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孟子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下与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中国人“寻乐”,在精神上与父母师友之间;西洋人寻乐,一般是在物质享受方面居多。例如游公园上剧院之类。中西学术思想,虽是殊途,但两者可以调和,精神与物质是并不发生冲突的。何以言之?譬如就上所言,我们只要把父母师友一同约去游公园上剧院,不就是精神与物质上的娱乐合而为一了么!中西方学术思想之可以调和,其情形正等于约父母师友游公园上剧院,其情形是一样的。
中西方学术思想,虽有很多地方极端相反,然而可以调和。兹再举一例为证:中国的养生家,主张静坐,静坐时丝毫不许活动;西方的卫生家,则主张运动,愈运动越好,两者恰好相反。但是如果我们静坐一会儿,又起来运动一会儿,则中西思想不就“由矛盾而统一”了吗?笔者认为中西学思之可以融合为一,采的就是这种兼容并蓄的方式。
有人说:“孔门讲仁爱,西方讲强权,如果我们行孔老之道,他们蛮不讲理,以兵临我,我将如何?”其实,这是用不到顾虑的。孔子讲“仁”,原不“废兵”。他主张“足食足兵”,他曾说:“我战则克。”“仁者必有勇。”可见他并不主张“废兵”。孔子之“仁”,即是老子之“慈”,老子有三宝,“慈”居第一。他说:“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假如有了仁慈,就把兵废了,听凭人家来把我们人民杀死,这岂不是不仁不慈之极吗?西洋人之兵是拿来攻击侵略他人的,专作掠夺他人的勾当;我国孔、老心目中之兵,则是用作防御及维护仁政的武力!
孔、老讲“仁慈”,与释氏相类;而又不“废兵”,足可抵御强权。战争本是残忍的事,所谓“兵者不祥之器”,孔老能把战争与仁慈融合为一,这种学术,这种思想,真是精粹极了,也伟大极了。凭此一点,中国学术思想可以融合西洋、印度,而毫无愧色!
西洋的学术思想,重在分析;中国人的学术思想,重在会通。西洋人无论何事都要分科研究。中国古人,一开口就是天地万物,总括全体而言。不但视人为同胞,亦且把一切有生命的动物看成一体。
就上述“返本线”来看,西洋人讲“个人主义”的,只看见线上的丁点——“我”。其余各点,则均视而未见。他们未把这根线全部看通,所以各种主义,互相冲突,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一如他们错综纷杂的语文。
我国孔门的学术思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一贯之。老子亦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孔老就是把这根线全部看通了,所以乃倡出“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的说法,所谓“个人”也,“国家”也,“社会”也,就毫不觉得冲突。(按以“天下为一家”二语出自《礼运》;本是儒家之言,或以为是道家的说法,故浑言孔老。)中国人能够汇通(按即综合调和),但稍嫌其浑囵疏阔;西洋人研究方法则颇为精细,但彼此却不能贯通。假如能以西洋人所研究的各种科学(按即自然学与社会科学),以中国博大精深之思想与方法贯通而概括总结之,则各种主义,各种学术,就不会再有所谓冲突了。如此,则中西学术思想,也就可以真正融合为一了。印度讲“出世法”;西方讲“世间法”;老子学说,把“出世法”、“世间法”打通为一。宋明诸儒,都是做的老子功夫,算是研究了二三千年,开辟了一条康庄大道。只要我们把这种思想,再行发扬光大,就可把中、西、印三方面的学术思想融会为一,创造“世界学思新境界”。
世界种种冲突,皆是由思想冲突而起;而思想之冲突,又皆源于学术之冲突;但所谓冲突,都是末流的学说,若就最初言之,则释迦、孔、老和希腊三哲(即苏格拉底、柏拉图、亚力士多德),固无所谓冲突。我想将来一定有人出来,把儒、释、道三教,希腊三哲,和宋明诸儒学说,西方近代学术思想合并而作综合的研究,以求彻底融会贯通,创造出一种新的学术思想,其工作正与宋代程明道融合儒、释、道三教成为“理学”一样。假使这种工作完成,则世界之学术思想一致,学术思想一致,则行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天下一家”也就真正有希望实现了。
就“返本线”看来,孔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丙点;老子向后走,已经走到乙点;佛教传入中国,不过由乙点再加长一截,走到甲点罢了。所以佛学传入中国,经程明道一番工作,就可使之与孔老两教相互融合。
孔、老两氏,折身向前走,由“身”而“家”、而“国”、而“天下”,与西洋人之由“个人”而“国家”、而“社会”,也是同在一根线上,同一方向而走。所以中国学术思想,与西方学术思想是绝对有融合为一之可能的!
