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一家人正在吃葡萄藤上剩余的一串串葡萄,王玉珍姑娘不请自来,穿着非常漂亮的蓝旗袍,脸红扑扑的,手上拿着一条手绢。那天,长沙很闷热,爷爷和奶奶都只穿着汗褂子,我、正韬、李文华和大金都赤着上身,家桃和秀梅也只是穿着贴胸小褂兜。蛐蛐在砖缝里哼叫,蝴蝶热得栖息在美人蕉上都懒得飞动了。王玉珍来之前先飞来一只鹦鹉,鹦鹉停在葡萄藤上唱了会儿歌,一家人都凝望着俊俏的鹦鹉,弄不明白它怎么会飞落到我家院子里。鹦鹉刚刚飞走,王玉珍就来了,那身蓝旗袍让她真像刚才那只漂亮鹦鹉的妈妈。
最高兴的当然是奶奶,奶奶看见王玉珍说:“玉珍,你来了。”王玉珍笑着坐下,大哥正坐在椅子上吃葡萄。王玉珍问大哥:“身体好些了吧?”大哥说:“就这样子。你怎么来了?”王玉珍说:“今天我休息。”奶奶十分热情地泡杯茶给王玉珍,“玉珍姑娘你喝茶。”王玉珍笑盈盈地接过茶,奶奶又端来西瓜,西瓜已被张桂花切成一块块的,奶奶说:“吃西瓜。”王玉珍就文静地拿起一块,却不吃地拿在手中。奶奶笑着说:“吃呀。”王玉珍便吃,她的目光时而落在大哥身上,时而落在奶奶脸上,时而又落在李文华、正韬、大金、家桃、秀梅和我身上。大哥没怎么说话,大哥的目光偶尔会飞到黑底金字的“抗日英雄何胜武”匾上,随后他又将目光迅速离开。王玉珍在我们家坐了很久,直到二哥的同学胡麓山和张东魁来了,王玉珍才走。王玉珍走时,奶奶送了她一段路,王玉珍看眼街上,太阳明晃晃的让人感到热,王玉珍止住脚步说:“奶奶,您回去吧。”
奶奶回来时大哥正跟胡麓山和张东魁说话,奶奶拿西瓜招待二哥的这两个同学,二哥的两个同学走后,奶奶就看着大哥说:“胜武,你觉得玉珍姑娘怎么样?”大哥瞥奶奶一眼,“我不想毁了她。”奶奶就没再说什么。大哥回家不久,有学校请他去作报告,他们来,用钦佩和同情的目光盯着我大哥说:“何营长,开学了,新生入校,我们特意请你去我们学校给新生作打日本鬼子的报告。”大哥答应道:“好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做抗日宣传。”大哥去时,大个子杜国民背他去。爹把他的警卫排长给了大哥,爹配了车,把白玉也给了大哥。大哥没退役,仍着军装,只是军裤里只有左边那半截腿。杜国民很佩服我大哥,杜国民对我们说:“兄弟们都佩服大哥,一个人打死了几个排的日本鬼子,没人不佩服。”他把大哥抱上白玉,自己再跨上白玉,我大哥坐前面,他在后面扶着,腿一夹,马便朝前奔去。
十月里的第一个星期天,王玉珍来了,奶奶对王玉珍说:“胜武去湖南大学作报告了。”王玉珍就惊讶地瞪着奶奶,奶奶为孙子感到光荣地一笑,王玉珍似乎有话要说,嘴张了张又止住。奶奶是个精明人,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羞涩和犹豫,便问:“玉珍,你有话要说?”王玉珍的脸红了,她待这抹红褪去后,很勇敢地昂起脸看着奶奶说:“奶奶,我愿意侍候何营长一辈子。”奶奶惊喜地看着满脸圣洁的王玉珍问:“你不后悔?”王玉珍一脸单纯和真诚地说:“我想了很久,何营长残疾了,但他是在抗击日本鬼子的战斗中被炸弹炸残的,他杀死那么多日本鬼子,不能因为腿残了就没人照顾。”奶奶听她这么说,感动得眼睛都湿了,“你能这样想奶奶很高兴,奶奶一定把你的原话告诉胜武。我想胜武会更高兴。”王玉珍说完这些话,红着脸走了,奶奶想留她吃饭,王玉珍推托了。
傍晚,杜国民送大哥回家,奶奶欣喜地说:“胜武,今天玉珍来了,她说她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大哥木木地看着奶奶,奶奶又说:“现在人家姑娘就看你的态度。”大哥阴着脸说:“我不想害她。”奶奶说:“在医院里,奶奶观察了好久,玉珍真是个好姑娘,她照料你非常尽心尽力。”大哥没说话。奶奶隔了会又道:“她是自己提出的,你是抗日英雄,她对你产生了感情。”大哥觉得自己不配结婚,便垂下他那颗英雄的头颅说:“我不想结婚。”
翌年农历正月初十,大哥和王玉珍还是结婚了。婚礼很热闹,来了很多军人,还有政府的官员及街坊邻居也来了。青山街三号那天人山人海,酒席从堂屋一直摆到街上,很多人都赶来祝贺,一时间大家都忘记了战争,个个笑眯眯的,仿佛映山红开了。
