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惕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两个师会临阵反水。赵恒惕把第五师派往衡山,实际上是让五师督战。赵恒惕最放心不下的是唐生智,一直让他心中提防。最放得心的是他远房侄儿赵振武,没想侄儿赵振武也跟着唐生智于战前变节。赵恒惕气得脸铁青,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对翅膀,飞到侄儿床前,亲手掐死这个竟敢背叛他的侄儿。现在,长沙只有叶开鑫的第三师,布防在郴州的贺耀祖的第一师已被北伐军打得七零八落,第二师的四个团分别在湘西和岳州,这个时候他想寻条活路,就只能投靠军阀吴佩孚这棵大树了。他连夜逃亡岳州,让他的幕僚与吴佩孚联系。吴佩孚见湖南的赵省长愿意与他化敌为友,便高兴得大笑,因为这正好是一个不花一枪一弹而入湘的机会,忙调集大批军队火速入湘,迅速抢占湘北的有利地形,在岳州和湘阴一带筑工事,摆战场。爹所在的第五师被北伐军收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第五师,随北伐军一道打败了驻防长沙的湘军第三师,又马不停蹄地向吴佩孚的鄂军扑去。
驻守在湘阴的是吴佩孚的第二混成旅,这个旅是吴佩孚的亲兵,除了三个整团,还配备着一个炮兵营、一个骑兵营、一个工程兵连、一个侦察连和一个警卫连,旅长是曾当过吴佩孚的警卫营长的唐正强。唐正强腰上撇着吴佩孚赠给他的德国造手枪,脸上的表情十分得意和严肃。他的参谋长面色却十分忧虑,说:“旅长,湘阴是通向岳州的必经之地,万一我们抵挡不住北伐军的进攻,又怎么向大帅交代?”唐正强不是那种很有脑子的军人,他是那种光知道知恩图报的勇夫,他不听参谋长出的主意,坚决地说:“大帅如此信任我,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我们怎么可以临阵逃脱?”唐旅长晓得参谋长想要他撤退,好保存混成旅的实力。唐旅长又道:“北伐军到处宣扬我们大帅讨好外国列强,是要整垮大帅。我清楚会有一场恶战,但如果我们这个时候搞金蝉脱壳,那对得起栽培我多年的大帅?”
战斗打响了,这是一场很激烈的战斗。北伐军对鄂军混成旅形成强大的包围,发起了猛攻。但鄂军不肯投降,战斗打了一天,双方都毫无进展。第二天又打了一天,双方都战死很多官兵。打到第七天,被我爹所在的五师围困的鄂军的一个团企图突围,但被第五师的官兵坚决地打退。这时鄂军有一支骑兵增援部队狂奔着赶来,企图救出那团官兵。爹所在的三团官兵早恭候在山头,就是负责打“援”。贺新武团长于这次战斗中负了重伤,一块弹片削开了他的头,流血很多,人就晕了过去。赵振武师长急令身为副团长的我爹代为团长。爹当团长还没半个小时,鄂军又开始疯狂的冲锋,爹命令机枪手向鄂军骑兵扫射,鄂军的马快,又奔了上来。爹命令三团官兵跳出工事,用刺刀捅马肚子。爹拾起一把马刀,冲出工事,见马就刺,见鄂军骑兵便砍,大声喊杀,三团的官兵受到感染,都变勇敢了,当然就挡住了鄂军骑兵的又一次冲锋。鄂军再次被打退。
那天晚上,五师的全体官兵变被动为主动,决定趁着夜色袭击鄂军的炮兵阵地和旅部。俘虏的鄂军军官透露了旅司令部所在地,爹的三团就负责袭击鄂军旅司令部。鄂军旅司令部的警卫营官兵拼死抵抗,三团就集中机枪火力打,打得鄂军抬不起头。鄂军唐正强旅长明白大势已去,跨上一匹白马,想跑,爹不知道他是唐正强,一枪打在马屁股上,马痛得直立起来,把唐正强摔下马背,爹猛扑上去,唐正强拔出枪正想对我爹射击,爹一脚踢飞他手中的枪,喝道:“再敢顽抗,就打死你。”这时爹的传令兵和一个连长冲上来,将唐正强的手反扭了。爹呆了,这个企图对他开枪和逃跑的鄂军旅长竟是唐正强。唐正强也呆了,望着我爹说:“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爹没说话,这一仗打得很苦,三团的官兵战死很多。
