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召开年终总结会，宣传部的领导都来了，秦雄代表报社作年度总结报告。所谓总结，都是办公室的人按照郑仲尼的意思起草的，无一不是年内的改革成果，大概是：全年经济收入增长32%，比伶南的经济增长速读高出一倍（显然是财务中心段英妙手做出来的）；编务改革取得重大突破，党报质量大有提高；尤其是服装报发行量猛增，全新的合作办报模式为报业集团改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内部管理日趋规范，民主决策带来新风气，队伍建设在思想上凝聚民心，在素质上大有提高，使人人都想干事，人人都干成事，员工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如此等等，令人振奋。
秦雄在台上非常吃力地照本宣读，心中感觉很别扭，尤其是念到“这都是上级党委的亲切关怀和班子调整后，全面实施改革的结果”时，他的心中无比愤懑，但又无可奈何，表面上还得装出欢心鼓舞。要是在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修养的，但是商场失意后，他已无路可走，只有忍气吞声了。这一年来如此辉煌的成绩，从另一方面看来，就是对他过去工作的全面否定，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一否定还得由他自己在口里说出来。由此可以想见，平时那些领导们在台上冠冕堂皇的讲话，有几句是言为心声的？原来做领导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啊。领导做人难，讲真话的时候难，讲假话的时候也难啊！
郑仲尼作下一年工作报告，摆出了集团化改革的设想，讲到激动处，用力地挥起拳头来，照着多年前朱镕基总理的话临场发挥说：“哪怕前面是地雷阵，是火海刀山，我也将一往无前，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会场上立刻想起雷鸣般的掌声。
高小菊姿势优雅地走到台前，对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对大家一年来的辛苦和努力表示诚恳的感谢，然后开始了一次特别的讲话。特别之处在于，她完全抛开了以往照本宣科的演讲，第一次在台山大谈人生，把人生的意义作为报告的主题，其中一句是“睡不过一张床，吃不过半斗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那么大权干什么？个人名利得失算什么？”还引用了一些人生哲理的诗句，教育大家要淡薄处世，诚实为人，仿佛是真的看透了名利，看破了红尘，又仿佛是有意说给秦雄听。从台下人的反应看来，这娘们的水平是大大提升了，而秦雄听后最不是滋味：让这样一个胸无点墨、争强好斗、对金钱和名利锱铢必较的女政客在台上大谈人生，不是对人生意义的极大讽刺么？在收到听众热烈的反应之后，高小菊第一次露出了满足和欣慰的笑容，秦雄想笑，又笑不出来。
最后，龙子云代表市委领导对报社一年来的成绩表示极大的肯定，并发挥其文人官员的特长，仿照《陋室铭》的句式吟诵成篇：“位不在高，有成即名；学不在深，心诚则灵。斯是喉舌，惟吾心明：上有市党委，下有老百姓。谈笑有靓女，往来皆新闻。不可搞权谋，误党国。无吹牛拍马之必要，无文人相轻之劳神。借此告诸位，为党献忠心。可断言，新起点，在下一年。”
文人官员才情毕露，语惊四座，既搞了气氛，又语重心长，台下掌声夹杂嘘声的热烈程度可想而知。郑仲尼不失时机地站起来，高声呼唤大家：“对刚才龙部长的期望，大家有没有信心？”众人齐声高吼：“有信心——”。那场面就像电影里面的革命军人开赴战场的动员会一样热闹。
会毕，举行年终晚宴，美酒佳肴又将两百号人的热情极大地调动起来，大家互相祝酒，共叙友情，场面更加激昂感动，其乐融融。
郑仲尼风度翩翩地举着红酒杯往来穿梭，如明星一样到处受到追捧，最后折回领导席，也单独敬了秦雄一杯，说道：“为了明天更美好，干杯。”两人干了杯，郑仲尼还醉醺醺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客气恩爱一番，仿佛过去的事都不曾发生，俨然一对好朋友了。郭文、孙歌、胡冬、钟义、熊力、范漠、龙江、段英、王大明等人也先后来到他身边单独敬酒，秦雄也宽容和客气地跟他们有说有笑地碰杯，气氛仿佛又回到了一个大家庭，举杯释恩仇，大家又重归于好，都为了美好的明天。喝着喝着，秦雄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真正为这酒后的情谊感动了。都说酒后吐真言，人性其实都是向善的，此刻他也并不会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 酒宴过后，又隆重举行文艺晚会，安排了好几个有趣的互动表演，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广告部的“歌星”石秀秀已经离职，她的离去显然与原市委文书记那条线上的人有关，广告部又新来了一个绝色美女在晚会上充满主持，听说原是干导游的，与当今市委领导更是鱼水情谊，领导们出游也指定由她导游，她的口才与气质都十分了得，比“歌星”的外型和本领都强多了。
一些友好单位代表和广告客户代表也应邀出席晚会，邬伟和范辛也不知被谁请到了现场。邬伟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二分头梳得更加光亮，还西装革履的，俨然一个大款了；范辛的名片上赫然出现了北京某大媒体驻省里记者站站长，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这两个被秦雄清除的报社败类，如今被当作知名人士风风光光地请回来，并在晚会上闪亮登场，底气十足地联袂表演，共同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到动情处都作了个双手捧举的姿势，像捧出两颗真诚的心，感动得台下的青年男女一片喝彩。
最后，报社班子成员一起走上台，深情并茂地合声唱起《明天会更好》，结尾的歌词尤为感人：“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这一份真情，将晚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无数双眼睛被感动得一片潮红……
然而明天并没有更美好，大家稀稀落落地来上班，彼此漠然地打招呼，又一如既往地庄重和伪善起来，昨晚的真诚和热情早已荡然无存，这才是“真心的面孔”。秦雄又回到了往日的孤独和失落中，仔细回味起昨日的欢庆场面和种种细节，觉得是多么滑稽，大家都成了伪君子，自己也成了伪君子，表演水平都有提高。郑仲尼的一呼百应，两百多号人的热情拥戴和欢心鼓舞，所有青春的向往和梦想，这些都是真的吗？显然不会是真的，那大家为何都演得像真的一样呢？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自己的那一份不薄的利益吗？只要有利益，人们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何况是做戏呢？
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戏也演得不错，他在不觉中笑了。笑过之后，心中又涌出万般苦涩的感悟：面对强权，再庞大的知识群体都会哑然失语，甚至奴颜卑膝地高呼万岁；当人们都不愿意讲真话，台面上只剩下一种万般太平的声音的时候，这个单位乃至整个国家就走到危险的边缘了；当一种虚伪的东西占据上风之时，伪道德就会大行其道，像瘟疫一样征服人们脆弱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