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厚黑传习录中,求官六字真言,先总写一笔曰:“空、贡、冲、捧、恐、送。”注明此六字俱是仄声。做官六字真言,总写一笔曰:“空、恭、绷、凶、聋、弄。”注明此六字俱是平声,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有叠韵,念起来音韵铿锵,原欲宦场中人,朝夕持诵,用以代替佛书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所谓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倘能虔诚持诵,立可到极乐世界。不比持诵经咒成佛号,尚须待诸来世。这原是我一种救世苦心,北平赝本,把总写之笔删去,径从逐字分疏说起,则读者只知逐字埋头下功夫,不能把六字作咒语或佛号,虔诚讽诵,收效必微,此则北平赝本不能不负咎者也。
吾道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这三步功夫,也可说是上中下三乘。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随缘说法,时而说下乘,时而说中乘上乘,时而三乘会通来说,听者往往觉得我的话互相矛盾,其实始终是一贯的,只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讲厚黑学,虽是五花八门,东拉西扯,仍滴滴历源,犹如树上千枝万叶,千花百果,俱是从一树上生出来的,枝叶花果之外,别有树之生命在。金刚经曰:“若以色见我,若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诸君如学厚黑学,须在佛门中,参悟有得,再来听讲。
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勤勤恳恳,言之不厌其详,乃领悟者殊少,后阅五灯会元,及论孟等书,见宗教人,以点破为大戒,孔子“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孟子“隐而不发,跃如也”。然后知禅学及孔孟之说盛行,良非无因,我自悔教授法错误,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谈》,厚黑学仅略载大意。出言弥简,属望弥殷。噫!“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厚黑学是内圣外王之学,我已说廿四年,打算再说廿六年,凑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说一年。
有人劝我道:“你的怪话少说些,外面许多人指责你,你也应该爱惜名誉。”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语:‘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未下笔之先,迟回审慎。既著于纸,听人攻击,我不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中国幅员广大,南北气候不同,物产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质也就不同。于是文化学术,无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庄,两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术分南北两派;禅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皆是。厚黑学是一种大学问,当然也要分南北两派。门人问厚黑,宗吾曰:死而不顾,北方之厚黑也,卖国军人居之。革命以后,不循轨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机分子居多。
人问:究竟学南派好,还是学北派好?我说:你何糊涂乃尔?当讲南派,就讲南派;当讲北派,就讲北派。口南派而实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实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纯是相时而动。岂能把南北成见,横互胸中?民国以来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复南而北,北而南。返往来回,已不知若干次,你还徘徊歧路,向人问南派好吗?北派好吗?我实在无从答复。
世间许多学问我不讲,偏要讲厚黑学,许多人都很诧异,我可把原委说明:我本来是孔子信徒,小的时候,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且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天与居,古人与楷,今世行了,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徒孔子之意。光绪癸卯年冬,四川高地学堂开堂,我从自流井赴成都,与友人雷聋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来讨论,聋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教不能满我之意,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之旗帜,今年岁在乙亥,不觉已整整的三十二年了,自从改字宗吾后,读一切经史,觉得破绽百分,是为发明厚黑之起点。
及至高等学堂,第一次上讲堂,日本教习池永先生演说过:“操学问,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师。教育二字,在英为‘Education’,照字义是‘引出’之意。世间一切学问,俱是我脑中所固有,教师不过‘引之使出’而已。并不是拿一种学问来,按入学生脑筋内。如果学问是教师与学生的,则是等于此桶水,倾入彼桶,只有越倾越少的,学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学生每每有胜过先生的,即是由于学问是各人脑中固有的原故,脑如一个囊,中贮许多物,教师把囊口打开,学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这种演说,恰与宗吾二字冥合,于我印象很深,觉得这种说法,比朱子所说“学之为言效也”,精深得多。后来我学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错。池永先生这个演说,于我发明厚黑学,有很大的影响。我近来读报章,看见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觉得讨厌,独有池永先生,我始终是敬佩的,他那种和蔼可亲的样子,至今还常在我脑中。