大哥穿着军装,军装上系一朵红绸子扎的大红花,腰干笔挺地坐在椅子上,英俊的脸上生平第一次挂着腼腆和难能可贵的笑容,对来祝贺的人说“谢谢你们”。客人从上午直闹到晚上,大哥自始至终那么笔挺地坐着,直到所有的客人都走了,他才在爹的眼里弯下身体,“走”进新房。他的新房是三叔何金石睡过的房间,临时布置成新房,门和窗玻璃上都贴了喜字,一张红木架子床上也贴着喜字,王玉珍就坐在床上,等他。他撑着床檐,屁股挪到床上,王玉珍要跟大哥脱衣服,大哥说:“你先睡。”王玉珍点头,脱掉大红大绿的衣服,钻进被子。大哥把身体靠到床架上,看着王玉珍美丽的脸蛋,没动。王玉珍问大哥:“怎么啦你?”大哥说:“你嫁给我不苦了你吗?”王玉珍一脸献身的样子道:“侍候你,是我王玉珍的福气。”大哥感动得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话:“玉珍,你真好。”大哥幸福得哭了,王玉珍捧起大哥的脸,揩掉他的泪水说:“不要这样,我嫁给你是我觉得你是全中国最了不起的男人。”
次日一早,李文军牵着同父异母的妹妹李佳来了,李佳穿件红棉袄,扎一对羊角辫,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李文军坐下,李佳在她哥哥身旁坐下,李佳那时候还没长个头,看上去不像个七岁的姑娘而像个五岁的姑娘,很矮,脚落不到地,一双脚就吊在椅子上晃荡。奶奶看见她,很喜欢,“佳佳这女孩真漂亮。”说着,抓把糖果和瓜子放到她手上。李佳把糖果放进口袋,架起小腿嗑瓜子,昂着小脸,一点也不拘束,好像她也是这个家里长大的。昨天全家人都为大哥大嫂的婚礼忙上忙下,此刻都躺在床上,就连爱起早床的张婶婶都没起床。
王玉珍率先起床,仍穿着结婚时穿的大红棉袄,她俏丽的脸上还残留着一抹睡容,她跟李文军打声招呼,就去厨房洗漱。腊梅在枝头上绽放,张桂花婶婶听见响动,便起床,走到腊梅花前拍打着衣服上的灰。一只画眉飞落到葡萄枝上,尖声叫着。大哥用一双手“走”出来,坐到矮凳上,人就矮了一大截。李文军对我大哥说:“我们营补充了一批新兵,好多年龄都不大,一问,都是你的崇拜者,都想像你一样成为神枪手。”
家桃起床了,一头乌发蓬在脸上,她看见李文军,赶紧去漱口洗脸。秀梅也起床了,也到后院去漱口洗脸。李文华、二哥和大金也相继起床,家里就热闹了。二哥拿着竹笛,站到葡萄架下,很有模样地吹起笛子来。李文华穿着过年时他妈给他做的一件湛蓝色棉罩衣,一条黑长裤,把吉它拎出来,坐在堂屋里与二哥合乐。李佳觉得有趣地看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家桃已洗漱完毕,正拿把梳子梳头发,一头乌发黑瀑布样垂落在胸前,家桃又长高了,站在门旁就高高挑挑、窈窕迷人。李文军看着她说:“家桃,你越来越漂亮了。”家桃给李文军扮个鬼脸。李文华偏过头来看眼家桃,吉它弹得更响了。家桃的脸红了,这脸色被李文军和大哥捕捉到了,李文军和大哥见家桃突然脸色绯红,就寻找家桃脸红的根源,于是发现了李文华那痴迷的目光。李文军问:“家桃,有心上人吗?”家桃的脸更红了,“文军哥,你神经呢。”大哥说:“家桃,对李营长说话,要有礼貌。”
吃饭的时候,吉普车刹车的声音传来,爹回来了。李文华看着我爹说:“我想参军。”张桂花就坐在一旁,爹看一眼他妈,问:“你妈同意?”爹来以前,李文华已向李文军说了,他要去李文军的营里当兵。李文华说:“我妈同意,打日本鬼子是每个中国人的事。”张桂花一脸无奈地说:“文华跟我说当兵的事,又不是今天。与其让他跑到兵站报名进别的部队,还不如让文华进您的师,和文军、胜武一起打日本鬼子。”爹想下说:“好啊,那你先当我的警卫吧。”李文华放下碗筷,起身对我爹敬个不规范的军礼,“谢谢师长。”
二哥一直畏惧爹,只要看见爹,本来很狂妄的,立刻就老实了。爹从来不跟二哥啰唆,爹这辈人讲究严父形象,从不跟儿子们亲近。二哥见爹同意李文华入伍,就说:“爹,我也要参军。”爹看一眼二哥,在爹眼里,二哥充其量只是个文艺人才,不是当兵打仗的料子。爹说:“你把高中读完再说。”二哥是从不敢还爹嘴的,从他还没懂事起,只要看见爹回来他都是自卑地退到一边,爹说什么他都是无条件照办,但那天二哥却红着脸还嘴了,“我不喜欢读书,我要参军打日本鬼子。”爹望一眼大儿子,大儿子只剩半截身体,爹再看二儿子时就板着脸,说:“这事不要说了。”二哥就不吭声了,闷头吃饭。