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是令人尊敬的……
——弗兰西斯·培根《论人生》
列车推迟了半个小时进站。
子夜时分，唐子萱裹挟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间踏上月台。月台上炽亮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沉寂了半夜的车站顿时热闹起来；黎明以前，还会有两三列快车通过这个中等车站。白天的闷热随着露水稍稍降了下来，广袤的夜空开始有了一丝凉意。脱离了樊笼的窒闷，十分钟以前还表现得混混沌沌的人群立刻变得兴奋起来，拖扛着大包杂货的小贩们操着当地土话，呼三吆四的呼喊着同伴儿……很快的人们急匆匆地朝检票口涌过去。
胳膊粗的不锈钢管焊连的弯道在一盏昏黄的灯泡下发出白森森的幽光，狭窄出口的另一端把守着两个值勤人员，毫不松懈地拿眼巡睃搜寻人堆中可疑的逃票分子，一时间，杂什货物磕绊钢管发出的响声跟嘈杂吵嚷的抱怨声混杂成模糊的谁也分辨不清的巨大噪音。
唐子萱拎着一摞书也混在往前蠕动的人群中间，渐渐地他放慢脚步，在检票口人堆后面寻个空隙站住了，推搡的人堆里不时有汗酸臭味儿飘散过来，熏得人阵阵恶心。一二十斤重的书拎在手上，绳子勒得手指生疼；上午罗茜如和她丈夫的突然出现让他十分尴尬，激灵中他想到了逃避。撑着嗡嗡作响的脑袋他一口气狂奔到近处的站牌下，跳上一辆过江的环城巴士在武胜路下了车。在一家全市最大的书店他整整逛了一个下午，帮老婆挑选了一整套高等文科教材。踏进书店，他就下定决心不再想发生在罗宅前令人难堪的那一幕了。男人的自尊在决定逃匿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便变得不可理喻了——他甚至来不及思量这么做的严重后果，总之，燥热的血性一涌上来他就不管不顾的这么做了。而且，他对自己尔后惬意畅快的感觉十分满意。罗茜如和她丈夫的出现刺激了他原本多疑的神经，也更加坚定了包装他老婆的决心。是的，社会太多的不平等和对高层次生存质量的追求使他太需要向世人昭示他们夫妻的存在了，撇开那个诚心守候男人归家的女人，他急切需要把她塑造成被人瞧得起的丝毫不逊于城里人的女人！
看到有列车到站，夜间兜揽生意的三轮麻木小面的争先恐后地挤堵在狭窄的旅客出口狭窄的场地拉客，一辆人力车停在唐子萱脚边，“便宜！”车夫操着沙哑苍老的嗓音急切招呼他；唐子萱怜悯地朝车夫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走很远，车夫使劲儿一蹬车踏，车便滑凑到另一个旅客身旁……这时唐子萱觉察出衣角下摆被人牵扯了一下，紧跟一股刺鼻的脂粉气飘过来一个嗲声嗲气的女腔，“先生，”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冲他卖弄的一笑，“先生您不想冲个热水澡吗？本店有您需要的特别服务包您满意……”唐子萱斜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在一个小吃摊他买了一块钱的茶叶蛋，然后折身返回候车大厅，寻个闲空长椅躺下，把书压在肚皮上，双手抱紧。
天色尚早时，唐子萱搭乘头一趟进山的班车回到上紫溪。一下车便听到了黎副市长专车发生车祸的坏消息。有关的传闻是这样的：黎副市长的奥迪驶到一个下坡路段时，冷不防打路边钻出一个横穿公路的老汉，奥迪紧急左打方向盘避让，结果冲撞到路旁一棵白杨树上，车子碾压过树干一头翻栽下两米多深的护沟。人员伤亡据说是本市历届政府车祸中最惨重的：黎副市长右腿腓膑骨粉碎性骨折，膝关节半月瓣破裂；司机脑部受伤昏迷不醒，出事当晚医生就给他做了开颅手术，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极大；程雨农伤的也不轻，左打方向盘那会儿他的一只手恰好握在车窗上的抓手上，巨大惯力的撞击和翻转当即造成他右臂肩关节骨臼撕脱性骨折和一时惊恐引发的精神恍惚……