这次夜袭把鄂军混成旅司令部端了,剩下的鄂军见司令部都没了,都撒腿跑得没了人影。清晨打扫战场,满地尸体。五师官兵的尸体和鄂军的尸体。赵师长指示将鄂军尸体堆在一起焚毁,将自己弟兄的尸体掩埋掉。五师的官兵又是挖坑又是搬尸体,干了整整一天,于是战场上堆起十几座坟,每一座都埋着百来具尸身。干完这一切,夕阳已涂抹在山头上,真是残阳如血,染红了整座宁谧、哀伤的山头。赵师长站在夕阳里,十分痛苦,因为这一场与鄂军混成旅的战役使第五师伤亡惨重,有一千多官兵于这次战役中丧生,除了贺新武团长身负重伤,另有一名副团长、三名营长、五名副营长,七名连长阵亡。赵师长要用鄂军唐旅长的血祭祀死去的一千多官兵。爹对赵师长说:“师长,蒋总司令有命令,不许滥杀俘虏。”赵师长愤怒地抽我爹一鞭,那一鞭抽在我爹脸上,抽得我爹眼冒金星。
赵师长的警卫把唐旅长押来,赵师长命令道:“把这狗娘养地捆在树上。”在几座坟墓的中间有一株大枫树,那棵大枫树于这一场战火中幸免于难,这会儿也被夕阳染红。赵师长的警卫把唐正强拖到枫树下,将唐正强绑在树上。赵师长受日本武士道文化影响深远,知道刀能团结部属的士气。他身先士卒地拔出马刀,一刀砍在唐正强的肩上,唐正强惨叫一声,肩膀上便鲜血直流。赵师长完全可以一刀把唐正强砍死,但他留下余地,要他的部属一人一刀地砍这个与他硬拼而让他的五师损失惨重的鄂军旅长。他对师参谋长和跟在他身后的一团、二团、四团团长和我爹说:“我命令你们一人砍他一刀,以祭祀在战斗中阵亡的弟兄。”一团长毫不迟疑地拔出刀,一刀砍在唐正强脸上,唐正强又惨叫一声,血顿时使他的脸相模糊起来;二团长没有刀,就夺过一警卫的步枪,一刺刀捅进唐正强的肚子,唐正强又惨叫了声,血立即又从他肚子里涌出。爹是三团长,爹没动手。赵师长就恼怒地瞪着我爹,厉声问:“怎么?你怕了?”爹说:“师长,我不能,他是我爹的弟子。”赵师长狂怒道:“我命令你动手。”爹同情地看着一身鲜血的唐正强,不肯动手。四团长抽出刀,一刀砍在唐正强的脸上,把后者的一边耳朵都削掉了。四团长让开,爹还是不愿动手。赵师长恼怒地对站在我爹身后劝说我爹赶快砍的龙参谋长说:“龙参谋长,我任命你为三团团长!龙团长,拔出你的刀。”龙团长立即拔出刀,一刀砍在唐正强的另一边肩上。唐正强又惨叫一声,还没死,很痛苦地垂着头。他此刻已成血人,血流了一身、一地。
爹心里又愤怒又同情,站在唐正强面前哆嗦着。唐正强昂起头,“金山,好兄弟,让我痛快地死吧。”爹悲痛和厌恶地跑开,跑到一处埋着许多官兵的坟前跪下,赵师长很瞧不起我爹地瞪我爹一眼,领着几个团长大怒而去。绑在树上的唐正强还在流血,但因失血过多,人已经昏迷。爹知道唐正强很快会死,悲愤道:“我怎么下得这手啊。”爹的传令兵走拢来说:“团长,开饭了。”爹说:“不要叫我团长。”龙参谋长现在是三团团长,他不喜欢我爹,觉得我爹迂腐、古板、不好玩,是个让人讨厌的伪君子,便冷着脸说:“何金山,从现在起杨福全是副团长,你去三营当营长吧。”爹看不起龙团长,这个人五毒俱全,一脑袋的坏点子,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就往自己的箱子里放,好利用休息日送往家中。三团驻扎在长沙时,这个龙参谋长还奸淫过良家妇女,那妇人的丈夫跑来评理,他还把那男人揍了顿,现在他却站到我爹头上了。爹冷笑,头也不抬地向三营残余的官兵走去。这天晚上,爹借着月光走到那株枫树下,把业已冰凉的尸体解开,尸体就木头样垂直倒在地上。李雁军也来了,爹让两个士兵找来两把锄头,与李雁军一起挖坑,一锄挖下去,月光都飙了起来,好像给锄头淬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