我在学堂时,把教习口授的,写在一个副本上,书面“固囊”这二字,许多同学不解,问我:是何意义?我说:并无意义,是随便写的。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说明,恐怕后来的考古家,考过一百年,也考不出来。“固囊者,脑是一个囊,副本上所写,皆囊中固有之物。”题此二字,聊当座右铭。
池永先生教理化数学,开始即讲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脑中搜索,走路吃饭睡觉都在想,看还可以引出点新鲜的东西否,以后凡遇他先生所讲的,我都这样的工作,哪知此种工作,真是等于王阳明之格竹子,干了许久许久,毫无所得。于是废然思返,长叹一声道:“今生已过也,再结后生缘。”我从前被八股束缚久了,一听见废科举,兴学堂,欢喜极了,把家中所有四书五经,与夫诗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学堂内,住了许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学道街,买了一部庄子,雷民心见了诧异道:“你买这些东西来作什么?”我说:“雷民心,科学这门东西,你我今生还有希望吗?它是茫茫大海,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许多道理,也得器械来试验,还不是等于空想罢了。在学堂中,充其量不过在书本上得点人云亦云的知识,有何益处,只好等儿子儿孙,再来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国古书寻一条路来走。”他听了这话,也同声叹息。
我在高等学堂的时候,许多同乡同学的朋友,都加入同盟会,有个朋友,名叫张列五,曾对我说:“将来我们的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我听了非常高兴,心想古来当英雄豪杰,必定有个秘诀,因把历史上的事,汇集拢来,用归纳法,搜求他的秘诀,经过许久,茫无所得。宣统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有一夜,睡在监督室中,偶想到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谓英雄豪杰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触类旁通,头头是道,一部廿四史,都可一以贯之。那一夜,我终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俨然象王阳明在宠场弹大彻大悟,发明格物致知之理之样。
我把厚黑学发明了,自己远不知道这个道理对与不对,我同乡同学中,讲到办事才,以王简恒为第一,雷民心当呼之为“大办事家”。适逢简恒进富顺城来,我就把发明的道理,说与他听,请他批评,他听罢,说道:“李宗吾,你说的道理,一点不错。但我要忠告你,这些话,切不可拿在口头说,更不可见诸文字,你尽管照你发明的道理,埋头做去,包你干许多事,成一个伟大人物。你如果在口头或文字上发表了,不但终身一事无成,反有种种不利。”我不听良友之言,竟自把它发表了,结果不出简恒所料。诸君!诸君!一面购厚黑学,一面须切记简恒箴言。我从前意气甚豪,自从发明了厚黑学,就心灰意冷,再不想当英雄豪杰了。跟着我又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这些都是民国元年的文字。反正后来许多朋友,见我这样颓废样子,与从前大异,很为诧异,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讲厚黑学,埋头做去,我的世界,或许不象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是厚黑学误我,还是我误厚黑学。
厚黑学一书,有人读了,慨然兴叹,因此少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有些人读了,奋然兴起,因此又多出了许多英雄豪杰。我发明厚黑学,究竟为功为罪?只好付诸五殿阎罗裁判。
发明厚黑学的时候,念及简恒之言,迟疑了许久,后来想到朱竹咤所说:“宁不食尔猪肩,风怀一诗,断不能删。”奋然道:“英雄豪杰可以不当,这篇文字,不能不发表。”就毅然决然,提笔写去,而我之英雄豪杰的希望,从此就断送了,读者只知厚黑适用,那知我是牺牲一个英雄豪杰,调换来的,其代价不为不大。
其实朱竹咤删去风怀一诗,也未必能食尔豕肩,我把厚黑学秘为独得之奇,也未必能为英雄豪杰,于何证之呢?即以王简恒而论,其于吾道算是独有会心,以他那样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他到成都,张列五委他某县知事,他不干,回到自流井。民国三年,讨袁之后,熊杨在重庆独立,富顺响应,自流井推简恒为行政长,事败,富顺廖秋华、郭集成、刁广孚,被捕到沪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简恒东躲西藏,昼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缠绵至次年死,身后非常萧条,以简恒之才具之会心,还是这应得的结果,所以读我厚黑学的人,切不可自命为得了发明人的指点,即便自满。
民国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论日报社内,与廖绪初、射缓青、杨仔耘诸人同住,他们再怂恿我,把厚黑学写出来,绪初并说道:“如果写出来我与你做一序。”我想:“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短步,朋辈呼之为‘廖大圣人’,他都说可以发表,当然可以发表。”我就逐日写去。我用的别号,是独尊二字,取“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意,绪初用淡然的别号,作一序曰:“吾友独尊先生,发明厚黑学,成书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嬉笑怒骂,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与夫当世大人先生,举莫能外,诚宇宙至文哉!世欲业斯学,而不得门径者,当不乏人,特劝先生登诸报端,以饷后学,他日刊为单行本,普渡众生,同登彼岸,质之独尊,以为何如。民国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发表出来,读者详然。说也奇怪,我与绪初同是用别号,乃廖大圣人之称谓,依然如故,我则博得李厚黑的徽号。