当然，有关黎副市长危急关头舍身避人的英雄壮举一时成了市井议论的中心。人们在忽视那个将永久成为植物人的微不足道的生命的同时，众口一辞谴责最多的是那个愚昧无知的老头。侥幸躲过此劫的唐子萱也顺带成为这场车祸的议论中心。不明真相的人们编造了很多版本的故事。最为可信的是唐子萱惹黎副市长生了气，临开车时被赶了下来……唐子萱也懒得去解释。他买来鲜花到城里探望了一趟黎副市长们。在红十字会医院的骨科病房，右腿做了手术裹满石膏夹板的黎瑞扬躺在床上，脸色疲惫。唐子萱努力试图解释自己先前的行为纯属偶然，结果在黎副市长平淡的反应下越发惴惴不安，仿佛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黎副市长的病房里摆满了鲜花，连院方专门腾出来的两张空床上都搁满了鲜花礼品。唐子萱把在花店精心挑选的一束康乃馨百合花勉强挤放在床头柜上，在一丛丛豪华型鲜花花蓝中间显得十分寒碜。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病房后，黎副市长和他的家人会不会也像市侩小人那样，撕开鲜花包装，然后把花扔掉或转赠给护士。而自己呢，仍然奉行穷光蛋的处世原则，单纯地把发自肺腑的祝福全部倾寄在那束盛开着红黄洒金的康乃馨和洁白的百合花上，相形之下，吝啬和真诚在不久以后便会给被探视者留下深刻的烙印。“也许，是我低估了人家的品行？”他一面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一边匆匆退出了黎副市长的病房。
在一扇挂有ICU警示牌的门前，隔着探视孔上的玻璃，他难过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僵直的人体，那个喜欢卖弄一点儿小聪明有时候又有点儿妄自尊大的年轻司机，头上裹满纱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床头上方一排庞大吓人的监护仪一闪一闪的亮着红灯，发出令人恐怖的报警信号，只有这些尖厉又令人恐惧的信号还昭示着那具生命仍在同死神抗争，唐子萱默默地把属于司机的那束鲜花搁放在走廊窗台上，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
回家的路上，他的心境稍稍平和了一些，甚至对自己无来由的愧疚感到一丝惊奇。经过一阵痛苦的思索，他越发坚信自己是无罪无辜的，是苍天暗中让罗茜如夫妇的出现，才使他幸免于难。不然的话，躺在ICU病房里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唐子萱的不快和失落很快就消弥了。由台商提名，他出任了戴紫山风景管理区行政监理。他的镇长助理职务原本就是临时任命的，因而也不需要通过组织程序免掉它。分时度假村整体建筑在一年以后全部建成投入使用。在两座山峰交汇的盆地，耸立起了一个古香古色的中式别墅群，有大型会议厅、酒吧歌舞厅、泰式桑那洗浴中心等等。在山嘴左拐通往夏冰洞的一个山坳里，依顺山势建有几幢欧式小楼，以前采石场那边也开发建起了仿台湾着名建筑的“大卫城堡”，环城堡渊临山涧峡谷边缘地带都安装了坚固美观的钢筋水泥扶栏，两山之间的山涧谷底修筑了一条“U”字型栈道，游人可由小戴紫山腰下到谷底，欣赏由夏冰洞暗河抬引上来的地下水在峡谷口形成的人造小瀑布，再沿着青石栈桥跨过谷底一条潺潺小溪缓缓爬升至峡谷半壁断崖上的“听泉阁”，攀越铁索栈道升至大戴紫山东南麓的“大卫城堡”，游赏那里的欧亚遗风，别墅跟别墅之间的山路全部铺设了青石板，大戴紫山麓还修建有两条滑雪道。
罗少清在工程初期和中期各来过山里一次，大多数时间由唐子萱负责。
转眼到了秋天，山里的枫叶红了，木梓树叶也红了，度假村的停车坪里停满了各式小汽车。罗少清专程从高雄来到大陆，度假村峻工交付使用剪彩仪式将在这里举行，参加剪彩新闻发布会的官员有很多是从省里市里赶来的，扛着摄像机到处乱窜的记者们在前两天就开始了铺天盖地的新闻炒作，及至到了正式剪彩那一天山里更是热闹非凡，肩佩彩带缎绶的迎宾小姐、铺设红地毯的主宾台、挂着大红灯笼的建筑群……一拨一拨从山外赶来看热闹的乡民都想亲眼一睹百年罕见的盛事。
黎瑞扬现在是茅茨市委副书记、市长了，招商引资是他牵的头，是当然的主宾兼地主了。他亲率了一个包括市委市政府在内的代表团前来为戴紫山分时度假村揭牌。黎市长的升迁据说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眼前这项工程和风景区的开发，而他去年舍己避人的壮举又恰到好处地堵住了那些企图诋毁他人品的闲言碎语。卢西鸿也在众多贵宾中间，他所站的位置在圆木搭建的主席台上，严格地按职务高低排列，在贵宾席靠后一排。尽管脸上保持着谦恭的微笑，仍然掩饰不住他飞扬的神采，每一次在领导致辞之后他都极得体的带头鼓掌。除去被邀请的友好城市的相关负责人，大多数宾客都分散站在台下，看热闹的乡民三三两两站得老远地观看，他们生怕站拢了被肩扛摄像机的记者们照了像；肩挎小坤包的女宾客是所有宾客中最惹眼的群体，这些人衣饰华贵，喜欢优雅地把双手垂直了叠放在身体的小腹部，微微翘扬了下巴，摆出一副稍稍后倾的站姿，她们矜持、高贵、鹤立鸡群……使原本就离得远远的山里人越发感到自惭形秽。这些高贵的女士的眼光只朝主宾台上凝望，除了花费少得可怜的时间和精力去聆听大会发言人千篇一律的颂辞，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抬眼或偏转过脸欣赏贵宾台前松柏枝扎制的彩门或远山的风景，她们不耐烦地等待着仪式的结束，用历经百态的眼光把那些纸扎的花朵从苍翠鲜活的绿树枝里挑剔出来，这些近乎原始的搞法根本引发不了她们的兴趣。