中国、印度、西洋是世界三大文化区域。印度文化首先与我国接触,经过宋代儒家的一番汇通的功夫,早已融合为一体了。现在正与西洋人学术思想接触,我们现时代的学者思想家们,就应该把宋儒的“理学”加以整理,去其拘迂的教条,取其圆通的方法,拿来与西方的学术思想融会贯通,以创造出新世界新的学术思想,而为人类谋求最大的幸福。
三、中国学者思想家之精神特色
有人说过:“西方‘自由竞争’诸学说,虽有流弊,但施行起来也有相当利益,难道我们一概不予采用吗?”笔者以为,我国学术思想界有一种很好的“传统精神”,只要能够应用此种精神,则西方此种学术思想就可据为己有,对我们有所裨益而不为其所害,兹特说明于下:
鲁有男子独处,邻有嫠妇亦独处。夜雨室坏,妇人起而托之,男子闭户不纳。妇人说:“子何不学柳下惠?”男人说:“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我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学柳下惠者,莫如鲁男子。”
这种精神,要算我国学术思想界的一个特色。孔子学于老子,老子尚“阴柔”,有合乎“坤”;孔子赞周易,以“阳刚”为贵,深取乎“乾”。我们可说:“善学老子者,莫如孔子。”孟子终身愿学孔子,孔子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孔子言“我战则克”,孟子则言“善战者服上刑”。孔子言“齐桓公正而不谲”。又言“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又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孟子则大反其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又言:“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诸如此类,与孔子之言,显系互相抵触,然不害其为孔门嫡系。所以我们可以说:“善学孔子者,莫如孟子。”
韩非学于荀子。荀子言礼,韩非变而为刑名,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善学荀子者,莫如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书中言“虚静”,言“无为”,而一切措施,与老子全然不类,我们更可以说:“善学老子者,莫如韩非。”其他类此者,不胜枚举。
九方皋相马,在牝牡骊黄之外。我国先哲,师法古人,全在牝牡骊黄之外。遗貌取神,为我国学术思想界最大的特色。书家、画家、文学作家,无不如此。我们如能本此固有精神,去采用西方学术思想,就可蒙其利而免被其害。
孟子说:“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规矩是匠师造屋的工具,人伦是匠师造出的房屋。古人当日相度地势,计算人口,造出一座房屋,原是适合当时需要的,他并未说传之千秋万世,子子孙孙,都要住在这个房子内。也未说这座房屋,永远不许改造修补。匠师临去之时,将造屋的工具交给我们,将造屋的方法传给我们。后来人口多了,房屋不够住,日晒雨淋,房子朽坏,既不改造,又不修补,徒是朝朝日日,把数千年以前造屋的匠师痛骂!这个道理,讲得过去吗?
中国历代一切典章制度,大都是依着孔子的学术思想而制定的。此种典章制度,原未尝禁止我们后人修改。孔子主张“尊君”,孟子却主张“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又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主张“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孔子主张“入公门,鞠躬如也”。孟子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也”。孔子“专君”的主张到了孟子时,几乎一点都没有了。
孔子作“春秋”,尊崇周天子,称之为“天王”。孟子以王道说各国之君,其言曰:“地方百里,而可以为王。”那时候,周天子尚在,孟子居然视同无物,岂不显悖孔子的主张吗?
他是终身愿学孔子的人,他曾说:“自生民以来,未有圣于孔子。”算是崇拜到了极点,他去孔子时未及百年,就把孔子的主张,修改得这样彻底,孔子到现在已有二三千年,如我们后人也采用孟子的方法继续修改,恐怕西洋人的主张克拉西(按:即民主政治)早已见诸中国了。
从前印度的佛学,传入我国,我国尽量采用,修改之、发挥之。所有“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如中国化,非复印度之旧,故深得一般人的欢迎。就中最盛者,厥惟“禅宗”,而此宗在印度,几等于无。惟有“唯识”一宗,带印度色彩最浓。此宗自唐以来,几至失传,近始有夫出而提倡之。我们由此可以得一启示:“印度学说,传至中国,越中国化者越盛行,越带印度色彩者,越不能行,甚至绝迹。”所以我们今后采用西方学术思想,可仍照采用印度学术思想的老方法,使斯宾塞、达尔文、尼采诸人,一一中国化。这如我国用药之有“泡炙法”一种妙法,即把它那有毒的一部分除去,单留那有益的一部分。
达尔文讲进化并不错,错在因竞争而妨害他人。斯宾塞讲发展个性也不错,错在因为发达个性而妨害社会。我们如能去其害而存其利就好了。所以我们第一步可用老子的方法,凡合乎“自然趋势”的就采用,不合的就不采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方法,凡事先经“良心裁判”,返诸吾心而安,然后才推行出去。如果能够这样的采用、吸收,则中西方学术思想,自能够合而为一。今之采用西法者,有许多事项,律以老子之道,则为违反自然之趋势,律以孔子之道,则为返诸吾心而不安。及至行之不通,处处荆棘,乃晓晓然号于人:“中西学术冲突,此老子之过也!此孔子之过也!”天乎冤哉!
