更猛烈些吧!因为泽威尔帕斯已经失去了家园乃至生命,他们不能再失去抬头仰望的信心。
“愿族人在晴朗夜空下的大地上拥有自由和永生,愿敌人在憧憬黎明的苦旅中枯萎灭亡”。
你想起母亲在敌人牢狱中留下的话。
“记住这个故事,它会令你受益匪浅。”萨鲁尔说,“是的,可能你觉得现在就能派上用场。也许。但历史的魔力之一在于它永远有迹可寻,那些踪迹也许将成为成就另一段历史的关键。千万不要忘记。”
“您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深奥,所以才给人某种良好的印象。也正因如此,才令我感到厌倦。”站在萨那曼尔黑暗法师后面的莎维亚轻晃脑袋,露出了一个捕食者的笑容,“我很抱歉这么说。”
萨鲁尔回头,好象听见了什么声音。他的目光应该是先接触到泽威尔帕斯女王的,不过无法猜测隐藏在罩帽阴影里的眼神究竟是愤怒、无奈或者毫无内容。但是这片空洞的黑暗并非真正指向莎维亚,而是他们的身后。
泽威尔帕斯的世界永远是这种黑色基调,甚至只有黑色,以至于每次都无须多加描述。萨鲁尔注意的是座由黑亮岩石构筑而成的山丘。它高约二十米,顶端镶嵌一枚紫红色巨型花苞。厚实的外层花瓣紧紧包围中央深处的花蕊,但仍隐约可见从中透出的深色阴影。
在科玛隆的记忆里,我们曾见过它。尽管模样略有区别。似乎被萨鲁尔刚刚一席话惊动了,整株植物(虽然它看起来只有最主要的部分)开始痛苦地蠕动,仿佛被一双手抓住其顶端和末端往相反方向扭动。接着,它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态停止了运动,一层层大而艳丽的花瓣遂以螺旋方式缓慢无声地绽开。花瓣表面嵌刻着黑纹理,边缘则是极窄小的苍白,其余全为紫色。随着花叶敞开,不断有浓黑和深红汁液从花瓣根部与花蕊连接的部分流淌出来,然后马上渗入了岩石山体里。
当全部花瓣彻底伸展开来,可以看到花蕊其实是隐藏在山峰内的。它是一个凹槽,一颗激烈搏动的心脏,两种颜色分明而且互不相溶的液体泛着波浪不停被挤压出去。更确切地比喻也许是,它就像一处不可能愈合的伤口。
翻腾的液体表面突然凝滞,仿佛结成了一层薄膜,褶皱似乎形成了一副面孔。随着它逐渐隆起,不,那并非某个生物的面孔,而是其蜷缩躯体时的样子现在它伸展双臂攀住花蕊边缘慢慢地站了起来。谜底显而易见,是希柏狄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