四五个工作人员在一处场地负责分发纪念品，所有被邀请的客人在庆典礼仪过后都可以领到一份礼品。
庆典仪式只用了半个小时，接下去宾客们尽兴游览了戴紫山麓风光。
山里的秋景极大地激活了主宾们尤其是高贵女眷们的审美情趣。女人们常年蜗居都市引发的诸如神经衰弱综合症等毛病，在揉合了人文精髓的大自然里获得最为平和轻舒的缓释。山里的幽深小径、古藤老树……所有她们认为值得惊叹的山川美景都成了摄像镜头里的精品，具有异域情调的“大卫城堡”一时间成了女人们眼中的宠儿，她们中间的一些人迫不及待地打听这座西亚城堡的来龙去脉，在附近缓坡上人工置放的巨大岩石、岩石间隙开放的金黄色小花以及簇拥在岩脚山坡上的低矮灌木丛、还有城堡前矗立的那座近3米高的雪白石雕——差不多大半的女人以前都以为自己怎么怎么的高贵、怎么怎么的附庸风雅，在眼前这座类似中国式牌楼的创世纪纪念碑前，都卑陋到连石雕上刻的精美的、讲述亚伯拉罕亚伯拉罕，《圣经》上的人物。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共同的先知。和他两个儿子的圣经故事都一无所知！——尽管如此，凡是能够激起她们兴致的景点，都能引起一阵大惊小怪的赞叹和评判；男宾们大都表现得深藏不露，审度和挑剔的念头始终存在，比起女人来，他们见多识广，嘴上发出的赞誉之辞至少有小部分不是出于真心，男人中间尤其是身份高的往往只简单到用一个词或者一个精短的句子表达身临其境的感受，无疑人们对他们言简意赅的表达大加逢迎，并极力感悟它们的深刻寓意。
午餐后走掉了大部分客人，留下来的宾客被分散安排在贵宾间休息。他们会在次日清晨离开。
黎市长经过那次车祸的惊吓，据说对一切机动车辆产生了类似神经质的恐慌，在旁人面前绝口不再提当年那个曾经给他惹下大祸的“D驾驶证”，大凡出差远行也是思虑再三而后行；经过两次手术在受伤的膝关节置入一枚钢钉固定后，最初的跛行看上去好多了，腮帮子上的肌肉也鼓润了起来。在安排众宾客四处游览的一个小空隙，他主动走到正在忙碌着的唐子萱跟前，跟他打招呼，明白地告诉他，他的任职是由于市委常委会的破格提名，鼓励他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市委和罗总裁的重托。
提拔是显而易见的，但唐子萱的惊喜和感恩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明显。他走上去，对黎市长的关怀报以坦诚的一笑，并说了一些感谢栽培的客套话。
简单安排了一下手头儿的事务，他陪着黎市长、台资股东和几个簇拥左右的政府官员一行缓缓走上盘延上山的青石小路，朝夏冰洞那边走去。繁重而大量的接待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他这个风景区管理处行政监理——也就是主任兼度假村经理还不能掉以轻心，留下来的小部分客人身份比走掉的那些人都要尊贵得多，晚餐的菜谱新增了二道中午没有的土产老鳖乌龟汤，正宗山里特产，请人从农民的堰塘摸上来的，为此还专门抽干了一口堰塘里的水。罗少清总裁发下话来，只要把这些客人服伺好了就是胜利。给客人斟第一道“茅台”酒时，他的手无意中触摸到了内衣口袋里那张硬梆梆的纸片，那是一张盖有校长陆孚嘉大印的华中大学毕业证书。前段日子听说不少“文革”时期的校友纷纷托关系把专科文凭换成了本科，这么便宜的事儿，而且是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为筹办这次活动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到母校更换毕业证？原打算把那玩意儿揣在身上，碰到什么可靠的人捎回省城顺道办了，孰知忙乱中竟忘了。触摸纸片儿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稍加停顿，还好，那纸片儿没有因了他的忙乱被揉折，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算了，”他发了一回愣，叹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再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