四、中印西三方圣哲地位之等级
我国历史悠久,学说纷繁。佛学虽是印度学术,但传入中国已久,业已中国化。就我个人的意见,可为他们定出一个等级,名为“中、印、西圣哲等级表”。如下:
1. 释氏 2. 庄子 3. 老子 4. 孔子
5. 告子 6. 孟子 7. 荀子 8. 韩非
9. 杨朱 10. 墨翟 11. 斯宾塞 12. 达尔文
13. 尼采 14. 实行家
此表以“老子”为中点。庄子向后走,去释氏为近,是为“出世法”。孔子以下,向前走,具是“世间法”。告子谓“性无善无不善”,其湍水之喻,实较孟、荀之说为优;古来言“性”之人虽多,惟有告子之说,从任何方面说,具是对的,故其地位应在孟荀之上。
凡事当以“人己两利”为原则,退一步言之,亦当“利己而无损于人”或“利人而无损于己”。杨朱“利己”而不损于人,故列第九。墨翟“利人而有损于己”,故列第十。此表本以十级为止。近世学者喜欢讲斯宾塞、达尔文、尼采诸人的学说,如把这三人列入,则斯、达二氏的学术思想,其弊具皆“损人”;斯氏应列为第十一,达氏当列第十二级。尼采倡“超人主义”,说“剿灭弱者,为强者天职”。又说“爱他主义,为奴隶道德”。专作“损人利己”的勾当,其学术为最下,应列为第十三;共成十三级。尼采之下,不能再有了,中国的盗跖和西洋的希特勒、墨索里尼,就其思想言之,应与尼采同列一级。
我们从十三级起,向上看越上越精深,研究越来越有趣;从第一级起,向下看越下越粗浅,实行起来越适用。王弼把孔老融合为一,晋人清谈,则趋老、庄,尤偏重庄子。这是由于老子的谈理,比孔子更精深;庄子谈理,比老子更精深的缘故。程明道把儒、释、道三教,融合为一,创出“理学”一派。而宋明诸儒,多流入释氏,这是由于释氏谈理,比孔老更精深的缘故。从实施方面言之,印度行佛教而亡国,中国行孔老之教而衰弱,西洋人实行斯宾塞、达尔文诸人之说而强盛,这就是越粗浅越适用的明证。我们研究学理,当力求其深,深则洞见本源;任他事变纷呈,我都可以应付,不致错误。至于实践方面,当力求其浅,浅则愚夫愚妇,能知能行。
西洋人信奉斯宾塞之说(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亦称产业主义(1ndustrialism)而国富,而社会革命之机,却伏于其中。信奉达尔文之说(强权竞争的帝国主义)而国强,而世界大战之机,亦伏于其中。德皇威廉第二,信奉尼采之说,故大战之前德国最为强盛,然败不旋踵;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日本军阀循威廉覆辙走去,亦将收同一结果。故知斯宾塞等三人的学说,收效虽大,其弊害亦极大。
墨子学就,虽不完备,但确是救时良药,其学术思想可以责己而不可责人,只有少数圣贤才能实践。当今之世,滔滔者皆是“损人利己”之徒,果有少数圣贤反其道而行之,抱定“损己利人”,“克己复礼”之决心,立可出斯民于水火。墨子的学术思想诚然偏激,惟有其偏激才能医好大病。如今斯宾塞尔、达尔文、尼采诸人之言盈天下;墨子的学术,恰是对症良药。
墨子之“损己”,是出乎自愿,若要强迫他受损是不行的。墨子善守,虽以公输之善攻,亦无如之何!如果实行墨子之道,决不会蹈印度亡国覆辙。我国学术思想之不完备,莫如墨子;然而施行起来,也可救印度和西洋学术两方之偏。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西洋和印度学术思想家一齐走入中国这条思想大路不可。
杨朱的学说,也是对症之药。现在的弊病,是少数人争权夺利,大多数人把自己的权利听凭他人夺去,以致弱肉强食,造成天下大乱。杨朱说:“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守着自己的权利,一丝一毫,不许他人侵犯,我也不侵犯他人一丝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亦不损天下,天下自然太平。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君主是从每个人身上,掠取少许权利,积少而成为最多最大的权威(按即“赚权”,与商人“赚钱”,其理正同),才有所谓君主。如果人人守着自己的权利,丝毫不放,当即无所谓君主。犹之乎如果人人严守看着家里的财物,自然强盗窃贼就无法施其技了。能实行杨朱学说,则那些假借“爱国”名义,“植党营私”的混虫,当然就无法立足。各人站在地上,如生铁铸成的一般,无侵夺者,亦无被侵夺者,天下焉得不太平?不过由杨朱之说,失去人我之关联,律以天然之理,尚有未尽合理之处,须予稍加修正。
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话很值得研究。因为孟子那个时代,人民所受痛苦,与现世正是一样。所以杨墨的学术思想,才应运而生。春秋战国,是我国学术思想最发达的时代;杨墨的学术,自学理上言之,本是一偏,无如害了那种病,这类办法,确是良药。因此一般学者,都起来研究,于是杨墨之言就盈满天下了。
孔子的学术,照说最为圆满,但对于当时却不甚切要。所以身死数十年后,他在学术上的地盘,全被杨、墨夺去。孟子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孔子三千弟子的门徒,全行变为杨墨之徒。大约孟子的师伯师叔和一切长辈,都是杨墨之徒了。因此孟子才出来,高呼“打倒杨墨,恢复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