绪初办事,富有毅力,毁誉在所不计。民国八年,他当省长公署教育科科长,其时校长县视学(县视学即后来之教育局长)任免之权,操诸教育科。杨省长对于绪初,倚畀甚殷,绪初登呈任免之人,无不照准。有时省长下条子,任免某人,绪初认为不当者,将原条退还,杨省长不以为忤,而信任益坚。最奇的,其时我当副科长,凡是得了好处的人,都称颂曰:“此廖大圣人之赐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记过的、要求不遂的、预算被核减的,往往对人说道:“是李厚黑干的”,成了个“善则归廖绪初,恶则归李宗吾”。绪初今虽死,旧日教育科的同事诸人,如侯克明、黄治畋、杜小咸等尚在。请他们当着天说,究竟这些事是不是我干的?究竟绪初办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说这话,并不是卸责于死友,乃是举出我经过的事实,证明简恒的话,是天经地义:“厚黑学三字,断不可拿在口中讲。”我厚爱读者诸君,故敢掬诚相告。
未必绪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吗?则又不然,有人向他说及我,绪初即说道:“某某事是我干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来,我当面对他说,与宗吾无关。”无奈绪初越是解释,众人越是说绪初是圣人,李宗吾干的事,他还要代他受过,非圣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学做得说不得。”真是绝世名言哉!后来我也挣得圣人的徽号,不过圣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罢了。
圣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与大盗的真相,庄子是看清楚了的。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其有道也,夫妄想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人。”圣勇义智仁五者,本是圣人所做的,跖能穷用之,就成为大盗。反过来说,厚黑二字,本是大奸大诈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穷大圣大贤。试举例言之,胡林翼曾说:“只要于公家有利,就是顽钝无耻的事,我都要干。”又说:“办事要包揽把持。”所谓顽钝无耻也,包揽把持也,岂非厚黑家所用的技术吗?林翼能善用之,就成为名臣了。
王简恒和廖绪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堂和当省议会议员,只知为公二字,什么气都受得,有点象胡林翼之顽钝无耻;简恒办事,独行独断,有点象胡林翼之包揽把持。有天我当他二人说道:“绪初得了厚字诀,简恒得了黑字诀,可称吾党徒者。”历引其事以证之,二人欣然道:“照这样说来,我二人可谓各得圣人之一体了。”我说道:“百年后有人与我建厚黑庙,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国元年,我在成都公论日报社内写厚黑学,有天绪初到我室中,见案上写有一段文字:“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谓至矣。”朋辈资质偏于厚字者甚多,而以绪初为第一,够得上讲黑字者,只有简恒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说:“你叫我面皮厚,我还做得来,叫我黑,我实在做不来,宜乎我做事不成功。”我说:“就怕你厚得不彻底了,无往而不成功。你看绪初之厚,居然把简恒之黑打败。世间资质偏于厚字的人,万不可自暴自弃。”
相传凡人的颈子上,都有一条刀路,刽子手杀人,顺着刀路砍去,二刀就脑壳砍下。所以刽子手无事时,同人对坐闲谈,他就要留心看你颈子上的刀路。我发明厚黑学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来的朋友,作为实验品,用刽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发现些重要学理。滔滔天下,无在非厚黑中人,诸君与朋辈往还之际,本我所说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无限趣味,比读四书五经廿四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无志用世矣,否则这些法子,我是不能传授人的。
我遇着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学,叨叨絮絮,说个不休。我睁着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忽脸一红,叹一声笑道:“实在不瞒你先生,当学生的,实在没法子,只有在老师名下,行使点厚黑学。”我说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语云:“内行不发货。”奸商最会欺骗人,独在同业前不敢卖假货。我苦口婆心,劝人研究厚黑学,意在使大家都变成内行。假如有人要使点厚黑学,硬是说明了来干,施者受者,大家心理安顺。
果从蒯通之说,其贵诚不可言,独奈何倦倦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之族,谓非咎由自取哉。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绪初把我的稿子读一遍,转来把韩信这一段,反复读之,嘿然无语,长叹一声而去。我心想道:这把奇了,韩信厚有余而黑不足,范增黑有余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对举,他怎么独有契于韩信这一段?我仔细思之,才知绪初正是厚有余而黑不足的人,他是圣德天子,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来。患寒病的人,吃着滚水很舒服,患热病的人,吃着冷水很舒服,绪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韩信一段,是他对症良药,故不知不觉,深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